晚課後的書院鬆樹林下,隱隱有火光浮動,若靠的近些,輕易便能嗅到一股香甜的氣息。
路雖遠折幾節木枝,搭個馬虎的架子,生了火烤番薯。
炭火不旺,偶爾傳來劈啪的聲響,跳出幾顆細碎的火星。薯皮被烘的焦黃,一邊的薯肉烤的軟爛,和黏黏糊糊的外皮貼在一起,沁出黃裡泛紅,紅裡泛金的蜜汁,煞是誘人。
他對麵還坐了個男子,麵如傅粉,鳳眼薄唇,見番薯烤成,便伸手去取架上的木叉。
“哎!”路雖遠一巴掌拍掉番薯旁邊那隻手,將木叉攬到身旁。他抬抬下巴,眼睛往火光處瞟。
男子無奈地瞪他一眼,將火熄滅,待火堆都清理乾淨,打發他乾活那人已抱起番薯,正大快朵頤。
他站起來,戳上對方後背,直直伸了手。
路雖遠扭頭看他,嬉皮笑臉道:“怎的?忍不住了?”
說罷又極其誇張地咬下一大口,做作地舉著甜物在男子眼前一晃,道:
“你不是很能忍嗎?我就躺在你一臂之遠的對麵,你都能視而不見。哼,看我被石成逮住,笑成那樣……徐擇,你當真過分!”
徐擇反擊:“你怎知道我沒叫?熟睡如豬,久搖不醒,我是黔驢技窮了。”
路雖遠呆滯片刻,隨即張牙舞爪辯駁道:“還不是你昨晚點燈點到子時,光晃得我徹夜難眠,若非困得狠了,小爺我還是很好叫的!”
徐擇不動聲色將剩下的半截番薯揣進自己懷裡,一本正經道:“嗯,一根火燭就能把屋子照得通明,你眼精,你嬌貴,你有理。”
“……”
路雖遠:“我不管,這事就賴你!回去我就告訴邱梓,要是人小姑娘不樂意跟你了,你跪著求我也無用!”
路雖遠朝徐擇扔了個石子,不待對方轉頭就穿進小道回了德馨居,大搖大擺走進西棟。彼時,同片夜空籠罩下的東側樓,有人撐著下巴探出窗外,吐出長長一聲歎息。
裴思君有些苦惱。
雖說遣詞用法在各代詩典中都記錄完備,若需使用隻消背記即可。但大周曆史悠久,詩文浩似煙海,個中取字更是海中尋砂。若選十來字便罷了,若是所有字、所有用法都要熟記於心……
不勝她即刻打道回府,同謝芸一起賣布。
可美人夫子的訓導,她不敢不從。於是,裴思君隻得逐頁翻找詩中釋義,待到熄燈就寢時,正好查到——
“疏”。
就是許追雲在課上問她的,疏。
這字的釋義屬實很多,足足占了半頁紙,她安安分分將這些都抄錄在冊,梳洗後便上榻了。閉眼前,裴思君僥幸地想:
今日才提問過這個字,明日應不會再問;今日才喊了她起來,明日應輪到新人。即使她真有那般幸運,完完整整查過這些字,也該夠用了。
可憐某人不能未卜先知,翌日才醒悟“凡人莫窺天意”這個道理。
“裴思君,你接著昨日提過的,再來補充‘疏’的用法。”
台上的許夫子笑得溫婉,有如春風化雪。
少女隻得起身,道:“‘疏石蘭兮為芬’,疏指‘陳列’;‘綺疏低晚魄’,意指‘窗戶’;‘似把疏狂圖一醉’,特指‘狂放縱情’;還有‘繞屋樹扶疏’,尤言‘枝葉繁茂’。”
她將詩典上標注的都說了,這下總該滿意了吧。
許追雲等待片刻才回應,仍如昨日般鼓勵:“有進步,隻差一種了。謝康樂的‘疏風抗高館,対嶺臨回溪’中,‘疏’有分疏、整治之意,引申為分庭抗禮。”
裴思君不解:怎就漏了一個?那半頁每一例她都記下了,莫非在邊角裡藏著?
她左思右想無果,借了王今冕的詩典來翻,才知原委:
因著夜深,又心懷僥幸,她昨晚隻看到那半頁的內容,未想背後還有一行,赫然是夫子所言的最後一種用法*。
她一邊慨歎接連的倒黴,一邊悔過自己的大意。要麼怎說先賢多智,“切莫以貌取人”誠不欺我——
不可因夫子娉婷姿容就忽視其教學作風上的強勢,亦不可隻見書頁一角就自以為窺探了全貌,還為這半分的付出沾沾自喜。
於是這夜,裴思君結束旁的課業,便專心為書上字詞做注解。此前她自詡深諳此道,可已掌握的知識並不能隨年歲和書院的層次水漲船高,如今翻來,才道是冰山一角。
賀蘭如見熄燈後她仍奮筆疾書,不由勸道:“阿君,你兩天接連被問,許夫子應放過你了,何不早些歇息,明日才精神。”
裴思君笑著搖頭:“不剩多少了,我將這一行查完便去睡。”
見她不為所動,賀蘭如有些疑惑。西域表意慣來直白,追求便捷的表述,是以她雖學著中原這套隱晦又多變的詩書,心裡並不認同它的用處。但總歸要考,要學,要用這些含蓄雅致的詞句給自己添文氣,才能得到一眾儒士的認可、融入名流世家的可能,以及,朝堂上某陣營的收容。
但迫於現實去做一件事,和心甘情願去做一件事,從過程到結果,總是不同的。如果可以,賀蘭如也希望,自己在“遠鄉”的求學,能快活些。
“阿君,你們作詩一直這般含蓄嗎?”
裴思君思索一陣兒,才緩緩道來:“大周是有含蓄之風的傳統。一方麵是崇尚謙遜品格所致,另一方麵,情動雖發於聲顯於形,卻受到外在禮儀規訓的限製,君子淑女受到的期許是文質彬彬、張弛有度,重在合宜。”
“況且,詩中朦朧的情意,經得起歲月的推敲,細水長流品來,是真的很美。”
她說著,幽幽望向邊上的漆櫃,眼如水波脈脈。
賀蘭如又問:“可這麼多字通通熟記,你不覺得過於苛責?或是我了解本就淺薄的緣故,隻覺得,詩文美則美矣,卻時常被用作露才揚己的敲門磚,論實用不比算術,論風流,也不及琴棋書畫來的徹底。”
昏黃燈火下,滴蠟成花,裴思君依舊笑得恬靜。
“於我而言,此事雖難,但萬不到苛責,不過多耗些時、費些心罷了。至於你苦詩文用處,實話說,我也不知。功利一點,是為應對考較;大義一點,是為文明傳承。於公,可豐富學識、增長才乾;於私……”
“於私,可陶冶情操,紓情言誌。”
聽罷這席話,賀蘭如大致理解了,長久以來周人對詩文,已積攢起堅實的信仰。她尊重裴思君的選擇,但身為友人,還是囑咐道:“切莫熬太晚,仔細身子。”
臨走又在旁添了一盞燈。
……
不知許追雲是因她接連兩次在同一問題上不夠圓滿的答複而盯上她,還是因她在這兩次回答中表現出的進步而欣慰於她,翌日的詩文課,裴思君再一次被點到。
而她也終於能給出完美的答案,得到了第一堂課起就期待著的褒獎。或許是獲得它的過程格外不易,課下以後,少女還回味著。
儘管隻是一個會心的笑,一句簡單的“甚好”,但至少證明了,她的堅持是有意義的,她的努力是有結果的,隻要她一直這樣鞭策自己進步,她所報以希冀的,致遠、帝姬、和他,都會來到她的身邊。
從前,是她不夠強大。
自以為有點天資,取得了一些成績,遇見他後也很刻苦。但,之前呢?那些因躊躇荒廢的時光,就是荒廢了;自小在進學資源上的差距,哪裡是一朝一夕就可彌補的呢。
裴思君,你沒有遠超於人的天分,沒有頂頂顯赫的家室,這條奮進的路上,隻有你自己,能成就你自己。
所以,那場考試緣由何在,無需再多糾結。能力不足,就願賭服輸,安心進學提升自己;如若真遭偷梁換柱,更應奮進,好揪出黑手、討回公道!
心上潰爛的傷口終被剜去,竟是難得的舒暢,而非意料之中的疼痛。少女極目遠眺,一對飛鳥在北空中盤旋,一前一後落在合歡樹上,撲朔間,飄如小扇的紅纓簌簌而下,跌落在樹下假寐的男子肩頭。
路雖遠懶懶掀開眼皮,摘了一隻,舉在指尖把玩。合歡很小,遮不住日光,他自覺無趣,便又將花放下。
不想,花的妍麗之後,還有一女子的妍麗。
四目相對間,他想起那日的大雨中、孤傘下、侯府前……也是這雙似喜似泣的眼睛。
這是一雙多情的眼,卻總愛洶湧複雜的情緒,如夜翻白晝、枯木逢春。觀其年歲不過二八,何故整日歡愁交錯?那點情愁化在歡喜裡,當真礙眼得緊。
他抬手一揮,芳菲花絨便乘風向窗飛去,被女子掬袖接住,抱了滿懷。
為樂當及時,何能待來茲?*也罷,少女懷春最是陰晴不定,宣勤侯家那小子不見蹤影,怕是教她傷心壞了。他路小爺慣愛行善,都道嬌娘愛嬌花……
這合歡,應能讓她開懷些。
樹下的男子將花拍落,不待道謝就隱進林中,徒留窗畔的裴思君哭笑不得。
合歡雖小,可這一大捧堆在一起,還真有些沉。但花是極美的,胭紅似火,將燃將燼。
透過合歡的紅,她看到淩霄的紅;透過這人的紅痣,她想起那人的紅痣;透過窗外男子瀟灑離去的背影,她憶起夕陽下的少年,也是如此,漸漸從她視野中消失……
“但,還是多謝你了,路雖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