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陰並不為誰的悲歡而駐足,悠長假期在奔忙或虛度中走到了儘頭,入院進學的日子如約而至。
裴思君本垂頭走在修遠西門的廊道上,卻聽到身後傳來格外“粗獷”的喊聲,遂狐疑回頭。
“噫——這麼用功呢!”
出言的是一位英武女子,生得濃眉大眼,她雙手抱臂倒著行進,高高束起的黑發一步一揚。
“彆賴我未提醒你,邊走邊看書,當心栽溝裡!”
這話裡帶了幾分陰陽怪氣,故雖是提示,聽者並不受用。她頭也不抬,翻了一頁,繼續閱讀。
見對方並不搭理,英武女子惱羞成怒似的一把將書簡奪過,高舉著戰利品衝進人群,邊跑邊叫嚷:“哈哈哈,叫你再看,被我拿走了吧!”
後麵那位手上空空,也隻得撒開腿追去。未曾想瞧著靜女其姝一人,竟格外敏捷,三兩步就跑到“強盜”身畔,把住她左肩淡聲道:
“王今冕,書還給我。”
可對方顯然不像會乖乖就範的主,隻見她利索地將書簡換到左手高高舉起,仗著個高腿長逗弄著眼前人:
“小豆芽菜,有本事來搶啊,搶到就算你的。”
說罷還大笑著做了個鬼臉,氣焰十分囂張。
幼稚。
裴思君見眼前這一幕,越發覺得來到修遠實屬憋悶,小聲嘀咕了一句便繞開人群走了。那二人顯然相熟,這會兒雖看著劍拔弩張,轉身的功夫便又會勾搭到一起的。
不想還未走出幾步,身後的動靜竟愈來愈大。
“彆踩彆踩,新買的鞋!”
“你先鬆手!”
“不鬆!”英武女子借著身形優勢順勢將對方壓倒,氣喘籲籲道:“一天到晚就抱著書啃,一路上同你講話都愛搭不理,今日你休想將它拿走!”
倒地那人也不罷休,仍奮力抗衡著,二人遂扭打在一起。上者力足,下者雖瘦弱,卻十分靈巧,雙方意外地有來有回。
竟還是拉鋸戰。
裴思君暗暗稱奇,屬實不解這一冊書卷何以引來這般大的仇怨。眼見就到登記的時間,卻遲遲未有人敢站出來拉架……
罷了,就當是給自己積福吧。
她深吸一口氣,快步跑上前去,剛探出手要將騎在彆人身上的女力士拽起來,就被不知從何而來的亂拳推倒,“砰”得一聲摔在地上。
好痛。
這人手勁也忒大了些,她手底下那豆芽菜還能活嗎?
劇痛從腹部泛濫到全身,裴思君顧不上難受,更加擔心地上那人的安危。她掙紮著起身,又要去護。有一紫衣女子先她一步擋到二人中間,示意她們看旁。
正打鬥得酣暢的兩人才注意到,這還有個被誤傷的的倒黴蛋,隨即停了鬨劇,一人一邊攙著她。
“真是抱歉,我們並非有意,適才是真未看見你。”
英武女子繼續關切:“打到哪兒了,要緊嗎?”
瘦削女子厲聲斥道:“沒見人家捂著腹,你真是當局者迷,從來不知自己手勁。”
二人說著就伸出手指指點點,瞧著又要打起嘴仗,紫衣女子適時將裴思君攬住,說:
“還能走動嗎,我帶你去找醫女看診。”
這才是闖禍後的要緊事嘛。
裴思君心道倒黴,隻想趕緊從這惡事裡脫身,遂擺擺手,擠出一個笑:“沒有大礙,我歇息片刻就好。”
說罷就著女子的胳膊,一齊朝學堂走去。
“真的無妨?”對方見裴思君笑得虛弱,追問道:“你分在哪個班?我將你送去。”
“那便有勞了,我在甲班。”
對方聞言露出喜色,“巧了,我也在甲班。”她伸出手來,“我是賀蘭如,家在西域的小國緒林,月前才入長安。”
裴思君報了名號回握上去,讚道:“你官話說得很好,不大聽得出來西域口音。”
賀蘭如聽了欣喜,“家父是大周人,我自小常聽中原話,耳濡目染便會了。”
二人聊得開懷,裴思君覺得那一拳的疼痛也消減了些,遂加快步子穿過長廊。
卻說打鬥那廝,見前方二人先行,便也跟上,仍一路吵嚷。
英武女子:“這合該算你的不是,你若早些聽勸,我怎會出手。”
瘦削女子:“胡攪蠻纏,不知所雲。”
那人吃癟,遂忿忿道:“這書就這般好,將我這麼大個活人也比下去?”隨即將書簡從腰間抽出:
“我倒要看看,你整日裡都搗鼓些什麼!”
她一麵翻著封頁,一麵念道:“《能說會道二三事:手把手成就言談大家》……哈哈哈,李盞,你可真滑稽。”
名叫李盞的瘦削女子默默將書拿來放在懷裡,正色道:“頭天開學,我怕旁人覺得我不善言辭,難以相處。”
王今冕:“謔,你不僅不善言辭,還有眼無珠,我這麼好的陪練在你麵前,怎的不懂珍惜?”
李盞仍很平靜,語氣裡透出些無奈:“我珍惜了。”
她說著又將書翻開,指著頁眉,“第一招:精簡為上,屏蔽冗言冗語的乾擾。你方才不是說了一堆廢話,我不過照書行事,何錯之有?”
那人猝不及防被噎住,半晌支支吾吾道:“我怎的就在說廢話,你,你這是大錯特錯!少看這等野雞秘籍,有害無益。”
“真的?我覺得人家寫得挺好。”
“……”
四人緊趕慢趕,終在甲班學室相會。
“真是不打不相識,原是同窗啊。”英武女子毫不見外,拉著裴思君熱情介紹起來:“我姓王,名今冕。家裡做草藥生意的。”隨即側身,露出身後那人。
“這是李盞,她祖父在太醫院當值,你們家裡若有頭疼腦熱的,儘管找我倆,保管藥到病除!方才將你誤傷是我們不對,在此向你賠不是了。”
陣痛已經過去,至多一處淤青罷了,裴思君不願傷了和氣,隻稱無礙,四人彼此認識後此事就算揭過。他們本就來得晚,坐下沒說幾句,鐘聲便響了。
室內的騷動戛然而止,一位夫子走上講台,約莫而立之年,瞧著很是和藹。
“諸生好,恭喜各位躋身修遠書院,吾乃爾等隨班管事*,李閒也。甲班英才濟濟,能與諸君共聚於此,實乃榮幸。”
台下掌聲雷雷,李閒笑著朝眾人擺手,接著組織學子們相互認識。都是老生常談的流程,很快便結束,因明日正式開學,大家告彆後便各自奔忙,為住宿準備著。
裴思君正要回家收拾日常用具,突然聽到台上彌勒佛般的夫子提及自己的名字。
“對了,代握珈、賀蘭如、裴思君、王今冕、李盞,還請諸位留步,有要事相商。”
剛好五人,他們彼此心照不宣,跟著李閒上到南麵的獨棟閣樓。這建築外層很是斑駁,看著年份不淺,那樓梯走起來也不甚穩當,裴思君瞧這境況,不由歎惋。
獨棟閣樓,顯然為書院管理者日常辦公所據。院長也是老實,不講究門麵,歸根結底還是因沒落失了聖心,經費竟緊缺至此。
好不容易上到頂層,眼前所見卻叫她大跌眼鏡。
廳室由書齋改建,書牆環繞,窗欞位置考究,光束肆意灑下,顯得開闊。飽滿的穹頂上,雕梁畫棟,有朵朵祥雲熠熠生輝;迎麵是一張長桌,精巧的玉器、瓷器擺放井然,一排上乘名毫懸於筆架,微微晃動著。書香馥鬱的同時,顯出華貴和雍容。
李閒恭敬呈道:“白督使,孩子們都在這兒了。”
女人自華櫃後現身,頷首後揮退來人,對麵便隻剩下五位學生。
她一雙狐狸眼,微抬下頜,睨著眾人。似是被學子乖巧的神色逗樂,掩麵咯咯笑道:“那般緊張作甚,我又不是吃人的妖精。”
聲音嬌俏,卻還是因刻意的尖細,難免老態。她施施然坐在桌後的楠木椅上,道:
“我是聖上親命的書院督使,白芊芊,總攬書院教學及運作事宜,你們往後會常見到我,同管事一般喚我白督使即可。諸位都是伏龍鳳雛,想必猜到今日之召所為何事,帝姬求一知心伴讀,奈何有才者不稱其心,順意者缺於才美,遍尋宮闈而不致,這才想廣納賢才,伴其左右。”
“帝姬金尊玉貴,自然不吝出些銀錢,又可全了仁善美名,是以才有了麵向各位的資助計劃。不過——”
她巡視一圈,見裴思君一身布衣,又添一句:“書院如今的態勢,自是遠遠比不過致遠與恒遠的,帝姬眼高,圖其青睞更是難於登天。”
“非是我有意打擊,諸位都是有誌才俊,合該追隨正統。董相素與聖上交好,又一心躬耕為朝,此誠用人之際,由我代為引薦,前途便坦闊無憂了。”
一學子有些猶豫,疑問道:“此前消息說,即使不入選十五擇一的伴讀,也可入朝為女官,何以再問職於董相?”
身段高挑,眉眼靈秀,粉麵唇間一點紅,正是代握珈。
座上的白督使似笑非笑,交合的兩手從桌上落下,撫上木椅把手前端的玉珠。
觸手生溫,剔透晶瑩,是難得的至寶。
“帝姬固然尊貴,帝姬親選的女官自然也是貴人。可貴與貴之間,還是有所不同的。譬如——”
“帝姬,終歸是帝姬;聖上,從來都是聖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