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阿君,你選上了!"
謝芸拆開信件,朗聲道:“你考了第三名,被帝姬選入了資助的項目裡!”
裴思君從那場雨中奔波回來後,就發了高熱,昏昏沉沉整整三日。適才清醒就逢好事,她便從被子裡探出頭,喜不自勝道:“真的?我竟然能考到致遠所有女學子中的第三名!”
“阿娘,我真是太開心了!你說,我要一直這樣努力下去,會不會變得特彆厲害,甚至能得驚瀾帝姬青眼,成為朝廷要員……阿娘,我一定會勤學苦讀的,讓我們過上好日子!”
女孩喋喋不休暢想著,絲毫未覺對方麵上的不忍。
良久,謝芸終於緩緩開口:“阿君,其實……”
裴思君乖巧坐在床頭,一雙眼睛儘是期待:
“怎麼了,是資助的章程改了,還有下一輪的篩選?”
“還是說,我們還要付學銀?”話至此處,她麵上明顯露出急色。
謝芸擁住她:“其實寄來入院通知的,是修遠。”
“你考了修遠的第三名,不是致遠。”
……
睡夢中的女孩眉頭緊蹙,已至季夏,卻仍用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。被單下的手腳蜷著,整個人縮成一團不住地顫抖,仿若一隻受驚的小獸。
夢魘並未持續很久,裴思君突然睜開眼睛,將濕漉漉的鬢發捋到耳後,大口地喘著氣。
“你沒有考上致遠。”
又是這句話。隻有這句話。
自那日結果公布後,她夜夜被困於這場噩夢,不得安寧。
晚上睡不好,白日便無甚精神,待她有點力氣肯下床,天又黑了。睡不著,便不自覺地回憶起那場考試,可思來想去,也找不出差錯。
怎麼可能呢?
她能力如何,她心中有數。不敢托大入選帝姬在致遠的資助名額,但考上是沒問題的。
裴淩和謝芸見女兒備受打擊,整日鬱鬱,一得閒便去勸慰,可對方仍心不在焉。時而遲鈍地“嗯”“知道了”“我無事”幾聲,要麼乾脆保持沉默。
夫婦倆自然是信女兒的,她斬釘截鐵說能考上,就一定能考上。可事已至此,即便真有貓膩,他們一介平民,又能如何呢。
“阿君,院裡黃葵開得正好,娘又給你摘了一瓶,快來看看!”
謝芸將陶罐放在桌上,拉開簾子,晨光透了進來,屋裡格外亮堂。
“嗯,很漂亮,謝謝娘。”裴思君從床上挪到書桌前,朝謝芸笑道。
她看起來如從前一般平和,似是真在讚歎花的美好,笑得恬靜又溫順。
如果忽略她眼下重重烏青的話。
謝芸見她興致比前幾日高了些,便上前去,拿一把小木梳,輕輕地給女孩梳順頭發。裝作不經意提到:“雨終於停了,難得有這樣好的天氣。”
“你一直不喜下雨,小時候一到雨天就圍在我身邊,小尾巴似的,不停地問:‘阿娘啊,雨怎麼還不停,小花小草都要被淹死了……‘等到天一晴,你就自己出去,到處瘋跑,我和你爹爹在後麵,怎麼趕也趕不上。”
女孩被逗笑,不自覺動了頭,一縷頭發從發髻中逃了出來。
“那時太小了,不懂事,現在,我一定等著你們。”
謝芸將那縷頭發重新盤進髻子,將女孩摟在懷裡,輕輕拍拍她的後背。
“不等也無妨,你長大了,隻管去做你想做的事,累了就回家,我和你爹爹又不會走。”
“阿君,出去走走吧,莫辜負了好光景。”
……
裴思君走在街上,正趕上玉華街的早市。兩側排滿了攤販,一呼一應吆喝不斷,很是熱鬨。
隻是她不常逛街,一時也不知要去何處,漫無目的地走著,竟又到了明進。
往常這時,李老頭應該在講算數吧?她推開木門進去,走到西閣那間學室,空無一人。
啊,這是後來搬入的,如今人不會那樣多,自然也用不上大教室。
她又往從前那處走去,熟悉的“吱呀”一響後,仍是空無一人。
裴思君方才意識到,今年的入院測試已經結束了。現在,是不會有學子來上課的。
可是,她還需要進學啊。她該去找誰呢?
卓珩亦……
卓珩亦說過,她想學點新的課業,他會幫她。
他明明答應了,為何會騙她呢?就算他中途反悔,不想與她一道了,也要有個理由。
她要去找他。
裴思君找了很多地方,找到了很多東西。午後斑駁的光影是他,藤架下的笑靨是他,頎長的白衣身姿是他,太陽灑落下的氣味,亦是他。
世間美好的一切,他都可以是。可它們,卻終究成不了他,走不進她的心。
因為那裡已經被他裝滿了,被他們的回憶裝滿了。
原來,命運是如此多變的東西。
裴思君原以為,最後那節課是她最開心、最幸運的一天。
如今再看,那天的確是幸福的,隻是,是看到晚霞的幸福,僅一瞬的驚豔,就消失殆儘了。若真的歡喜於它,便不得不忍受希望與失望的輪回往複。
那便……
“再等等吧。”
酒樓一廂房內,肥碩的男人將羅衣女子撈起來,抵著她的耳朵道:“好芊芊,你且再等等。本要將致遠給你的,誰料竟被隋毅那老匹夫誤打誤撞要了去,這才勉為其難調你去修遠。”
女子半嗔半怒地睨他一眼:“致遠沒了,也還有恒遠,哪就輪到修遠了?”
“早前還勉強出了些成績,這些年一路墊底,都要被致和比下去了,誰不唏噓風光不再?隻剩個繁華的地處,卻不知芙蓉裡還能興盛幾何?”
說罷就揚了紗袖拭起淚來,雖是半老徐娘,卻風韻猶存。
“芊芊莫急,如今朝堂不穩,聖上懶怠蠢笨,坐於皇位;驚瀾才德兼備,卻沒能握權。二人矛盾已久,政權之爭已現端倪,必在積蓄力量。而這還未入仕,想展一番鴻業遠圖的青年學子,便是最容易利用的勢力,最無危患的棋子。”
“隋毅此人,雖不及我位高權重,卻身負盛名,若攪弄輿論或可引全民討伐。是以如今的致遠,隻可放暗線,不可派明人。而致遠之下的恒遠,必成為朋黨之爭新的旋渦,各方勢力魚龍混雜,太過凶險。”
“那大人也不能因危險就放著不管了啊,妾也是想為大人儘一份心嘛。”
董隱笑著撫上女人腰間裸露的肌膚,抬頭去找那開開合合又躲躲閃閃的紅唇。
“傻芊芊,恒遠一事我自有安排。我怎舍得你去到那龍潭虎穴,若成了眾矢之的有半分閃失,我上哪兒尋你這樣善解人意的美嬌娘?”
“大人對妾真好……隻是,如今修遠的水平,屬實被甩得太過難看,您就忍心看妾身丟麵?”
“哈哈哈”,男人掐掐女子溫軟的麵頰,笑道:“你我真是心有靈犀,我已暗中為你調換了些致遠恒遠的學子,芊芊大可寬心。”
女人聞言,也笑嘻嘻地擎了美酒,攀附上眼前人的脖頸,媚眼如絲道:
“那妾身,可要多謝大人了。”
嬉笑間,玉指握不住杯腳,酒水翻落一地,一室旖旎。
……
夏花竟落的這般快。
直至第一縷秋風吹黃院落時,裴思君也沒能見到卓珩亦一眼,聽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。
淩霄謝,荷花枯,自此晝短夜長,那束燦爛了裴思君最黑暗時刻的光,轉瞬便湮滅在時光的煙雲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