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場誤會解開後,裴思君覺得,她對卓珩亦的在意更多了。
就像是一粒種子,種下去後勤於澆灌、悉心養育,已看它一點點破土、發芽、抽枝、長葉,便會格外關注它會開出怎樣的花,結出怎樣的果。
一份愛有沒有得到回應,是能感受到的。
她對他不一樣,而他,也對她上了心。
不然怎麼解釋那兩方帕子?怎麼解釋他幫她改題集?怎麼解釋那天中午起頻繁的探討?怎麼解釋那兩支白玉筆?
就如同現在,她攤開放在桌上的這本冊子,總結了所有巧妙的、簡便的方法。邊欄批注詳儘,很容易看懂。
可這又有些不同。
從前那些可以說是一個善良之人純粹的好意,如今,裴思君覺得這好意從頭到尾都隻是為了她。
他知道她算術稍差些,考前送來這秘寶一樣的冊子,不就是希望她能再提提成績,和他一起考上致遠嗎?
一個少年能對心上人做的,除了潤物細無聲的關懷,還有想將對方寫進自己未來的步步為營。
卓珩亦能察覺到她的誤會,能給她解釋。
卓珩亦不厭煩她在身邊,想和她上一座書院。
他們有同樣的願望,同樣的目標,同樣地為實現它而努力著。
卓珩亦,也是心悅她的。
懷抱著這樣的希冀,裴思君這幾日狀態都很好,全神貫注準備衝刺。
曾經,她在時評一目有天賦,因為喜歡,肯下苦肯付出,擁有了手中進擊的劍;而今,困囿她許久的算術,也因著一場始於爭強好勝,終於愛屋及烏的暗戀,鑄成她身上堅硬的甲。
一轉眼,就到了在小書院明進的最後一天。
兩月的時間,不過倏然而已,卻足以改變很多。
明明那時整日遲到,總想敷衍,總在糾結……現在,竟希望這樣的日子,可以持續到永遠。
不光是為了卓珩亦,也為了她自己。她享受著,不顧一切地為了向上的願望拚儘全力的生活。很純粹的,隻為歡心,而不顧慮其他。
裴思君想在今日,得到一個能和卓珩亦建立長久聯係的,正式的理由。
儘管已下定了決心,但當望向那雙溫柔又平和的眼睛時,她還是躊躇了。
萬一,他沒有那個意思。萬一,連好友都做不成。
萬一呢。
而這場麵落在卓珩亦眼中,就是麵前的女孩欲言又止,似乎與自己陷入一場無比焦灼的博弈。他無奈地想:果然不能指望她走過來。
那隻好由他來邁步了。
“裴思君,你,可否留個地址。”
“測試之後有假期,我們可以寫信、約著出遊,或者,你想學點新的課業,我能幫你。”
很多年以後,裴思君回想起那個午後,還是覺得字字句句都砸在她的心上。仿若已看到不遠的季夏,光彩陸離的鳳仙開遍鳳棲的整座山頭,祥雲徘徊之下,有纏綿悱惻的花香,和一對成雙的影子。
她沒有想到,他竟是先開口的那一個。亦未敢想過,他也有這樣多的期許。
她真的,太歡喜了。甚至歡喜到嘴角都咧到眼下,因為控製不住神色而不敢正視他,隻是不住地點點頭。
“好啊。”
“不用擔心,我們都會考上致遠的。等考完,我會來找你。”
“嗯,我等著。”
……
第二天的考試很順利,從考場出來,裴思君心裡有了大概,估摸能穩妥夠上致遠。雖不能斷言是否入選驚瀾帝姬的資助項目,但也不是毫無希望。
裴淩等在場外接她回家,他今日休沐,特意與謝芸做了一桌好酒好菜,慶賀女兒熬過兩月緊張的特訓。考試結束,不論結果如何,總跨入了人生新的階段。
一樁要事完成,裴思君心裡的巨石落地,顯得異常興奮。她在院子裡張望許久,可直到日沉月升,卻一無所獲。
被謝芸喊著吃飯時,女孩有隱隱的失落。又想到剛考完試,家裡都該慶賀,遂釋然一笑。
“今日太忙啦,也許他明天就來。”
第二日,陽光特彆特彆好,裴思君靠在窗台,翻閱卓珩亦的時評集,她穿著衣櫃裡最新最乾淨的那套裙裝,一聽到響聲便向外望,滿心歡喜地等待著。
陽光漸漸消失了,少年沒有來。
第三日,風特彆特彆和煦,裴思君在院門外溜達,她仍穿著那件漂亮的裙子,腰間的薄荷香囊裡,香料被掏空,換成了一方繡著琉璃菡萏的絲帕。
家門口和街上,都沒有少年。
第四日,謝芸做了特彆特彆香的青椒肉絲,裴思君吃得滿嘴油光,她好不容易咽下去,問近日有沒有書信寄來。謝芸從匣子裡翻出一封,說:“你哥哥聽說你考試順利,提前恭賀你。”
信上的字跡有些潦草,不如少年端方。
第五日,月亮特彆特彆圓,裴思君趁著月色,在自己積累詩文的冊子上寫道:“世事固艱,立誓易,成事難,守勢累,傳誓苦。是以人生在勤,不索何獲?”
她用了卓珩亦送的新筆,灑下的月光賦予它生命,白玉上泛著的,仿若不是淡淡銀光,而是一個傍晚,空蕩教室裡溫潤的聲音。
也許他是被什麼急事耽誤了,就像馬車突然壞掉。也可能又在準備什麼禮物,就像她誤會他的那個中午,他因為取筆才遲遲不歸一樣。
裴思君自我安慰著,然而望舒遠,羲和歸,人影無。
第六日,院子裡的淩霄開得特彆特彆美,雖然上月才將一株小苗栽下,卻已爬了半牆,隱隱有攀過爬山虎的勢頭。她想起第一次與少年相談,他身後就有這樣一片朱紅。那時隻是為了歸還被她錯拿的紙箋,他收到後還很驚訝的樣子,想來並未察覺它的丟失……
他會不會弄丟了寫著地址的紙條?還是她不小心寫錯了字,讓他找錯了地方?
如果是這樣,卓珩亦自然不可能來的,她便去找他。
第七日,她找到宇文媜,詢問祁楓昭的住處。對方雖然不知,但提及權貴多在京域附近,她便辭彆宇文媜向京域那處走。路上突然下起特彆特彆大的雨,她沒有帶傘,想尋個躲避之處卻發現四周隻有酒樓,她沒有錢,隻能淋著。
京域很大,裴思君隻得碰碰運氣。又想起重光節的夜晚……
靈湖靠東,便去東邊尋尋吧。
裴思君在巷裡兜兜轉轉,從頭到腳被淋了個透,虧得顏色深,隻是狼狽些。好在倒黴裡還有一點幸運,剛走到第三條巷子,巷口赫然就是“祁府”。
她喜出望外,也不管有沒有踩到積水,大步跑進巷子深處。
院前是一個巨大的拱門,白石雕刻,花紋大氣,很是含蓄高雅。但對高門而言還是簡樸過了頭,竟連一塊牌匾也無。
她進去後,卻發覺院內異常安靜,有片竹林很是幽深,並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。房門緊閉,她呼喊了幾聲,並無人應答。
推開房門,廳堂內無甚擺件,卻很乾淨。殘存的檀香彌漫,想來主人剛搬離不久。
屋外仍是白雨跳珠,看到地上拖出的水痕,裴思君索性又出了門,把整個府邸都轉了一遍。
雨將全身都澆濕,衣衫貼在身上,確實是冷的。
把她的心也澆冷了。
裴思君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府的,無外乎渾渾噩噩,形容枯槁似孤魂野鬼。她好似才覺出這幾日望眼欲穿的疲倦,就此倚在那白石拱門下,卻因體力不支,整個人滑坐在地上。
起先是如珠的眼淚,漸漸和雨水混在一起,讓她覺得雙眼發麻,整張臉都是苦的。她並不出聲,也可能是滂沱的雨聲蓋住了哭聲,總之,隻是呆呆地抬頭望著天,不住地流著淚。
卓珩亦不會來找她了,她還能去哪兒找他呢?
恍惚間,她看見那日的少年,他說:“我們都會考上致遠的,等考完,我來找你。”
……
“致遠……”
對,還有機會,隻要她能上致遠,開學以後,她就能見到他!
這樣想著,裴思君卷了裙擺抱在懷裡,靠著拱門站起身,跌跌撞撞地往家走。才走出幾步,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陰影。
“雨這樣大,還不帶傘,往外走什麼?”
她猛然抬頭,卻是一張陌生的臉。還古裡古怪地戴了麵具,隻看到一雙琥珀色的眼睛。
真像啊。聲音,真像他。
裴思君失落地垂頭,繼續往前走,卻被那高大的男子攔住:“你不是卓家的人?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你在這兒做什麼?我明明看見你從府裡出來。”
“找人。”
“人呢?”
“不知,府裡沒人。”撂下這句,她不再與這怪異男子糾纏,又跑進雨裡。
嘶,脾氣挺衝。路雖遠心道。
但這糟糕天氣裡,放著一弱女子泡在雨裡不聞不問就走,也太混賬了些。他便兩步追上去,將傘塞進那人手裡。
隻是她的手也不知怎麼長得,木頭一樣,直直舉著仿若僵屍。他瞧著心裡發毛,十分不解現在的女孩怎麼這般難說話,一個個都跟宮裡那位森羅殿下似的,得低聲下氣哄著求著才正常些。
算了算了,誰叫他路雖遠仗義呢。反正宣勤侯府的人也沒找到,與這人萍水相逢也是緣法,他便送她一程。
於是雨裡就出現了詭異的一幕:紅眼女子一臉菜色,失魂落魄;麵具男子神清氣爽,很是享受。
到了玉華街,裴思君在家門前謝過這位素未謀麵的好心人。收拾好一身泥濘後,她轉身回了臥房,躺進被窩,夜裡,她發起高熱。
女孩燒了三天,迷迷糊糊呢喃著什麼,再清醒時,錄取結果已經公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