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無月,星光黯淡。又因下過雨,空氣變的很潮,濃濃霧氣仿佛直接糊在了眼睛上,整個世界都變得朦朧。
宮女提了宮燈走在宮道上,燈盞一步一搖,仿佛魂火,驅散著四角牢籠內的幽暗與孤獨。衛隊整肅地在宮牆間穿梭,身著統一的玄衣,幽靈似地融進了夜色。
無人注意到,一支隊伍尾巴的離開。那人側身翻進一處宮苑,直接進了殿內。
殿中空曠,地板似剛上過蠟,燭火搖曳,映出壁畫上斑斕的玄鳥。華裳女子坐在案前,雙手交合貼在腹上,像是等待良久。
看到來人,她直了直身,仔細聽著他的彙報,半晌過後,紅唇輕啟。
“姚紹性急,一激便失了理智,昏了頭才會說出要罷黜隋毅的話。隋太傅是先帝時期的舊人,門生遍布,在老臣中很有威勢,民間亦有很高聲望。無端除掉他,必然生亂,致他皇位不穩。”
姚見月撚起茶盞,走到窗前,看著那片深不見底的夜色。
“他糊塗,董隱則不,可君無戲言,何況當著文武百官的麵。是以隋毅必罰,卻不能重罰。可原本挑個刺、謅個錯就能解決的事,他卻忌憚罵名,非得顯示自己的寬仁。”
她說著挑了眉,笑向倚在牆上的男子:“你知道我要說什麼。”
那人哼了一聲,不屑答道:“扶不上牆的爛泥罷了,隋太傅不過不惑之年,就年歲已高不堪政累,姚紹莫不是當眾人都同他一般虛弱無腦?你攤上這麼一個兄長,真是福禍交加。”
“還編排起我來了?”女子挑眉,露些厲色,“路三,你去修遠的事宜都辦好沒有?”
“怎麼又成修遠了?”男子撲到她麵前,滿臉不解質詢道:
“莫想誆我,兩日前你分明說的是致遠!誰不知石成那老匹夫表麵功夫嚴得要命,整日在廊道上查早自習……”
他邊說邊軟和了語氣,變著法兒地美言,什麼“驚瀾殿下”、“見月姐”、“長安第一美人”一類不間斷地往外蹦。卻見女子仍睨著他,便咚得一聲跪下來。
“大哥,你知道我的,我跟你這麼久作息早就定了,晨起就是要我的命啊!你怎能眼睜睜看著你最得力的小弟死於非命?”
似是想到什麼,他猛地抬起頭,露出麵具下滴溜圓的一雙眼,笑得諂媚。
“殿下,您怎能把徐擇忘了,他啊,最喜歡早起……不不不,他根本不用睡覺,你叫徐擇去,他肯定能圓滿完成任務!”
姚見月不為所動,淡淡留下一句:“你二人同去,誰也跑不掉。”
她不再任少年撒潑,沉聲解釋:“如今姚紹落入圈套,命隋毅接管致遠,重創了董隱對學士的控製。他必不會善罷甘休任由我們切斷臂膀,一定會對恒遠和修遠下手。”
“路三,你機敏勇敢,徐擇穩重冷靜,你二人正好相配。”
“朝堂之亂決不能波及書院學子,修遠,就拜托你們了。”
路雖遠麵對姚月見凝重的神色,自知她心意已決再無轉圜,隻得收起玩笑之色,勉強應下便離開。
他掀開窗門,沒有如炬燈火的殿外漆黑一片,隻覺墜入無邊的深淵。翻身躍上牆頭才發現,空中依舊無月。四周幽暗又寂靜,無端讓人覺得孤獨。
漫漫長夜裡,注定有人難眠。靜待黑夜翻麵,才能新見白晝*。
若翻不過呢?
……
裴思君一手撐著下巴,懨懨伏在桌上。中午的學室內,紗簾半遮,昏暗而安靜,很適合休憩。若是平常,她便出門找個光線明亮的地方走一走,待醒神了就繼續讀書。可今日,她看著右手邊空蕩蕩的桌椅,就是不願動作。
昨晚整夜未睡,如今隻覺得疲累。她閉上眼睛,卻還是無法入眠,腦中盤桓著昨日下午的片段。
卓珩亦和祁楓昭上了一輛車。
她不會看錯,簾子背後那截月白色的袖袍,那塊玉佩,那穗流蘇,就是他的。
可這和她有什麼關係呢?
是朋友、是親戚、是同窗,甚至是素未謀麵的人,隻要樂意,便可同乘一車。
少女在心裡默念:裴思君,這沒什麼大不了的。記憶裡二人間的距離,甚至比不過平日的你與他。
那你在傷心什麼呢?
是那輛你不曾體驗過的車架,還是紅裙少女麵上的,直直朝向他的嗔怒?
裴思君,無妨的。向往也好嫉妒也罷,這兩樣東西,你反正也不會擁有。
她於是又閉上眼,淚珠從眼角滾落,將衣衫浸出一塊兒深色。
卓珩亦從門外走來,看女孩埋在桌上。印象裡的她一直很活潑,很樂觀,鮮少有如此頹廢的時刻。
是因為連著幾天沒有午休,累住了?可算術課上她也是悶悶不樂的,還是沒考好嗎?
卓珩亦將筆卷拿在手上,卻見裴思君隻是趴著,一動也不動,猶豫半晌,還是將它收了回去,在位子上坐好。
“她麵上柔弱,實則很要強,此時正是難過,還是等時評課下再說吧。”
他這樣想著,從包裡掏出一個冊子寫起來。
裴思君感受到身旁的動靜,睜開眼睛等待許久。可直到上課前,等到的隻是冗長的沉默。
啊,剛停下的眼淚,又溢出來了。
裴思君在心裡自嘲,眼看學室內人越來越多,她直起身子隨便抹了抹臉,低著頭從後門走了出去。片刻後從前門走了回來,一切如常,隻是額頭處的發絲裡,蘊了星星點點的水珠。
她剛坐下,便聽見右邊那人問:“困了?”
她有些驚詫,隻熬了一夜,麵色就會差到讓彆人一眼看出嗎?
裴思君心裡憋悶,也不願多言,便敷衍道:“嗯,昨天沒睡好。”
原是如此,卓珩亦心想。可他也沒有這方麵的經驗,不知說些什麼好,在貧瘠的語庫裡搜尋許久,最終也隻安慰道:“那今天早些休息吧,不要多心。”
他自覺這是個差強人意*的說辭,卻見女孩眼下的烏青仿佛更深了,也不敢再多說。
二人就此無言。
下課以後,裴思君很快收拾好用具,就要離開。
沒辦法,熬了近兩天一夜,她實在太困了,留下來做題沒有效率更沒有興致,不如早些回家。隻要好好睡上一覺,煩心事就會同從前一般過去的。
都走到院門的古樹底下了,她又突然被叫住。
“裴思君!”一隻纖長的手闖了過來,隻是並未握著火燭,而是一隻筆卷。
“昨日未來得及將筆還給你,今日予你一個正式的感謝。這是我的心意。”
少年的眼睛澄澈,似乎對她接下來的動作充滿希冀。
裴思君接過筆卷,有些分量。她解開係扣,看到一支木杆與兩支白玉杆並排放著,白玉通透,似冬日瑩雪;木杆雖也乾淨,但放在那兩筆間,還是顯得格格不入。
她於是隻將自己的木杆筆抽出來,將剩下兩支連同筆卷又塞給少年。
“舉手之勞而已,不必多謝。這支筆我用慣了,也不願再換,謝謝你的好意。拿回去吧,你要實在用不著,還可以送給彆人。”
“送給彆人?”
“比如祁楓昭什麼的,你們算術都那樣好,又是朋友,她肯定不會拒絕的。”裴思君牽強地扯出一個笑,對上少年錯愕的神情。
怎的又扯到祁楓昭了?他專門為謝她找工匠做的筆,怎能隨隨便便送給旁人?
卓珩亦慌忙辯解道:“這是給你的,你今日不收,我也不會叫彆人拿去。你何時願意收了,我再給你便是。”
誰料女孩還不領情,語氣充滿怪異:“不給彆人?也對,她同你一樣,自不缺這種東西。”
少年有些頭大,她如今油鹽不進的模樣,分明就是在置氣。同誰呢?他和祁家那嬌蠻的家夥?
還是說,她誤會了什麼?
卓珩亦便試探地開口:“那天下午,你看到我和她同乘?你是在為這個生氣?”
少女麵上一頓,不著痕跡地移了視線,很堅定地否認:“同乘而已,我沒有生氣!”
活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。
見狀,少年麵上不顯,心中已經了然:這分明就在生氣嘛。
他耐心解釋著:“祁府與我家離得很近,我平時坐自己的車。那天家中馬車突然壞了,因為順路才搭車回去。”
女孩聽後由怒轉驚,尷尬道:“所以……你們是鄰居?”
卓珩亦回道:“算是,她住巷口,我在巷尾,中間還隔著宅子。”
說完又加了一句:“除課上外,見得很少,不熟。”
看到對方訕訕一笑,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,終於憋出一個“哦”以後,卓珩亦又把筆卷遞回女孩手中。
“莫再推辭了,給你的,誰也拿不走。”
說罷便逆著夕陽,擺袖而去。
裴思君愣愣地握著那隻銀線繡邊的筆卷,站在原地,目送少年遠去的背影,直到……
直到他徹底消失在她的視野裡,隻剩如火夕陽下,她自己的影子。
少年則一路穿過拱門,登上熟悉的馬車。
剛掀開簾子,卻見本該留在家中的婦人正端坐在車上,擰頭看著窗外。
待他坐進去,她便溫聲喚道:“珩亦。”
一雙桃花眼裡,滿是關切和溫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