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亂了什麼?(1 / 1)

韶光賦 豌逗不彎 4067 字 8個月前

金鑾殿內,恰是朝會之時,雖有百官雲集,卻鴉雀無聲。

大臣們紛紛低頭,儘力將臉壓在帽簷的陰影裡,不願直視大殿中央的儒士,亦不敢直視高堂寶座上的君王。

姚紹麵色鐵青,濃眉壓眼,神色陰鷙。他向前俯了俯身,將鵪鶉般噤聲的眾臣掃視一圈,而後又回到那仙風道骨的男子身上。兩側的扶手被逐漸握緊,碩大的明珠嵌在其中,有微微的顫動。

而他眼前的男子隻是平靜地望著遠方,自顧自挺著脊梁,並不理會他的惡意。

二人就這般劍拔弩張良久,誰也不肯退讓,文武官員也隻得心驚膽戰躬身陪著。夏日裡氣溫升得很快,不多時,眾人額角都沁出汗滴將官帽浸濕,脖上的重量便叫人難以堅持。

其中幾位體力不支,向前打了個趔趄。鞋底擦過地麵,發出刺耳的噪音。

眼看朝會陷入停滯,前排有人站出來打圓場。

董隱腆著肚子,還未出言先將笑堆在臉上。

“隋大人,您為大周鞠躬儘瘁半生,聖上深知您的忠心。隻是您也該體恤聖上,宣勤候的案子在先帝時就已了結,聖上屬實不能翻案啊。”

他邊說邊朝高處拱手,絮絮叨叨列了一堆姚紹的“難處”,還抬起袖子作撫淚狀。就是不知,那豆大的眼睛何以憋出這般多的眼淚,嚎啕半晌還不見停。

座上之人收到暗示,趕忙接上,他先是怒道:“父皇一生英明,勵精圖治,上至朝野下至百姓,無人不景仰敬服。愛卿也曾言父皇功績之盛,惠澤我大周千秋萬代。朕為人子,如何敢忤逆父誌,誑言天子有錯?”

姚紹穿著明黃色朝服,於高台上踱步。斜眼卻瞥見殿中那人仍不為所動,他憤恨地緊了牙關,隨即朝座下歎聲,似是強忍失望。

“隋毅,朕知你與宣勤侯師出同門,情誼匪淺。但當年那事,你也參與了調查,應該再清楚不過。”

他適時停頓,果然見對方繃直的臉上陡然生出皸裂。這細微的失態讓他終於安下心來,於是緩和了語氣,溫言寬慰。

“宣勤侯罪責深重是證據鑿鑿,父皇已念在他早年的汗馬功勞從輕發落,隻懲處他一人,並未波及府門家眷。卿若心疼那孤兒寡母日子難過,給些銀兩便是。或者,朕來做。”

“從朕的私庫裡走,保他們二人榮華富貴一生。你想為宣勤侯正名,朕懂,但陳年舊案實在難查,要動用多少人手?回看多少卷宗?耗費多長時日?就算真查出什麼,人死身滅那麼多年,也不會因恢複名節而複生。”

可姚紹意想之中的妥協並未上演,那人頑固至極,還是堅持道:

“陛下,臣確發現了案卷中相左之處,已探得一些眉目。您便將此案授權於臣調查,花銷由臣一力承擔,定會給您一個交代。”

聽聞此言,他更覺煩躁。一樁舊案而已,風平浪靜那麼多年,怎麼突然又被拿出來?他父皇定的罪,教他翻了,世人當如何看待他,看待姚氏?

姚紹正思索怎麼回絕,有人比他更快出言。

董隱收回方才和稀泥的情態,疾言厲色向隋毅道:“隋大人莫不將整個朝堂都不放在眼裡?僅一人之力何以查案,未免太過托大!”

而後又屈臂朝姚紹一拜,恭敬呈道:“望陛下三思!”

群臣見董相起頭,便陸續出列附和,一時間請願的呼聲在大殿內此起彼伏,亂糟糟一片。姚紹本就被隋毅的步步緊逼弄得頭疼,如今更是到了極點,一下敞開心火。

“隋毅,朕尊你一聲太傅已是抬舉,你非但不感恩戴德,反而頻頻挑事惹怒於朕。這太傅之位你能受則受,若還在此執迷不悟,就給朕滾!”

群臣又踢裡哐啷跪了一地,唯獨殿中那人巋然不動。

於是第二日便傳出消息,太傅隋毅自覺年歲已高不堪輔政之累,自請免職還鄉,聖上不舍其遠去,遂百般挽留。隋太傅感念聖恩,應聖上之請改任國子監祭酒,協理書院“致遠”。

……

白鴿在男子手中振翅,穿越重重紅牆,停在明進東苑的閣樓外,一女子打開窗,解下鳥足上的信卷。信上隻有寥寥數語,她很快讀完,卻還是癡癡地握在手裡。良久,窗門關上,唯餘窗上翠鳥銜枝,望向遠處的宮牆。

仿佛下一瞬就要啼鳴著追風而去。

學室內則靜悄悄的,眾學子以筆為矛,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角逐。

室內空間有限,桌子並未拉得很開,卻無人東張西望,都隻專注於自己的敵手,自顧自地完成眼前的拚殺。經過不懈的訓練,裴思君在算術已有了長足的進步,她順利做完前兩頁題時,時間還剩下大半。

寫寫畫畫間,剩下最後一麵,也是最難的一麵。她果不其然卡殼,但並不很慌,而是轉了轉酸脹的手腕,仔細讀著題。

……

那是一個雨夜,就在這個位置,有一場簡短的談心。

“找到自己的節奏,然後竭儘所能做到最好。”

“若百般嘗試仍有遺憾?”

“那便遺憾。”

“不曾放棄,便無愧於心,遺憾或能攔我一時,但人生海海,它困不住我。”

少年的鼓勵猶言在耳,裴思君重新握緊筆杆在稿紙上疾書。她沒有很靈敏的數感,便一種種方法去試。

“遺憾亦困不住我,何況,你在我身邊,我很安心。”

……

心底的聲音輕柔而堅定,她越寫越快。

可心外的聲音卻不似如常。

那規律的、穩定的、沉靜的筆觸,久久不從右耳傳來。她狐疑地瞟了一眼,卻見卓珩亦不知為何擱下了筆,停滯許久,難得顯出急色。

這次的題竟如此恐怖?能把他難住?

裴思君低頭看看寫到一半的題目,已然推出了隱含條件。順著這條線推下去,應當能求出最後的範圍,至多聯係實際排除太過誇張的數字,就能得出答案。

莫非,是後一道題?她先停了手上的計算,朝卷尾看去。

嗯,短小精悍,沒看懂,那麼再看一遍。

好吧,她不會。

考試時對自己有清晰的認知尤其重要,兩遍讀下來,她已有了決斷:待會兒能寫兩筆算兩筆,與其死磕一個她怎麼也得不到的答案,不如省下時間去檢查前幾頁。

自覺推斷和規劃都很合理,裴思君繼續方才的計算,並悄悄編排起那位曾言“還沒遇上我解不了的題”的天才同桌。

看吧,她早說過人非聖賢,無所不能的,是妖怪!

少女眉眼彎彎,噙著笑很快寫完壓軸題*。她又在卷尾的空白處填了幾條公式,就此放下筆。

距離下考還剩一刻鐘,裴思君從後往前翻著試卷,細細查閱。卓珩亦在此時終於舉手示意巡考,與其交談著什麼,聲音很輕。對方聽後點點頭,尋了最近一處桌子,快步走去。

一尋便尋到了裴思君,問她能不能借右邊那位考生一支筆。

原來是筆裂了,她心中微歎,很快將手邊那支遞給了來人。

看到身旁那人流暢下筆,女孩的目光回到自己卷子上,卻怎麼也看不進去。

裴思君有些生氣。

卓珩亦怎會如此粗心,考試前都不檢查用具嗎?從她發現他停筆到如今都有近半刻鐘,何況他自己?這樣長的時間就乾等,可這點小事有甚好猶豫的,何不直言借筆呢?

滿腹問責直到下考也沒問出口,輕而易舉就被對方一句“多謝”抵了回去,她也隻得回以“無妨。”

今日是模擬考評,書院中午不能留人,裴思君收好書冊,就同月前一般走回家。

彼時,一輛由絳紅色絲綢包裹的馬車行駛在錦書路上,馬蹄噔噔,金鈴鐺鐺。車內的祁楓昭一身明豔紅裝,朝對麵的男子關切道:“卓珩亦,你考試時怎麼了?我瞧著收卷前你還在寫,是最近沒休息好?”

“沒有,筆壞了而已。”

“是卓伯留下的那支?”

“嗯。浸過水,裂開了。”

祁楓昭了然,“那筆年頭久了,也難怪。你何不早早借一隻?雖說照考例一人隻準攜一支筆進場,但巡考常設備用,你早些去借,最後也不至於急成那樣。”她忽然又想到什麼,促狹道:

“你不會不知道巡考有備筆吧?”

卓珩亦淡淡笑著,並不言語。

祁楓昭隻當他默認,哈哈大笑:“叫你不聽課!你等著瞧,這次我肯定能越過你去!”

少年並未被眼前鳴鳴自得的少女激住,他依舊掛著禮貌的微笑,移了話題:“祁夫人說,你時評要再寫不夠字數,往後就不要坐車了,自己走回去。”

方才還囂張的人霎時默聲縮進角落,她掀開簾子朝外望去,不再與少年相對。於是一路平靜,馬車在尚祈巷口的祁府門前停下,白袍少年跳下車,朝巷子深處走去。

他一麵走,一麵抽出袖中的兩支筆。

一支紫竹狼毫,收毫處的竹片已經開裂,些許筆毛散開;一支木杆,因為時常使用,筆身平滑而光潔,看得出被保護地很好。

不免讓他想起,它的來源,它的主人。

下考以後,裴思君仿佛有些不悅,走得很急,連筆也未拿。是嫌他要了她的筆,還是因為沒能答好題?

若是前者,他合該再向她道個歉。他確實不知巡考處有備筆,那時能幫忙的人裡,他隻想到了她。若不是看到她寫完了,又怎敢去借呢?

若是後者……卓珩亦放慢了步子,有些後悔。

前些天,裴思君好奇他午間做的那本超綱題冊,也要拿去嘗試。他本是不應的,奈何她整日念叨,索性鬆口由她胡來。

現在好了,不僅學無所得,還平白被那些精怪題刁難得萎靡。

其實她本不必如此苛責自己,照她如今水平,該能上到致遠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