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“可否指點一二,容我改進?”……(1 / 1)

韶光賦 豌逗不彎 4609 字 8個月前

是夜,裴家小院內,有扇窗半敞著。

粗糙的燭火透過窗紙,映出一個朦朧的剪影。燭光昏暗,焦黃的紙緣上,飄浮著幾隻流螢。

木門被敲了三下,發出沉悶的回應。謝芸推門進來,手上捧著一盅湯。

“阿君,夜深了,喝了湯就去歇息吧。你整日這樣熬著,累壞身子可怎麼辦。”

裴思君頷首,眼睛雖紅卻仍有神采。

“知道啦阿娘,我看完這一點兒就去睡。”

謝芸輕柔地撫過女孩兒的發頂,停留片刻就要離開,卻被突然叫住。

“對了娘,我以後中午都不回來吃飯了,下午課上完也會在書院留一會兒,不必等我。”

似怕女人擔憂,她又解釋道:“因為來回路上太費時間了,一直在教室裡效率高些。”

謝芸垂下眼尾,抿唇思索一陣兒,終是點了頭。

“那你明早將午飯一齊帶上,雖說就剩廿日,再著急也要張弛有度,切莫給自己太大壓力。在考試上,我和你爹幫不上忙,但你需要什麼想做什麼,我們一定支持你。”

……

翌日。

算術課畢,學室裡仍有零星學子,或翻閱書簡,或在卷子上寫寫畫畫,各自為即將到來的模擬考評努力著。

模擬考評,是明進的傳統。即在距正式測試旬餘時仿曆年題風及規製,進行一次大型考試,助考生對自身能力做到心中有數。且因消息靈通,從考點到題型針對性都很強,頗具含金量。

才算了一整節算術課的題,裴思君屬實不願再看那些字符,便拿出時評語摘默讀起來,權做休閒換換腦子。

她有記錄的習慣,但凡是見過的論題都會整理歸檔,趕考前翻閱幾次,對答時思路就很明朗。

經年的積累,書簡已經很厚,一多半都是經典。那些題的對答方向很固化,她早已熟記於心,從前還會驕傲於對題的胸有成竹,如今再看隻剩乏味。

恰有高窗阻擋日光,於是眼皮漸沉,視野漸暗,不禁生出困意。少女敏銳察覺到不妙,便拿著書簡走到庭院,從最新的一節倒著看起。

近期的題有趣,個個風格鮮明,發問也異常大膽,諸如:如何應對朋黨之爭?是否應編寫新法對官商聯係的界限做規定劃分?有無必要對陳年舊案再行核查?

張學究必是得到了可靠的消息,或是嗅出了山雨欲來的前兆,才有這些刻意的刁難。可縱使裴思君打從心底裡信任她,卻還是不能消淨懷疑。

字裡行間都與高堂上那人爭鋒相對,就差指著鼻子罵出聲了。這樣激進的題,真能出現在為大周招賢納良的大型考試裡?

都不必說學子敢不敢寫,怕是閱卷官第一個跳出來以頭搶地。

但猶豫歸猶豫,未雨綢繆的道理她還是懂的。是以裴思君依然慎重分析了利弊,但因長久以來事無巨細羅列的習慣,論述到最後總回歸中立,有種叫人憋悶的疲軟。

這時候,人脈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。

……

亭下微蔭,少年握著筆,臉上現出少有的茫然。

他題寫到一半,正是酣暢。本好好坐在他左邊的裴思君突然從門外進來,麵色凝重,還有些急迫。他不知出了什麼事,也不敢耽擱,連筆也沒放就跟了出來。

“這些,你有什麼想法?”

裴思君翻著冊子一題題向少年展示,而後退到旁邊,等待他的回應。

卓珩亦接過,工整的批注映入眼簾,比他以為的要精簡很多。間距並不均勻,新墨疊舊墨,足以見得主人應經常翻閱,還會時不時添補些新想法。

在他看來,這是一份完美的複習手記。思路清楚,麵麵俱到。

卓珩亦:“你的總結很齊全,也有針對性,我沒發現有缺漏的。”

這已是很走心的回複,少女卻並不滿意。

“你再好好看看,就沒發現有什麼問題?”她就著卓珩亦捧書的動作,翻到一頁,認真問:

“若是收到這樣的答卷,你覺得,作者應是個怎樣的人?”

被審視的評議利弊俱到,且篇幅均衡並無偏頗。措辭準確而語氣冷靜,亦很合宜。

她總是能很好地度量題目,知道該談什麼,談多少,怎麼談,克製得仿佛一位老練的諫員。

這正是卓珩亦欣賞而歎服裴思君的地方,他斟酌片刻答道:“冷靜,克製。”

“克製……”

女孩喃喃,被一語點醒,終於爬出了混沌。

是啊,她習慣審時度勢,習慣瞻前顧後,不願涉險,不敢行差踏錯。因為追求平衡合度,而顯得圓滑、沒有個性。她亦不夠勇敢,因為承擔不起失敗的代價。

隻見女孩眉間凝著淡淡的愁緒,漂亮的眼睛籠在睫毛的陰影裡,像是在懊悔。

卓珩亦隱隱猜到原因,便出言去問:“你是覺得,冷靜和克製對於議文而言,規矩有餘,鞭醒不足?”

少年著實聰敏絕倫,一下就將她的痛點說明。裴思君隨即附和:“正是正是,我就是這個意思。”

她將卓珩亦拉到旁邊,二人在亭中坐下,大有促膝長談的架勢。

“還記得張學究怎麼評價我們第一次考評的文章嗎?”

對方隻消轉眼的功夫,便肯定答道:“說你對材料有深入見解,各個角度都考慮到,分析很詳儘。”

“再想想是如何說你的?”女孩站到亭中,清了清嗓,背過手來抑揚頓挫道:“評述犀利,拳拳到肉;策論精彩,鞭辟入裡。”

而後坐回少年身側,袒露心聲:

“是不是不同?雖然都是褒獎,但我當時就覺得她對你除了欣賞,還有驚喜。學究對我滿意,是因為我答得規範,挑不出錯;但對你滿意,是因為你的語言真的打動了她。”

“月缺不改光,劍折不改剛。都道文人講理,溫潤如玉,但我覺得這些都太淺薄。文人最不可缺的是內裡的剛骨。”

“它是純粹意誌的凝聚,沒有政客勾心鬥角的圓滑,亦或是商人斟酌損益的精明。”

她越說越激動,眼神中的光彩愈發燦爛。

卓珩亦安靜聽著,不自覺也被女孩感染,從一開始的不解,到現在的振奮。

慣來溫和平靜的聲色裡蘊了些驚喜:“你覺得我的文章很有個性?”

“自然!”

裴思君拿著書簡,很誠懇地看向他:“可否指點一二,容我改進?”

……

夏時的午間,有蟬鳴喧雜,有人言交纏。日光下,濁氣被泡沫載出水麵,湖裡景致逐漸分明——汙泥沉下去,清水浮上來。

不久日照傾轉,亭角陰涼不再。

二人收了東西朝學室走去,裴思君走在前麵,卓珩亦稍微落後,步伐懶逸,透著矜貴。

仿佛囚禁在身體裡的靈魂終於掙脫了桎梏,貪婪地吞吐名為自由的情緒。

這些年來,他被寄予的,實在太多了。

要他儘善儘美,要他磨平棱角,要他舍棄一切可能影響到他的學業與生活的念想,要他安分活在被規劃好的安穩的正道……

那點少年的血氣方剛,也隻敢在一間學室大小的地方顯露些許。

不會被刻意記住,不會被有心發現。不會教他被飛來橫禍打擊的沒有任何勇氣的,他苦命的母親,擔憂他們的前途。

可是,裴思君告訴他,這是她所向往的。

這是被認可的,是文人最為重要的,最不應舍棄的東西。

真實的、尖銳的、滾燙的初心。

……

一天的學習結束,裴思君將散開的冊子卷好摞在一旁,從抽屜深處摸出盒子,打開來是一個龍頭木雕。

雕刻之人顯然是熟手,龍的頭骨精巧,花紋清晰可辨,雙目炯炯很有氣勢,十分威武。

桌前的人抽了帕子,輕輕擦拭龍的鱗片,又拿出一小片砂紙打磨,直至木龍表麵有均勻的光澤。

她重新將它用一方絲帕包裹,放回到盒中。又將盒子與題集一起放進包裡,才戀戀不舍地爬上床,閉上眼睛。

……

第二日中午,裴思君桌上突然出現一本文集。有細膩的封頁,堂紙裝訂全冊,手寫字型端方正直。她攤開文集,細細翻閱。

這是卓珩亦的評議錄,收集之人顯然用了心,每一篇文章都能輕易牽動讀者心弦。待一文看畢,鬱氣也從四肢百骸彙聚,化作長久的慨歎離散,甚感舒泰。

裴思君看得入神,卓珩亦也隻是全神貫注研究著題目,仿佛毫不在意那文集為何而來,絲毫不知她為何而喜。

直至午後的時評課,他們接連收獲喜訊。側頭相望時,眼中的悅然,便再也收不住。

張學究:“時評課開設最初,適逢長安一年一度的評議比賽,裴思君作為摸底測試的第一名代表明進參賽,不負眾望,佳作殺入總榜前十。”

“卓珩亦那時尚未入學,是以個人名義參加,同樣贏得不俗戰果,位列十七。”

張學究笑意熱切,欣慰地看著他們,與有榮焉。學室裡一時充斥著熱烈的掌聲,久久不停。

而這場人間舉子的賀宴,仿佛也衝上雲霄為天公所知。那天的晚霞很美,嘉雲窈窕,飛鳥歸巢。

“卓珩亦,怎麼安排側重呢?哪一條我都舍不得砍掉。”

“寫更有用的,更直接的。”

“可你這篇”,裴思君很快翻開文集佐證,“要長遠解決兵卒家屬撫恤問題,你花了很長篇幅寫減輕兵役,停戰止戈。”

“我覺得建立一套依軍功和家庭大小劃分的補助機製更為重要,百姓要維生,就不能沒有錢。”

卓珩亦溫和回答:“沙場無贏家。我希望戰事真正平息,百姓才能迎來長遠的安寧。”

裴思君辯道:“現世如何,你也看到了。一個庸碌的君王,一個自私的宰相,你真的相信這能實現嗎?”

對方有須臾的囁嚅,終是沒有再言,轉而向她點頭。

“你說的對。是我天真了。”

卓珩亦還是溫和地笑,看向裴思君眼中流轉的霞光。

一個木雕送到他麵前。

“這是我兒時,爹爹雕給我的護身符,能帶來好運。”

她又湊近了點,生怕他不懂,解釋道:“很靈的,我每次大考都會帶著,果然考得很好。”

胡桃木的龍頭雕,表麵油亮,似被盤了很久。木龍很生動,論起精致,不輸他腰間的青龍玉佩。

太貴重了。

父親發於言行的深愛,不是他能奢望的。

二人僵持良久,女孩異常執著,大有就此耗到地老天荒的意思。

他終於敗下陣來,她的計謀終於得逞,笑容燦爛。

“近來多謝你,大恩無以為報。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,希望它也能護佑你。”

卓珩亦目送女孩兒消失在視野,收緊了握著木雕的手,無聲應道:

“可是阿君,那場災禍已將我摧毀,再沒什麼希冀要保護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