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的袖擺上還有剛剛被她推搡出的褶皺,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,又不約而同地低頭笑起來。
卓珩亦問:“你也來這裡放燈?”
裴思君點點頭,回道:“嗯。你在此處很久嗎了,已放過了?”
卓珩亦露出手上的花燈,又指指擁擠的河岸:“正要放,就被你擠走了。”
這話本是事實,可在懷春少女聽來就有些委屈。裴思君暗叫尷尬,她不知從何解釋,便隻是垂頭把玩著燈芯。
卓珩亦見她沉默,也想著岔開話題。重光佳節,與親友結伴出遊最是尋常。適才的寒暄誤了放燈時機,他也應向她的朋友賠不是。
卓珩亦這樣想著,便朝裴思君身後望去,可目之所及,卻隻是空空的夜色。
“怎的一個人來?是無人作陪?”
今日人多,近年來城內又不甚太平。夜已漸深,女子孤身在外,合該小心些。
見少年不再追究方才的無心之舉,裴思君總算鬆了口氣。她抬頭看他,露出一雙靈動的眼睛,輕快回道。
“原本和宇文媜在一起跳舞的,她不慎被弄汙了衣裙,又沒帶替換的衣物,便回家去了。”
眼前似湖水般瀲灩的眸子,仿佛生來就有影響他人的能力。隻消幾眼,就叫他也覺得輕快。
卓珩亦打趣道:“所以你因為沒玩夠舍不得回家,就留在岸邊放水燈?”
“怎能叫沒玩夠”,少女扭捏,麵上飛起淺淺的紅暈。“重光慶典一年才辦一次,機會難得……我身為大周子民,怎說也要把習俗都做一遍。”
“嗯,所以你就跳了舞,等在這裡放完燈,還要去猜布?”
少年彎著唇角,花燈的暖色烘在臉上,能看見細細的絨毛,襯得他分明的棱角也柔和了些。
話音剛落,前頭忽然有人放完燈離開,空出一個缺口。裴思君連忙提了裙擺竄過去,看到身後的少年跟上,她才放心地蹲下,拿出袖中的願箋,卷起來放進花心裡。
“嗯,阿媜說她去年得了一方很可心的帕子,名喚水心,後來被旁人要去了。我便想去找找,若能尋到,她必會歡喜。”
裴思君一邊說著,一邊撥開蓮花花瓣,露出燈芯。適時有火折遞過來,湖上便有菡萏悠悠。
男子纖長的手指握著火折,也燃了自己的花燈。燭火顫顫,指節透著溫柔的粉。
卓珩亦也將自己的花燈放進湖裡,稍一側頭,便看到姑娘毛茸茸的發頂,教他將心事自然吐露:“千帆竟過夜換明,祝君如意。”
裴思君聞言抬頭,少年眼裡映著的,恰是她的麵龐。
她便回賀道:“同喜同樂,也祝你稱心順意。”
卓珩亦笑笑,隻覺這歡騰節日並非如母親所言,吵嚷得讓人生厭。比起形單影隻的書房,他更想呆在這裡。
今夜,就讓他放縱一次吧。
想起女孩玩遍慶典的豪言,卓珩亦便道:“我還未猜過布,可否與你同道?”
裴思君脊背一僵。
大周民風開放,男女之防並不甚嚴苛,是以親友同窗間同行也是尋常之事。隻是來自眼前少年的邀約,總歸與旁人不同。
她很快鎮了心緒,回應道:“好啊。”
兩隻紅蓮在湖中相倚,呼吸間酒氣上頭,在空氣中彌散,不知醉了誰的心*。
……
從岸上離開,二人並肩走在京域中街上。雖是夜裡,卻因著燈明火亮,並不寂寥。
很快到了活動處,隻見一張長桌被各色布料鋪滿,許多穿著統一墨色裝束的侍從有條不紊組織著。他們或將布料碼得整齊,或在參與者前後指引。
一侍女正捧著幾疊精致帕子,交由鋪麵最深處一男子檢閱。那人帶了麵具看不清容貌,隻有發頂的銀冠不時閃爍。
傳說中,玄鳥共贈予姚氏先祖九種布匹的製法。這九種布匹功能各異,幫助姚氏渡過那段艱難的歲月,意義非凡。
而隨著織布技藝的成熟,布匹生產的規模得到擴大,成功出口境外,近至毗鄰的慶濟、儀國等,遠至西域東洋,為大周積攢了一筆豐裕的財富。
為紀念玄鳥相贈之恩,大周女子從小就被教導織布。男子縱然不懂織藝,也被要求識得布匹。
隻是最初的九種製法已被不斷改良創新,衍生出近百種更精良的料子,而織布識布的傳統也被念書認字的開智需要逐漸取代。若非以此為生,還真不易分辨出布匹的不同來。
此時的會場,在東西兩側各有兩條長隊,分彆對應兩種猜布方式。
東側為“目辨”,即用肉眼分辨隨機的三十種布料,隻能看不能摸。西側則為“觸辨”,通過蒙眼觸摸,識出隨機二十種布料,或有幾麵相同,或全然不同。
隻有在規定時限內成功猜對所有的布料,才能獲得獎品,自選一件方帕大小的名貴布匹。
裴思君向卓珩亦講解了規則,二人見隊列冗長,遂分頭行動。裴思君去東側看布,卓珩亦去西側摸布。
……
隊伍龜速移動著,等待許久,終於排到了裴思君。
她很快上手,輕鬆猜過前幾種,後麵幾種布料花色愈發繁複,她漸漸力不從心,降低了速度。
無他,論出身,她根本接觸不到這些名貴的布匹。雖說謝芸娘家從商,經營的正是布麵生意,但因規模尚小、主麵向普羅大眾,是以她熟知的隻是民間通行的基礎款。
裴思君不自覺蜷了手指,看到燒得隻剩半截的香,又看看剩下十幾種未知的布料,心中遺憾萬分——
怕是不能幫宇文媜拿到心悅的水心帕了,那她還能做什麼,去還那頓盛宴的人情呢?
發愁之際,身畔忽然傳來一陣凜冽的清香,乾淨如薄荷。卓珩亦不知何時過來的,一手背在後腰,袖袍寬大,露出木色匣子的一角。
“很難?”他看女孩躊躇,不由問出聲。
裴思君未曾想他這麼快便結束,聞言便擰眉點了點頭,伸手指指麵前的一排華貴布匹,聲如蚊訥。
“這些……我從未見過。”
對方了然,向一旁的侍者詢問:“我與這位姑娘一道,可否幫她答完剩下的?”
侍者似第一次收到此種要求,她歉意地回道:“公子恕罪,奴剛來不懂細則,煩請稍等片刻,待奴問過指揮大人。”
說罷便小跑著去找鋪麵深處的麵具男子。
侍者很快回來,盈盈笑道:“指揮大人應允了,隻是公子要與小姐共享一份獎品,若這位小姐同意,自然是沒問題的。”
裴思君很爽快答應了。
送上門的好事,不要白不要。就算不能送給宇文媜,自己能分一半留念也是極好的。
於是少年細細觀察起麵前的布料,不多時便一一報出布名。
“燕羽觴、重蓮綾、浣花錦、香雲紗*……”他答得很快,仿佛已閱過千遍,不消思索便能報出。
結果自然是全部正確。裴思君自知沾了同行少年的光,便將選擇權交給卓珩亦,表示隨他心意,她能分到一半已很歡喜了。
少年視線在托盤內遊蕩良久,選擇了一方重蓮綾。
帕上有重重疊疊的蓮花,花瓣輕柔舒展,在燈下散發皎皎流光,仿若水中仙子。針腳細密,小小的一片躺在方形匣子裡,俯身輕嗅,有盈盈暗香浮動。
卓珩亦接過匣子,用桌上的小竹杆挑開綾段,查驗無誤後,就將匣子遞向身旁。
裴思君不明所以,反射性地接了過來。待她反應過來要還回去時,又見少年在袖子裡摸索著什麼,便寬了心:
原來隻是幫忙拿一下啊。
少年的袍子看著素雅,內裡卻繁複,袖裡的暗袋收得很隱蔽,扣子結實卻也難解。晚風拂過,將他束發的緞帶吹得飄揚,也將少女的裙邊吹得蕩漾。
或許是因為空氣裡清冽的薄荷味讓人靜心,半晌過去,二人麵上也無急色。
裴思君並不催促,她隻是用目光一遍遍描著少年的眉眼,靜靜地等待著。
隨著最後一枚暗扣解開,卓珩亦終於取出了袖中的秘密,卻又是個木匣。他向女孩抬抬手,道:
“多謝你帶我來這裡,遊戲很有趣。這是謝禮,還望你莫嫌棄。”
裴思君受寵若驚,連忙擺手拒掉這過分豐厚的禮物。
“不用不用,我隻要一點便好。能贏得布,功勞在你,何不自己收好。”
卓珩亦:“不是說要帶給朋友?布料嬌貴,不便分開。”
少女暗淡了眸光,似在糾結,少年眼中藏笑,又追著解釋:
“悄悄告訴你,我今晚是偷跑出來的,將這些帶回去不便交差。裴思君,你若是認我這個朋友,就莫再推辭。若是不喜這花色,我們再回去換一方。”
她又擺手否認,還未來得及說什麼,手心卻傳來冰涼的觸感。
少年塞了匣子就轉身鑽進人群,裴思君想去追,可周圍都是高個,她什麼也瞧不見。等好不容易擠出來走到中街,人影早已消匿了。
……
玉華街尾一隅小院,夜色深沉,明月高懸。
匣子打開,放在少女曲起的膝蓋上,露出兩方華美絕倫的布帛。其中一方,赫然如宇文媜所言,“自異方看去,色澤各異,如日照滄水,七彩粼粼。”
正是水心。
她隻是與他走了一段路,說了一些話,他便贈她兩件寶物,兩個人情。
她一貧如洗,無甚以報,勉強能拿出手的,不過一點才華,一心謝意,一腔真情。
……
彼時京域東麵的尚祈巷內,一處府邸的竹園深處,亦有人舉頭望月,在雪白牆麵上投擲一個影子。夜晚風疾,吹得竹葉瑟瑟,有些陰冷。
小廝躬身朝少年行禮,道:“少爺,亥時了,夫人還在等您。”
卓珩亦應聲,收起向上的目光,折身向內院走去。他步履很慢,任旁人再催促,依舊我行我素,一點不急。
廳堂之內,嫋嫋青煙從金色缺刻香爐中騰起,剛邁進去,一股濃重的檀香味就從鼻腔湧入,熏得腦袋發昏。婦人端坐在花梨西番蓮紋扶手椅上,身著雪青祥雲滾邊紋錦長衣,手中撥弄著一串珊瑚十八子。
“母親。”身長玉立的少年站在中央,微低著頭。
婦人聞聲並無波瀾,一雙與少年相似的美目幽幽望向庭外,卻不如他明亮,仿若碗蓮枯皺的瓣尖。
堂中靜悄悄的,誰都不願開口,隻有珊瑚珠相碰的聲音。良久,她終於緩緩道:“珩亦,你回來晚了。”
“重光節,姚氏的祭典,與你何乾?你要去,我攔不住你,這也無妨。”
“你應允了戌時歸家,可直到亥時才回。回來後既不在書房溫書,也不來見我,而去那荒地似的竹林站著。這麼久了,我要一個解釋。”
“母親,珩亦知錯,不會有下次了。”少年不卑不亢,沉聲應道。
又是長久的沉寂。
女人看他這模樣,先是驚愕,而後冷著臉輕笑幾聲,似是自嘲。
她費了很大力氣,才靠著扶手撐起身子,快步向麵前的少年走去。她伸手貼向少年,卻被對方側頭避過,隻得搭上他的肩膀。
女人的手指緩緩收緊,將原本熨貼的衣袍抓得淩亂。她扯了唇角,溢出譏諷:“你真的很像你的父親。”
“總這麼清高自持,不屑於解釋。當初他若能多言幾句,他就不會死,我們何至於落得如此境地!”
她的怒氣逐漸化為委屈,到最後幾近嗚咽,滾珠似的眼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她抱緊眼前的少年,仿佛將溺之人抓住唯一的浮萍。
“珩亦,不要怨娘,你是宣勤侯府最後的指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