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遙遙見月(1 / 1)

韶光賦 豌逗不彎 5335 字 8個月前

自那場秘密又短暫的交談之後,裴思君開始在算術一門加倍付出。

不再終日惶惶、瞻前顧後,遇到難題不再逃避,經過幾次夜裡鏖戰竟有些上癮,從中嘗出趣味來。雖然時常感到疲憊,但隻要她回頭,總會看到少年朗目疏眉,含著一種對治學近乎虔誠的專注,仿若世外之人,難以企及。

可他優秀又漂亮,看著冷淡實則善良,重要的是,他懂她。

她的猶豫,她的艱難。即使他們並無很多交情,他卻知道,並且幫了她。

於是夏花絢爛,情竇初開。

晨光灑在路上,清和猶在,芳草不歇*。裴思君漸漸習慣了早到,也習慣了與老頭會見。

“裴丫頭近來勤勉,這些題做著不難吧?”李學究接過題目,翻看中隨意問道。

“嗯,剛上手還不太熟悉,多練練就好了。”

“謔”,老頭伸手在紙頁上指了指,“都學會用移接法囉,我課上當做拓展去講,你一直皺著眉,還以為沒聽懂呢。”

他抬了抬眼鏡,笑嗬嗬向身邊的女孩道。

聽見表揚,裴思君不由在心中發笑:幾日而已,不光題目,就連老頭也變得慈眉善目了。

不過她在課上皺眉,是真的沒聽懂。這道題她起初並非用移接法解答,能列出來,全憑她的阿姊落英。

落英長她兩歲,自家貧寒但勤勉好學,是玉華街上濟學館中珞珈夫子的愛徒。景和元年她父親犯事下了獄,母親則順勢徹底掙脫了婚姻的囚籠,拋下女兒獨自遠走,無人知曉她的去向。

彼時裴家尚有寬裕,謝芸瞧落英可憐,便做主收留了她。落英勤快,進學同時也會照顧尚且年幼的裴思君、幫襯謝芸看管鋪麵,很是辛苦。

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,落英和裴思霽都考入了恒遠。惠帝在時,學費還算得上公正,珞珈夫子又自掏腰包給她補貼,她與裴思霽便順利入學。

落英終於卸下雜務負累,並得了應允,隻管安心讀書。雖然此後裴思君很久都見不到落英,可她常寄信回來,細細講述書院日常與所學,學年結束歸家之時會帶回親手所製的香囊手帕……

在裴思君心裡,落英就是同阿兄一樣,可以親密無間,推心置腹的,她的親人。

依裴思霽在信中所言,她認真看了他們留下的手記。相較於不喜抄題又經常跳步的阿兄,還是阿姊事事詳儘的風格適合她。這是道老題了,被翻來覆去考過多次,在落英的手冊中都有記錄。她仔細研究到半夜,終於搞明白了。

忽然就憶起從前老頭常掛在嘴邊的“現在不懂也無妨,過兩天自然就會了。”

她那時隻覺得“自然”就是聽了課、做了題,卻發現不會的依舊不會。如今才悟,“自然”是理應去做,而非憑空去等。一直都是她會錯了意。

因此這幾日課上,裴思君一改昔日得過且過的作風,在沒聽明白的地方做標記,下課後研究,若解決不了,就在第二天詢問老頭。如此這般,做題速度也快了許多。

她頭一次這麼快完成練習,正要拿上台去。老頭正坐著喝茶,前門突然被推出了縫隙,探出一個腦袋招呼著,他很快放下茶盞,快步跟了過去。

乾等著也無事可做,裴思君便嘗試用不同的方法,將題目又做了一遍,順帶自查。兩道題過後,李學究終於回到教室,不知得了什麼好消息,滿麵洋溢著喜色。

“大家注意,剛剛得到消息:驚瀾帝姬將資助在三大書院的入院測試中排行前五的女學子,在其中選拔出一合心之人作她伴讀,餘者亦可在結業後被授予官職,成為女官。有心者,當勉力勤學了。”

……

“阿媜,我沒有聽錯吧,李學究是不是說,驚瀾帝姬會資助入院測試中的佼佼者?”

裴思君許久沒有收到這樣好的消息了,走在路上還一副猶恐夢中的表情,反複與宇文媜確認。

對方如前幾次一般作答:“嗯,你沒有聽錯。”

“你說帝姬怎會突發奇想,要在宮外找伴讀呢?莫非這偌大皇城,已無人可用了?”

這都是什麼沒頭腦的話,宇文媜實在聽不下去,遂停下步伐,扣住自下課就喋喋不休的少女,盯著對方道:

“莫胡言亂語了阿君,私談宮闈是要被慎刑司拉去問責的。”

“我理解你的激動,但你冷靜想想,這事並不易成。帝姬金尊玉貴,身邊侍從亦是非凡,卻還是要在宮外納賢,足見她的挑剔和苛刻。”

宇文媜附上她的耳朵,悄悄說:“而且,我聽祖父講過這位帝姬的淵源,她的才氣遠勝當今聖上,在處政一事頗有天賦,隻是先帝念她是女身,並未授位於她。”

“但聖上對此似很介懷,近年他們兄妹二人關係越發緊張。若真入了她麾下,還不知往後境況如何。”

宇文媜身在世家,消息比她靈通,是以這些密辛裴思君還是頭次聽說。她不疑這番話的真假,隻是覺得,能在此時做出“資助”之舉,帝姬應當是良善的正義之輩。

可不管出於什麼緣由,都意味著一旦她成功入選,不取分文也能進學,若有幸得帝姬青睞,便可直通青雲、改天換命。雖然她如今尚不達要求,可距離測試還有月餘,拚力一戰或有轉機。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可不能錯過。

“我省得,試試也無妨嘛。”裴思君將肩上那雙手拔下來,順勢挽進懷裡。

“不說這個了,今日是重光節難得鬆快,晚上我們一起去看篝火會,如何?”

“五月初五……對啊,今日是重光節!”宇文媜先是詫然,隨即睜大了眼睛,雀躍道:

“你不說我都忘記了,每年這時候最為熱鬨,還記得去歲中了水心帕,我喜歡的緊,卻被表姐要了去,當時難過了好一陣,也不知今年能否再遇上……”

不知不覺就走到街口,宇文家的車架早已備好,二人相約同遊後便草草分彆。

於是萬事俱備,隻待羲和且沒。

裴思君早早出了門,卻還是屢次滯於熙攘人潮,好不容易擠進京域時,暮光已逐上了天光——

琉璃似的浮金嵌入霞蔚,殘存的紅粉與幽沉的天幕合璧,搖雲映彩,滄波映天。

流轉間,落日墜至孤島中央的玄鳥身後,霎時間周身漆如玄鐵,唯有雙目燦若明珠。當最後一點天光也被海麵吞噬,篝火便熊熊燃起,現出玄鳥九條繁密尾羽,雄闊如涅槃新生。

重光節,是姚周王朝的朝聖日。

相傳姚氏先祖興於耕織,年逢大旱,有女乞食。先祖見她瘦骨伶仃,以九種穀物遺之,孤女幸免於難,不多時竟化作一隻九尾玄鳥。

玄鳥鳴聚雲雨輕易就解除了災患,它臨去時還贈予先祖九種布匹,以還遺穀之恩。

姚氏遂拜服於玄鳥尊下,在甘霖所聚的靈湖湖心島上刻一玉雕,並設重光節,取“苦渡長夜,重臨明光”之意。其後裔承襲祖製,每年五月初五主持重光大典,攜大周子民朝拜,以表恩重。

……

裴思君趕到包廂時,酒菜已經備齊。窗前的宇文媜金雀釵頭,青絲如瀉。

她聞聲回首,推了酒盞招呼道:

“一兩萬金的邀月醉,你有口福了。”

京域名流,酒樓秋月白的頭牌,裴思君隻在濟學館旁的一掬水酒莊聽說書大爺講過。

怎麼說來著?

“玉液瓊漿邀寒月,月華如練浸銀樽。清香清齒清離怨,醉月醉心不醉人。”

何其有幸,能親嘗名酒。精巧廂室內,酒香纏綿著花香,二人舉杯相祝。清酒入喉,辛而不燒,隻覺萬籟俱寂,飄然欲仙。一飲而儘後,裴思君兩手抓著酒盞,緩緩問道。

“阿媜,這酒”,她扣住杯沿,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,露出些許局促。

“真的要一萬金嗎?”

宇文媜看她認真的樣子,大笑道:“邀月醉的一兩萬金,是說喝了一兩酒的快樂勝過擁有萬金。否則一兩萬金的酒,皇家也喝不起呀。”

裴思君鬆了口氣,又覺羞赧,二人便笑作一團。嬉鬨間,閣樓之下有人聲鼎沸,無數孔明燈一齊飄向高空。

朝聖典禮開始了。

翻飛的裙裾掠過層層階梯,裴思君和宇文媜一前一後牽著,在人群裡穿梭。待擠到篝火祭台前排時,少女的臉頰都被映成暖暖的橘紅,還有火苗在瞳仁裡跳動。

篝火後的高台之上,有一男子,冕服巍峨,玄衣纁裳,金絲玉縷,正是當今聖上姚紹。

他坐在高台中央的紫檀嵌九穀圖寶座上,左右有一男一女二人坐其下首。男人看著上了年歲,長得大腹便便,依稀能從橫肉間辨出一雙細眼。那女子則年輕很多,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。

她長著一張芙蓉麵,如瀑的墨發襯得皮膚極白。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,眼尾上挑,仿若寶劍出鞘,自然漏出些鋒芒。鼻梁挺直,如玉立山峰;唇珠飽滿,似紅梅落雪。

帝王身側之人,必也是位高權重。那中年男子應是宰相董隱,而那姣豔女子,想必就是帝姬驚瀾了。

姚紹接過祭司恭敬遞上的火把,在篝火處敬頌天地後走上通往湖心島的棧道,依次點燃盛放在九隻金缽中的布匹,最終到達玄鳥雕像前,將火把插進鳥足彎出的空隙裡。火焰騰躍而起,附在鳥身的火油燃出奇幻而瑰麗的色彩,像是玄鳥顯靈,正搖曳羽毛。

湖心之人振臂一喝:“玄鳥聖君在上,小子姚紹*,攜大周萬民朝拜聖君。自立朝以來,姚氏祖輩始終不敢忘您天賜恩惠,誠心所願受您庇佑,鬥膽以玉雕為您身符。望您感念小子為君之心,佑大周千秋萬年!”

至此,朝聖儀式完畢。天燈明滅之際,人間煙火煥然再起。此後進行的是重光慶禮,如放荷花燈、跳旋翎舞、猜布匹等,常由親王或公主理辦,意在君民共歡。

隻是如今,早該離席的聖上卻還在座,大有就此主持完整個慶禮的架勢。

京域人潮湧動,正是喧鬨。高台之上的姚紹眉頭漸漸蹙起,隱隱顯出不耐的神色,麵上卻還維持著親切的笑容,反倒有些滑稽。

他的父王,英明一世的惠帝,富有一切,不論是才乾還是財富,唯獨在子嗣上稀薄,皇子中隻有他一人活到成年。故即使他駑鈍疏懶,樂於遊戲,也從不憂心。

他是中宮正統所出,雖然他的母後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,他也因此獲加倍榮寵。如此順遂開局,誰不稱一句天生帝命!

可是,偏偏冒出來一個姚見月。

她什麼都好,容貌、才華、言談氣度,每一項都遠勝於他。如若她是皇子,必會擋他帝位。

幸好,她隻是個帝姬而已。

……

她隻是個帝姬而已!

世世代代都是皇子繼位,即使是一個不怎麼優秀的皇子,也合該排在帝姬之前,哪怕她再出色。他的父王,怎能在此事上猶豫?

他發覺父王會在看向姚見月時欣慰,而轉頭看他時,眼裡卻總有遮掩不住的失望與哀愁。

從那時他便知道,父王老了,糊塗了。萬幸,還有老師陪著他。

他的老師,董隱,會在他被父王訓誡時為他求情,將責任攬向自己;會在父王於內殿悉心陪伴女兒時,與他一起等在殿外的毒日下……

隻有董隱,會一直陪伴著姚紹。勝過他猶豫傳位的父王,也勝過他果決離開的母後。

姚見月再聰慧又如何,最終坐在這王位上的人,不還是他姚紹嗎?

所以,驚瀾,朕的好妹妹,朕不會再讓你獲得彆的東西了。無論是父皇的偏愛,還是萬民的愛戴。

……

姚紹這樣想著,眉間舒展開,笑容愈發真切。

座下的女子覺察到那道凝視裡蘊著的,毒蛇般的冷意,她坦然迎上,聰明的目光含著戲謔。有如桃李的美人麵上,有化不開的風情。

“陛下,驚瀾身體不適,先行告退了。無意擾您興致,皇兄切莫怪罪。”

她恭敬行了個禮,也不待姚紹應答,一手搭在隨侍銀冠少年支起的手臂上,就款款離去了。

這場對峙來得突然,席上的官員見皇帝黑臉,都識相地放下碗筷,坐如針氈。唯有高台之下的人潮依然湧動,歡聲笑語不絕於耳。

貴人間嘛,爭權奪利難免生出齟齬。可這齟齬再多,也萬萬輪不到平民百姓置喙。

於是待表演看完,裴思君便和宇文媜跳起旋翎舞。正是興起時分,卻忽然有魯莽的行人不知從哪兒撞了過來,宇文媜的華裙被踩臟,發間金雀也淩亂。本叫裴思君在原處等著,自己去馬車上梳理一下便回來,不想今日出門匆忙未帶衣物,不得已提前回了家。

留裴思君一人,她也不便再舞,可勝日難得,她還沒玩夠,便一人去靈湖岸邊放荷花燈。好不容易撥開擋在岸口的人,正要蹲下身將花燈送進湖裡,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。

“裴思君?”

她回頭看去,隻見一襲月白色衣袍,和一張如玉的麵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