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“心甘情願地奉獻,也是幸福的……(1 / 1)

韶光賦 豌逗不彎 4016 字 8個月前

午後的教室一向安靜得出奇,隻有紙張沙沙摩擦的聲音,放眼望去,眾人都埋頭於堆疊書簡的一隅書桌。

隻有張學究一反常態,姍姍來遲。

學子們紛紛停下手中的事,抬頭看向她。從她的視角看來,這一張張臉尚且稚嫩,眼神蓄滿了純淨的渴望。隻為求知,而不為俗世所染。

卻不知,經曆這場來自朝堂爭權的黑色風暴後,他們的道心,還能保持幾分。

大周律令,適齡兒童,不論性彆,不拘貧富,平等享有修習的權利,方式有三種:官學,私學和義學。

以三大書院為代表的官學*,屬朝廷督造,每年朝廷統一撥款以供經營,部分還受民間捐贈。但如今君主昏聵,書院院長都被換做宰相董隱的走狗助他斂財斂權,原本免除的學費竟又開始大肆征收。

這些書院掌握著大周最核心的教育資源,源源不斷為他提供才學卓越的勳貴,以此形成龐大的勢力集團,將一眾與他異心的寒門學子隔絕於權勢之外。

私學則不甚統一,有地方士紳捐贈而建,有地方官員組織督建,也有家族族學興起後掛名向外招生的。既有像官學一般教授通項主麵向入仕的,也有隻教授商鋪經營,針線繡法這類專項麵向營生及特長的。

因學費不菲,私學的受眾多為商賈子女,或為學藝繼承家業,或為怡情消磨光陰。

義學為民間自發組織的慈善講堂。但因師資有限且質量良莠不齊,多是免費教授窮人識字,鮮少能精研治學被選拔為官。

而眾人現在所處的小書院隸屬私學,又稱專項研習,多為突擊備考而設。因開辦時間短、規模小、教學精而得名,相應的收費也高。

明進在京中算得上有名,之所以能成績斐然,是因為教學內容精準針對考題。至於為何能押上,此中玄妙不言而喻。

總而言之,題目一有風吹草動,小書院總能很快知曉。譬如今日,就在剛剛結束的那場會議上,院長又公布一則有關考題變化的消息——

時評將增設一新題型,名為“鍥誌*”,即要考生表露心誌,顯示忠誠。話說得好聽,實則,卻是招攬奉承的把戲。

她忽聞此事,隻覺這世道惡心。如今隋毅被貶,朝中再無勢力敢與昏帝和董賊抗衡,他二人整日受著滿朝恭維尚不滿足,竟還要將魔爪伸進學府。

大周昌榮百年,政權竟握於此種敗類之手,簡直荒謬至極。

可亂世法則,勝強權者,唯比之更強;獲強權者,必親於掌權者。以卵擊石,無異於飛蛾撲火,最好的結果,也不過玉石俱焚。

拯救王朝的希望落在這群少年人身上,他們隻有在這場惡戰中勝出,才能進入追逐權柄的賽道。至於誰能功名兼收,是成為懲奸除惡的義士,還是黨邪陷正的小人,亦或是冷眼旁觀的看客,便全憑個人了。

師也者,教之以事而喻諸德者也*。她為師一天,應始終順承這份育人育德的本心;她為大周子民一天,應為它的安危做些什麼。

下定決心後,張學究回視眾學子,神情莊重而肅穆。

“剛得到訊息,時評新設了一項題目,擬稱‘鍥誌’,即闡述自己學為何願,誌在何方,忠於何人,意行何事。”

裴思君鬆了一口氣,她道是多難的題目,不過抒情而已。她曾讀過不少古冊,名家作中不乏致謝頌恩,可信手拈來。

其餘富貴子弟也鬆了口氣,環境使然,於人情世故不說深諳,至少也熟悉。世家間的聯係盤根錯節,他們共擔風險同覓利益,得以代代流傳繁榮千秋。要經營人脈、維持交際,說一口漂亮的場麵話是必修課。

有大膽的嬉笑著直言:“學究莫愁,褒獎之詞我們最拿手,定誇得考官是心滿意足、心花怒放!”

台上的學究並未鬆神,仍莊重道:“我知曉你們能自如應對出於朝廷需要的抒心敘誌,也清楚這道題對你們而言不過送分而已。”

“所以我今天不講答題,隻講‘窺心’。”

她邊說邊走到人群中,娓娓道來:“一個人的心,是其思與情的本源。探尋自己與他人之心的所思所感,是人身處世間的必由之路。”

“但勘破人心絕非易事。這世間,就是一個由真實與虛幻織就的網,人的言語、行徑、甚至外貌,事的前因後果,是非對錯都可能出於善意或惡意而作假,隻有人心展露真實。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一杆秤,在觀察世界時去衡量,是否有違旁人的心,有違自己的心。”

“學生有些迷糊,既然人心難測,又怎知事實對錯從而衡量呢?”

這番話甚是深奧,彎彎繞繞的難以理清,有人出言詢問。

張學究微笑著向他道:“解鈴還須係鈴人。便用你的思與情,去審視你所觀察到的。”

“你們如今讀書,領悟先賢哲思,也接受著來自我與同窗的經曆和觀念,已然成長出屬於自己的理義準則。可從外界獲得的道理與判準一定可行嗎?一定合理嗎?你們方才講到擅於褒獎溢美之詞,這些話,是與你觀察所得相符的嗎?哪些出於你的口,哪些出於你的心呢?”

“你或會說,我清楚我的心,但情形所迫,我不得不違心。何況一貫如此,大家心知肚明場麵話的真假,不會放在心上,亦不影響實情。”

“而這一貫如此是由誰開始,又由誰規定,竟無人質疑過。”

“如果規則始於執策者私有的惡意,而又始終無人打破,那麼虛假的、錯誤的理義也會被當做真實的、合理的而沿襲下去,讓作惡者慣於作惡,受害者慣於容忍。我們是如何一步步屈服於“違心”的,這需要你們用一生的時間不斷思考、修正。”

少年人並不樂於接受說教,此刻卻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顫,不再是適才玩樂之狀,紛紛正襟危坐起來。

短暫的沉寂後,有人試探著出言:“學究的意思是,不要盲目跟從世人推崇的處世之道,大家都默認接受的,可能並非是正確的?”

“不錯,若你有心推敲,這並不難發現。多去看些日常之外的千紅萬象,或會對身處的世間有全然不同的認識。”

那學子點點頭,又道:“學生明白了。可思尚且能以理義判斷,情之於心又如何解?人非木石,難免徇情做些道理之外的事。”

裴思君迫切得想知道答案,她已在這場圍困中躊躇許久,精疲力竭。

張學究回到台上,望向窗子以外的一團緋色,似也陷入了迷茫。

她語氣很輕,呢喃般開口:“是的,紅塵之係避無可避,我隻能從我有限的經曆給些建議……”

“如若懷著真摯的渴求,且渴求益於自己無害於他人,那便去做。彼此相親或相惡,卻皆為情而變,恐落得兩兩相愧。”

“以相親為例,愛你之人,會不辭辛勞地養護你愛的花朵,哪怕風雪夜歸客,也叫馨室麗如春。或許在這途中勞心費力,但被愛澆灌出的花朵會予人美好。何況,落紅不是無情物,化作春泥更護花,得到的越多,回饋的也越多。”

“也許,從此就能擁有花海,再不必憂於養分。”

……

課下已是黃昏,有蟬空鳴,輕霞澄暮,在地上繪出稀稀落落的人影。女孩隻是坐著,任熔金似的流雲從眼中掠過,她卻一動不動,沉默如牆外枯木。

裴思君覺得自己的認知被徹底地顛覆了,久久不能回神。她心中已有決斷,卻始終不忍,將那羈絆斬斷。

其實,今日整個午間她都清醒著,她沒有睡。

她知道謝芸在院子裡,所以她在窗邊;她知道自己被愛著,所以她將紙團露在桌上;她知道她心下的醜惡,所以她裝作睡著,不敢去看。

她知道葵花很美,所以,她也想養護它。

可張學究所言,好像才更利於花的成長。不隻是罐中的幾束,而是當下的、未來的、千千萬萬的風雨下的黃葵。

金烏愈向西墜,教室後的少年收拾妥當正要離開,卻見少女麵上的薄霧濃雲。

他看了良久,那團陰翳仿佛也融進他眼中,將原本就深的眸子染得更黑。

裴思君察覺到這悠長的沉默,喃喃自語:“可如果,益於自己的渴求會給愛人傷痛,也要堅持下去嗎?”

卓珩亦回她:“如若傷痛是暫時的,就拚力去做,假以時日苦儘甘來便值得;如若傷痛是長遠的,就考量所愛之深。”

“若我是那株花,枝上荊刺蓄毒,麵對深愛之人寧願就此枯死。世間妍麗不知凡幾,人心自古善變,不必為一時的癡纏換取半生哀怨,一生困苦。”

溫柔平和,卻鏗鏘有力。

見裴思君並未反駁,卓珩亦又道:“何況試也不試,你怎知她一定痛苦,而不是樂在其中?”

“心甘情願地奉獻,也是幸福的。”

裴思君轉過頭,昏暗下,她看不清少年的臉,隻看到他清輝般的衣袍,乾淨得像簷上的青瓦,像那片蒼翠龜背上滾落的晨露。

“時候不早了,歸家去吧,莫叫你爹娘掛心。”

很久以後,裴思君回憶起這段時光,都是慨歎這些話的合宜。如果世間真有宿命這種事,那它應是如此。

……

離開書院已是戌時,裴思君走在路上,覺得今日的月亮格外圓,連腳下的砂礫也有熒光流轉,恬靜得叫人心安。月色漫過紅牆,向她所不及的無限遠處蔓延,照入深宮內一女子身上。

一人伏在她案前,恭敬呈道:“殿下,事已辦妥,不日您以遴選伴讀的名義在三大書院提供資助名額的消息就會放出。因為提供的名額很少,又限於女子,董相不會生疑。”

她勾了紅唇,現出一個滿意的笑。

“本就該能者勝之。”

“不予本宮的位置,本宮便自己去爭,這才是天經地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