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“嗯……它很難!”(1 / 1)

韶光賦 豌逗不彎 4398 字 8個月前

第二天一早成績便公布了,裴思君的擔憂很有先見之明,她果然出師不利。

卷子難度呈階梯分布,學子的成績自甲乙丙丁依次排開,以乙丙居多,得“甲”者統共七人,僅卓珩亦一人得了“甲上”。

老頭留他在台上絮叨許久,褒獎的話張口就來,生怕這塊寶玉不知自己有多出彩似得。直到敲鐘上課,他才百般不舍地放人離開。

少年眉眼間揚著喜色,闊步而下,經過她的座位。

裴思君正低頭與卷子兩兩相望,聽見響動,她嘩啦一下將寫有評級的那頁背到桌上,坐直貼向桌沿,隔著袖袍要將卷子拉到桌底。

可反麵顯眼的錯號緊追她虛浮的字跡,也不比“乙下”好多少。

“這種痛苦就讓我一人承受吧,莫汙了旁人眼睛。”她一邊默念,一邊將頭埋得更深,不讓卷麵泄露半分。

但在這件事上她屬實多慮,卓珩亦並未停留,早已坐回座位繼續算題了。

裴思君有些惘然。

她從前並未覺得在弱勢領域做的不夠好是件很慚愧的事,凡人而已,怎能何事都儘善儘美。何況東窗不亮西窗亮,在論述一類文體上她有卓越的表現。既定了心考修遠,分數夠上即可,考再高也改善不了家庭狀況,就是上不起學。

可自打這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卓珩亦到了小書院,一切都變了。

小書院是什麼地方?補習、進修、裨補闕漏、提升自我,總歸不是來踢館打擂台的!他的成績無可挑剔,如此……

便隻有刺激彆人發憤圖強的份兒。

還記得交還稿紙的那天,才真的教人自慚形穢。

……

課下以後,裴思君徑直朝學室後端走去。

卓珩亦坐在窗邊,攀援在苑牆的淩霄向上彎出好看的弧度,朱紅落滿牆頭,映在他身後。他安靜地翻著書簡,直到一頁堂紙遮住了下卷。

“卓珩亦?”

他看見盈盈秋水,她看見淡淡春山*。輝光如瀉,點在墨上,和碎金化成了流轉的神采。

“這是你的吧,實在對不住,適才掉到地上被我搞混了。”

他未覺一張紙的遺失,見確是自己的,便起身收好,向她道:

“是我的,多謝。”

卓珩亦比她高一頭,驟然站起來,她正對上一截下巴,光潔如玉。裴思君很快低頭,又見腰間懸著的一枚青龍玉佩,被軟和的流蘇簇擁著,再後來……

就是攤開的書簡,手抄著邏輯證法的內容。這書顯然被仔細研究過,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填在行間。

裴思君無顏再看,她應了一聲便走,素白的發帶纏在發間;卓珩亦收了紙箋便再次坐下,他隨意攏了外袍,下裳垂在地上,隱約現出繡紋。

這般近乎完美的人,是絕佳的榜樣,卻非絕佳的對手。與他較量,勢要勉強。

……

思緒回籠,裴思君仰起脖子醒了醒神。

李老頭按題序講解著,她前部分沒什麼問題,遂渾噩地聽著。遊移間,腿上傳來鈍痛,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戳了她幾下。

“裴家丫頭!”

台上的老頭摘了鏡子拎在手裡,看著裴思君,隻是等待著。

她不明所以,慌忙站起來,也等待著。

宇文媜適時提醒:“倒數第二題,講你怎麼做的。”

聲音被刻意壓的很低,隱匿了二人間的互動。

可一直上府內私教的大小姐顯然沒什麼課上傳話的經驗,音量過於輕了,她隻隱隱約約聽見“倒數第二題”。

倒數第二題?就是那道開頭費了很久都沒有頭緒,收卷前也沒算完的題目?要她說什麼?評價?還是問她為什麼沒做出來?

少女試探開口:“這個題,它……”

老頭熱切注視著她,期盼下言。而對於那道題,她隻有一句話說。

“嗯……它很難!”

李學究:“不錯,再精細些,難在哪裡?”

她看著題,寥寥兩行,實在編不出什麼,隻得硬著頭皮胡謅。

”呃,題乾很短,沒什麼有效信息。很難弄明白已知與求解間的對應關係,讓人無從下筆。”

學究句句緊逼:“考場上遇到這題,你有什麼想法?”

裴思君哽然,她都說題難到無從下手了,還能有什麼想法?怕是老頭是發現她課上開小差,故意要她難堪。

她自知理虧,便實話實說:“我沒有想法。”

這一語卻正中台上人的下懷,李老頭大笑兩聲,讚道:“沒有想法就對了!”

眾人未搞懂此間深意,隻覺得莫名其妙,前排的祁楓昭卻舉起了手。看她躍躍欲試,老頭示意裴思君坐下,換人來答。

“學究是想說通用方法就是這題的關竅吧。題目設了陷阱,通用方法的步驟繁瑣,很容易在解題過程中陷入混亂,進而失去信心和耐性,轉向其他思路。”

她邊說邊用手指一條條掃過筆記,“譬如異形變換法、降階法、整體分離法等,但會在解到第三未知量時因為缺少題乾中兩個量的代換關係而終止,除非轉回通法,由諸多運算推得隱含關係。”

女聲泠泠似泉,滌清層層塵屑。

真厲害。

裴思君由衷佩服,所以,她其實誤打誤撞找對了方法。奈何老想取巧,兜兜轉轉明白怎麼解時,已沒有時間了。

“好,好。”老頭笑眯眯地將石頭鏡戴上,稱讚道:“楓昭伶俐,一點就通。老夫就想借此題再囑咐諸位,我們是推崇簡潔的算法,但並非要將通法徹底丟棄。築高樓前免不了夯實地基,切忌眼高手低。”

轉頭又看向乖巧坐在台下,恍然大悟頻頻點頭的裴思君。

“裴家丫頭在這題上也通透,從你最擅長的通法幾經波折,又回到通法去,雖未能算完,卻勇氣可嘉。”

下學的鐘聲從庭間飄進學室,李學究將案上文稿理好,留下一句話:

“踏踏實實進取,朽木亦可雕。”說罷便回到了自己在園林深處的書房。

裴思君稀裡糊塗就得了鼓勵,正受寵若驚,心道:

老頭這是,認可她的意思嗎?是說她努力的方向沒有錯,辛苦過後,甘甜儘來?

裴思君自是歡喜進步的,這樣便能憑借優秀的履曆賺得不菲的報酬,改變平民在式微王朝中悲苦的命運,改善一家人的生活。她的時評已是極好,若算術還被提上……

考入長安城內最好的致遠書院,也未嘗不可。

不過,要是她真能考進……這學,上還是不上?

雖然這樣的擔憂聽來荒謬至極,卻極其現實。驟然來到小書院,在一群富貴中,她是另類的存在。

……

直到回家,裴思君心緒仍舊紛亂。

謝芸照常煮飯、收拾碗筷、打掃庭院,卻見女兒倚在窗頭,神情懨懨。

這是怎麼了?莫不是學習上遇到什麼難處?

謝芸不敢貿然去問,孩子們的事,想訴說了自會開口。一晃經年,她卻仍覺阿君還是小孩兒,不願苛責課業,再施壓力。

“前些天還好好的,應不是很大的挫折。”

謝芸單純地想讓她快活些,在院裡搗鼓一陣兒,敲了房門,卻沒有動靜。推門進去,隻見床幔垂落,她疼愛的小姑娘已然睡下,她便將物件輕輕擱在桌上。

陶罐裡插了幾支葵花,交相映襯顯出野趣。都說文人喜好風花雪月,自己稱不得文人,卻也覺得這明豔的黃色照得人心中溫暖。

謝芸正打算就此離開,瞥見桌角的揉皺的紙團,隻當是垃圾,順手帶走了。紙團在手中轉了轉,滲出一大團墨跡,張開紙透光去看,依稀認出“致遠”二字。

謝芸抿了抿唇,就近坐在門階邊上,駝著的脊背露出疲態。她一遍遍撫過錯綜的折痕,仿佛這樣,就能讓那張無形的網在心上壓得輕些、再輕些。

她的阿君在愁什麼,她早該想到的。

長安三大書院聲名遠揚,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。裴思霽考學時裴淩曾四處打探,與她共同商議過擇校的問題。

北郊鳳棲山下是實力最為強橫,屹立不倒的致遠書院。培養的能臣忠將不知凡幾,皇親貴胄亦對其青睞有加,是以德才兼備且家門顯赫者雲集。

恒遠書院坐落在雲舒寺腳下,清流軼事流傳甚遠,既生閒雲野鶴,也出江山才子。論書生意氣,文人風骨,自是當仁不讓。

當今太傅隋毅正出於此,先帝曾讚“文眼皆犀利,寵辱當不驚,真天外人也”。

離家最近的就是排名第三的修遠書院,不同於前兩座書院地處僻靜,它發於繁華,是如今第一商街“芙蓉裡”最醒目的建築。曾盛極一時,底蘊深厚,可不知是管理固化還是招牌夫子都已告老還鄉去,邇來顯露頹態。

儘管如此,修遠仍討學子歡心。不僅打馬秋獵,吟箋弄月等時有興辦,且修習氛圍較前二者輕鬆,風雅非常。

能在三大書院受教的學子,半隻腳已踏入光明未來。家裡三個孩子性子都要強,又有能力,何況自新帝姚紹繼位時局不穩,為人父母的,自然要儘己所能供養。

考前要補課,裴淩便找上峰賣些好,聯係到明進。貴是貴了些,勝在口碑好,在裴家家底和她嫁妝裡拚拚湊湊,也就齊了。

雖然困苦,但謝芸篤定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
裴思君去書院沒有相識,每日與此前未接觸過的那類人物共處。貴女們有時興的華服,她隻有褪色的布衣;旁人早到,有舒服的車輦代步,她隻有早起一點、走快一點;世家子弟有府內師保幫襯,而她,除了兄姊的舊書,就隻有她自己。

她的努力,她的艱難,謝芸一直看在眼裡。

他們夫婦這輩子這樣便罷了,可裴思君不行。若女兒能往高處去,砸鍋賣鐵也要讓她如願。隻恨身無長物,厄運臨世隻會仰天長歎:生意愈發難做了,日子愈發拮據,一月餘未見葷腥……

裴思霽離家回恒遠時就同謝芸說起過,阿君心思敏感,莫要讓她知曉學費一事。她那時並未放在心上,如今看來,她的孩子已經長大了。

謝芸一手撐住門檻直起身子,將信件疊好放進小櫃的木盒。坐在榻前,翻找剩餘舊物,良久,凝成一聲微弱的、沉重的歎息。

窗欞之外的風也識情,撥弄簷下一串風鈴。斷斷續續地傳出叮當嗚咽,並不很清脆。

穿越明窗,帷幔之後的少女毫無征兆地睜開眼睛,視線落於重重黃葵上。

黃葵枝葉挺翠,花朵盛放,仿若她永遠溢著笑的阿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