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“不要躲,我們能殺上去”……(1 / 1)

韶光賦 豌逗不彎 3335 字 8個月前

時評課。

“拿出試卷,今日我們講評。”張學究走下講堂,穿梭於過道。

她很瘦,脊背挺拔,顯得精乾。少年人的奇思總能出人意料,而她恰巧喜歡。狹窄的空隙對她來說一點也不擠,這是融入學生最好的方式。

“前半部分無需多言,著重看實策。”

“國苦貧富不均久矣,若不勞兵卒,不掠不侵,何以興國?”

文題越短,對答越慘。這題出的也忒寬泛,饒是裴思君不喜分論,也隻得大費筆墨,老老實實從商策列到文策。

“題出完後,我覺得有些高深了。諸位畢竟是學子而非官員,涉及布政,還是難逃空中樓閣。”

張學究說著環顧四周,眼瞳乾淨而澄澈,一臉莊重道:

“但想著訓練大家多維思考,行文有層次有條理的能力,就留了下來。談及吏部專款專用、官府清廉、鼓勵生產、繁榮貿易、締結遠洋、大興學府等,都賦了分。”

“裴思君寫的很全,著重列在教育這項。授人與魚不如授人與漁,擺脫貧困,的確要開拓眼界,以致富的願望代替維生的念頭。這算是均富之本。”

裴思君自是知道,教育是如何重要的。裴家在長安城是很一般的人家,祖父一家曾小有風光過,到裴淩成家時經營不善,更倒黴地遇上政策變革一片蕭條,自此潦倒再無起勢。

若非外祖謝家有些積蓄,有遠見地給女婿買了官,裴淩謝芸二人又足夠勤儉,她如今是沒資格坐在這裡的。

裴淩為年少頑劣悔恨不已,卻無力扭轉在雙親背影陪伴下兀自飄零的童年。他便儘可能讓孩子們好好念書,莫再重蹈他的遺憾。

記得裴思霽考入恒遠那晚,裴淩喝了個敞懷。他麵色酡紅,隻是傻笑。

“思霽比我有出息,爹等你學成歸來,考個大官!”

一壇陳釀被一夜掃空,珍藏的火燭將人圍在一片暖洋洋的雲彩裡。待酒酣飯飽再抹了臉,已分不清麵頰上晶亮的,是灑的酒,還是流的淚。

經曆和感受往往是不並行的。回首經年無意識的放縱,再看當下荒蕪的苟且,誰能不恨?

其實裴家的孩子都知道,阿爹還有一句話咽在肚子裡。

“爹羨慕你們,若重來一次,爹要好好讀書,不要你們和爹受苦。”

……

受到學究認可,裴思君自是歡心的。也更好奇卓珩亦如何作答,還有什麼方麵是她遺漏的?

答案很快便揭曉了。

“卓珩亦的方略,很是大膽。”張學究沉了沉氣,才緩緩說道。卻好似猶豫再三,遲遲未有下文。

裴思君心裡有個猜想,那個她明知更加直接,更利均富的法子,難道……

清冽的聲音比私下的揣摩更快。

“乾涉富人遺產,繳納高額稅款方可繼承。”

“將才商策文政一類,固可均富,卻懸於致富其上,私以為此法更直擊貧富差異之沉屙。”

卓珩亦語速很快,似這文韜已積鬱許久,此刻不吐不快。他身著竹紋交領白袍,青色腰帶緊緊係住,像一柄挺拔的傲竹。

少年的眼睛很亮,他一手抵在腰間,堅定道:“貧之所以為貧,蓋少財寶承於祖輩也;富之所以為富,蓋其祖輩之積也。貴府其興,僅常人之力難追矣,然其子孫坐享其成。唯征其稅款,獎其捐財以行善,平衡社會,糾代際古來弊害。”

這話沒錯,隻是沒人敢寫,或是說,沒有必要。

富庶者何人?王侯將相,巨賈權貴,從掌權者身上削肉,無異於天方夜譚;水至清則無魚,官商大小勾結,此中蒙蔽,實難根除。

“小子明白,妄想此法實施困難重重。隻是對答實策,想著,應不應當,總先於能不能做。先肯定它是個好方子,再解決如何做好的問題。”

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聖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。*”

“這是我求學入仕的本心。”

台下嘩然,有人嗤笑,有人佩服。彆人心裡如何想,裴思君不知,她隻純粹覺得起身的少年孤身踏馬逆光而來,揮刀斬破樓閣下的重重帷幕,伸手向她道:

“不要躲,我們能殺上去。”

一個悍將會帶出一群勇兵,那天,一個新生的勇士捫心自語。

“這也是我所願。”

……

轉眼到了算術考評。

兩天的幡然醒悟著實有效,裴思君異常上心算術,練了不少習題。遑論正確與否,至少敢與難題展開殊死搏鬥,常常較量磕到深夜,自覺頗有收獲。

裴思君樂觀地想:離入院測試還有段時日,她這算術,似乎……也還有救。

隨著窗外鐘鳴,卷子發下,便隻聽到沙沙落筆的聲音。豔陽升起,室內蒸騰起熱意,卻可惡的隻浮在麵上,鑽不進心裡。

裴思君讀著題目,又回歸頹然:她的算術,似乎……真的沒救。

說實話,卷子出的很有水平,前半部分並不難,隻是數字不美,算起來格外麻煩。但她慣愛粗心大意,不得不反複驗算求得心安,一來二去就耽誤了不少時間。麵對剩下的難題,也隻好想到什麼寫什麼,能否蹭上分,便全憑運氣。

窩囊是窩囊,好歹護了首端,不至太過淒慘。隻是得了這點良善,就合該成為選拔中被篩掉的那部分,隻剩伏在台下看虎鬥爭山的資格。

不想也知這鬥爭有多激烈——還餘半炷香,就有人交卷了。

是祁楓昭,她慣來善施妙計,課上練習做得飛快。此時爭先,倒不稀奇。

裴思君繼續埋頭算題,將可能的法子都試一通,祈禱有一種中用。可惜,百般嘗試,仍在原地兜圈子。

即近正午,日頭很毒,許是大雨將至,愈發悶熱了起來。耳邊時不時傳來扇風的聲音,巡考的學究便將前後兩扇窗門大敞,可惜並不能解心頭躁意。

陸續有人起身交卷,裴思君儘力不去看,卻清晰地聽見他們起身時桌椅摩擦的聲響,一下又一下敲在腦殼上。

要說那時她還能想什麼,無外乎“後悔”而已。

慌不擇路時做什麼也無用,裴思君索性支起身子,揚了揚僵硬的脖頸——

學室內星星點點剩下十幾號人,一眼望去都沒什麼印象。課開的不久,本來能叫得上名字的也沒幾個,宇文媜那般的,甫一答完便早早離席……

隻剩裴思君自己了,也罷,姑且將餘人都看作與她共苦的兄弟姐妹吧。

慨歎時,老頭卻突然走下台,表情還有些凝重。裴思君以為老頭又來訓她跑神,自然緊張,趕緊低了頭裝作認真做題的樣子。

幸運的是,想象中的問責並未到來,隻聽見很和藹的關切:

“珩亦,莫不是身體不適,怎的還沒寫完?”

裴思君呼出一口氣,心道:還好不是衝她來的。隻是未曾想這小天才也沒交卷,倒是稀奇。

卓珩亦神色自若,朝學究搖搖頭。

“我很好,隻是想再檢查檢查,這樣穩妥些。”

老頭了然,笑著撫撫胡須,放心離開了。

前頭偷聽的少女也定了心神:題還是有些難的,這人都生怕做錯忙著檢查。我儘力而為,也不丟人。

穩下心再去看題意外順暢,裴思君按照通法一步步推算。雖到收卷也沒能寫完,但列出了有用的步驟,比起開天窗勝出許多。

她如釋重負,利落地收拾好用具,笑著走出教室。絲毫不知,角落裡的少年將一切收進眼底。

卓珩亦頭一次見到,這麼生動的姑娘。他早聽聞明進有位時評絕頂的學子,趁午間讀了她的試文,同她在課上一樣神采飛揚,拔萃出群。不久後又被她拌了一跤,自己初來乍到並未招惹對方,即使是意外,這人心性也太虎了些。

不想她竟苦算術至此,把那稿紙填的滿滿當當,還是眉頭緊鎖,抓著筆杆在卷上逡巡。

大抵英才間都是惺惺相惜的,少年摩挲起那張失而複得的箴言來,腦中映出女子炯炯神光,不由輕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