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完飯,裴思君回到房中。信件鼓囊囊的,整齊地擺在書卷旁。她拆開封條,香囊先掉出來,而後是信紙。信上這樣寫:
“吾妹思君:
測試將至,阿君憂之。然兄學業未畢,難及身側,故修家書一封,表慰藉之情。吾舊策、評悉藏於高櫃右二格,鑰匙埋於龜背下,汝自取,或有裨益。汝苦此一時,得入好書院,遇良師,結益友,必嘗終身之飴。
兄常念,阿君吾妹,間或頑劣,然大事當前,自識得胸中丘壑之重。韌性終日隱隱,此時當發。財帛之困萬不需掛懷,汝凝心進學便是。如遇難處,莫匿心中,求助於爹娘,亦可書與兄姊。
落英製一香囊,納薄荷、丁香、艾草等,有避蚊安神之效,予汝以求添福。另告爹娘,吾二人一切安好,亦盼歸家團聚。
兄思霽。”
女孩輕歎一聲,合攏信紙。
“財帛之困萬不需掛懷……”
她怎能不掛懷。
皇帝姚紹昏庸無能,放任奸臣董隱把持朝政,大周經濟已從內裡腐壞,衰敗迅速。
以玉華街為例,元夕之夜,有花燈龍鼓清霄吐月,打眼看去很是華美。月影翩躚下,隻見林立的歌台舞榭,燈盞穠豔有如白晝。樓閣之上,儘是縱情酒色的達官貴胄,他們慣於顛倒黑白,實在無心追究這高台下的冷暖明暗。
諷刺的是,權貴荒唐的代價,卻要由百姓承受。
謝芸布鋪的租金愈發昂貴,收益卻日漸可憐,甚至於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。裴淩上峰好逸惡勞,常常打發他做些苦差事,被呼來喚去數年,仍是個八品芝麻官。裴家年長的兩個孩子,大哥思霽和義女落英在書院縮衣減食,靠勤工儉學幫襯著家中。
裴家如此,各家百姓亦然。成熙年間的長安不夜,早已隨著惠帝姚順的崩逝,成為神話了。
長安三大書院,致遠、恒遠、修遠貴不可言,落於鳳尾的修遠,就是如今的裴家儘最大努力能攀上的,最好的選擇。
所以放棄致遠,隻她一人有小小的遺憾;而考入修遠,才能讓家人都過得鬆快。
她是平庸家庭裡出來的孩子,她知道該怎麼選。
裴思君把信件折好放進抽屜裡,跑到小院拾起盆栽裡的鑰匙,打開櫃鎖。剛拉開一扇門,就有書簡夾雜著紙張溢了出來。字跡娟秀些的是阿姊的,奔放些的是阿兄的。
她從後者裡隨意抽出一張,中央莫名有幾個極醒目的墨點。文字歪歪扭扭形似狗爬,後麵倒是好些了,勉強能認出。
像是半夢半醒間寫的,中途還必須歪了腦袋突然驚醒的那種。
想到這,女孩粲然一笑。恰有惠風吹起頁腳,她轉頭向外望去,煦色韶光撲麵而來,將庭前和腳下統統照亮。
……
午後的時評課,裴思君早早就到了。她備好筆墨,在卷頭寫了個“勤”字,以便時時鞭策。
“阿君,你可是受了什麼刺激?時評已這樣厲害了,還要誌存高遠啊。”宇文媜剛來便瞧見此景,遂奇怪道。
“能者多如牛毛,我還需進取。”她麵色不改,認真回答。
“那你再將誌向立得高遠些吧,我們一起考致遠,如何?”
裴思君麵露微笑,“我沒你那麼厲害,想進致遠,於我而言絕非易事。”
她並未多言,無波的眸子隻平靜地落在“勤”上,不由令她想起中午課下時,卓珩亦那記眼刀。身隨意動,她便側頭望去——
白衣少年桌前已堆了不少書卷,想來自中午至今一刻未歇,著實勤奮得,遙遙領先。
裴思君蹙了蹙眉,她先是驚詫,後又有些羞憤,於是暗暗腹誹:
算術學的精深,我倒要看看,你時評考幾分。
“各位下午好,上次考評結果已出。裴思君發揮依舊優異,對材料的見解很深入,各個角度分析得很詳儘,位列首次,實至名歸。”
教時評的是個女學究,姓張。她年輕有為,帶出的很多學生都考入榜上有名的書院。許是因為裴思君平日表現好,她亦不掩飾對其的青睞,二人相處甚悅,她很喜歡這位學究。
此時總要謙遜幾番:“學生不敢當,不過比旁人多看幾份實例罷了。於時評一目還有很多須向學究和各位同學討教的地方。”
女孩鞠了幾個躬,而後雲淡風輕坐下。其實她心裡樂開花了,但在人前,麵子功夫還是要做的。
“在這裡還要特彆表揚卓珩亦,新來的這位朋友,評述很是犀利,拳拳到肉,策論尤為精彩,鞭辟入裡,發人深省。你與思君同列第一。同學們課後亦可相互交流借鑒,共同進步。”
那人聞聲也隻淡淡朝講台上掃過一眼,頷首笑笑,就繼續埋頭苦讀了。
謔,還是塊硬骨頭,了不起。
她心甘情願退而求其次是一回事,可少年人,骨子裡多多少少會洶湧著名為氣性的東西,尤其是在自己擅長的領域。
尤其是對方已經蓄勢待發,準備將她攆下擂台。
裴思君很樂意與這位橫空出世的天才少年較量一番。為了增加這場單方麵挑戰的刺激性,順帶看看她的算術是否真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,她即刻決定,就從算術開始。
……
於是翌日一早,裴思君提前一刻鐘到達書院,並且破天荒地將作業給老頭檢查。這都是昨夜辛勤耕耘的成果,有幾道題於她著實是挖苦,幸好在裴思霽的手記中翻到相似的。她試著用相同的思路列式,還真求得了看起來“正確”的答案。
“現在才來看啊,唔,沒錯沒錯。”老頭抽走她手上的紙,打眼瞧罷,淡淡道。
現在?才?沒有踩點已屬不易,他怎的要求忒高!
裴思君一不小心漏了心聲:“這不還有一刻鐘,也算不得晚吧。”
“一刻鐘,你隻趕那一刻鐘?”老頭恨鐵不成鋼,看清來人,語氣反倒平淡了些:“有心進學是好事,你如今醒悟,便做到如此吧。”
看來是不滿意?不對,平心靜氣可不像他寶貝學生的作風,疾言厲色反而更合嚴師之態,隻怕……
李學究從未對她有過期盼吧。
她是做過些渾事,老頭如此看她倒也合理。隻是,嘴上的毫不在乎總是很難踐行,一個人連希望都不被寄予,不免有些可悲。
她正傷感著,卻見台前的老頭咂咂嘴,漫不經心搖了搖頭。連帶上蒼白的胡須,搖曳得尤為誇張。
這李老頭,竟看扁她?
裴思君不由得緊了緊壓在桌上的拳頭,剛塌下去的背猛地直起,但瞧學室陸續坐滿了一半,又隻得偃旗息鼓。
好似確實,不夠早。
可她住得已算近,即便如此都要耗費半晌,莫非這些人都寅時起身出發?算術學家天生精力充沛少睡眠嗎?
海口已然誇下,雖然除她以外無人知曉,可一碰壁就服軟的慫包委實太窩囊了些。裴思君即刻盤算起往後日程:
明日再提早一刻,若還不滿便再提前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,總有李學究正眼打量她那一天!
心裡憋著氣,裴思君難得清醒了一整節算術課。或是這突然的、超常的用心,跟著老頭的思路倒真有種“跳出枯井,縱覽盛世”的架勢。晦澀難懂的問題直白了不少,迂回曲折的邏輯也終於能理個清楚,新學的章節,好像格外適合她。
很快到了“競速課堂練”的環節。
裴思君向來做題慢,最後一道還有些拿不準,正糾結著要不要找李學究檢查。
“就這麼拿上去嗎?萬一錯的很多,豈不是很尷尬,等我胸有成竹再試也不遲。”
“這樣明日複明日地等下去怕是沒個頭了,那麼多人都上去了,總有一兩個有錯的,怕什麼?”
“可是老頭還是會講的不是嗎,我到時仔細聽著,也能學好。”
“……”
神色飄忽間,恍然未覺被人盯上的俊朗少年二次站起,正朝台上走。
見此情形,裴思君想起心中的賭約,把心一橫,跟著就上了講桌。可等邁出去第一步,她就後悔了。
老頭看完他的再看自己的,如此強烈的對比下,任誰思量她不都低人一等,還是個眼高手低的無能之輩?
萬不能如此!
眼看著就要到講桌了,當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……
她兩眼一抹黑,索性三步並作兩步,搶到卓珩亦之前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練習紙拍到桌上。
隻聽木台嗡嗡作響,沉悶而悠長,模糊且聒噪。
老頭被嚇了一跳,登時挺身挪遠了些,頗為無語地看向晃悠著的木台講桌。
天才少年也被嚇了一跳,未曾想到這樣逼仄的過道裡還能殺出個活泥鰍,硬生生扭了身才不致踹在裴思君身上。
他一手還拿了書簡,難保平衡,下一瞬便歪在了前排一位同窗的桌子上,連帶著那人也倒了手臂,在光潔的紙卷上蹭出好大一團墨跡。卓珩亦梳得利落的發冠也鬆掉了,長發掃在臉上看不清神情,露出赤紅的耳朵,狼狽至極。
至於本案的罪魁禍首,裴思君著實沒想到會引起這一連串鬨劇。眼觀鼻鼻觀心,她容色混亂地杵在老頭旁邊。
一片沉寂中,她伸手摁住輕晃的木台,又順勢而下,躬身朝前行了個大禮。
還是以另一種形式惹得哄堂大笑了。她自暴自棄得想到。
“起吧。”
李學究未曾見識過這場麵,目光遊移了許久,終又看向低眉順眼的女孩,悠悠道。
“你人看著靦腆,內心倒甚火熱。”他說罷坐正,扶鏡審閱。
卓珩亦那廂也整頓乾淨了,這少年很是有禮,並未追究裴思君“插隊”並絆住他一事,依舊排在後麵。
隻是拉出的距離著實遠了些。
似是察覺到少女探尋的目光,他霎時側了頭,因尷尬而起的紅暈還未褪去,自眼下洇上耳尖,愈發剔透。雙唇緊抿著,眉頭微蹙,很是不善。
裴思君猜他一定煩透了自己,每每出現,必要惹得不爽。
“小鬼”,李學究收了竹扇,往木台棱角上敲了兩敲,示意她回神。
“這麼簡單的運算都能搞錯,慌裡慌張的,拿走拿走。”他指了指一道求渡河路徑的題,有一步抄錯了數字。
聞言女孩扶額,在心中呐喊:果然還是出錯,我這形象又雪上加霜了!等等,有問題的不是最後那道難題?
“那其他的……唔”
“對著呢,有進步。”老頭草草應聲,剛把她打發回座上就去接卓珩亦遞來的題紙。良師與愛徒,一個欣賞一個敬重,好一幅美景。
裴思君沉浸在攻克難題的喜悅中,回到座位也還暈乎乎的。
宇文媜湊過來,揶揄道:“嚇傻啦,你方才怎麼回事?鬨出那麼大動靜。”
這真是,說來話長,有苦難言。
於是她雙手各伸出兩指立在桌上,右手擬著自己,飛快走著。左手擬著卓珩亦,兩手交會時右指搶著步子,一個趔趄,右指撲騰兩下勉強定住,左邊兩指交疊,搖晃著倒在一旁。
生怕對方看不懂,裴思君歪眼斜嘴又做了個鬼臉,裝作被閃到驚慌無措的樣子。
宇文媜了然,忙捂住臉,埋頭憋笑。
談笑間稿紙被身側掠過的衣袂帶過,落到地上。裴思君伸長了手去撿,抓起散落的紙張塞進包袱後,重新計算那道錯題。
此時,老頭也將主動遞來的題冊全部查清,他便繼續講課。裴思君做對了難題正受鼓舞,她認真跟著學究的講解,仿佛跟著向導尋得了桃花秘境,窺探起算術的玄妙來。
終於講到最後一題。
“這道定義運算,字符很多,比較複雜。”李學究呷了口茶,清清嗓繼續道:“按部就班地做也可得出結果,且隨我算……”
裴思君便是用此法解題,是從前教過同類題目的通用思路。
“此法勝在思路簡單,可過程繁瑣,費心費力,是為下策。”
“如若我們將此兩項並作一項,設予未知符號處理,便簡潔許多。”他示範畢,寥寥幾步便得出結果,的確是又快又好的方子。
“多思考些,用些巧計,才能把題解好。”
“並非是笨辦法不行,可你們麵臨著的,是選拔性的考試。大周人傑地靈,三大書院更是群英薈萃,若有誌於此,隻是勤勉還遠遠不足。”
老頭捋捋胡須,語重心長道。
“笨鳥先飛,前頭多吃點苦,後頭便能少些彎路。做的題多了,思路才會打開。珩亦就做的很好,他那個反推法,確是彆出心裁……”
這個方法倒是很少用,從前也未聽過,理解起來很不容易。
“這是後兩章邏輯證法裡的內容,以後會細講,你莫著急。”宇文媜見她苦臉,開導道。
老頭很快講完了,掌了竹扇悠悠扇著。“雖然我們從前並未係統講過這個證法,但此法用在此題,很得當。”
後麵的講義還沒有發放,裴思君便抽出稿紙,將解題步驟重新梳理一遍,翻頁時卻怔愣一瞬。
“世事固艱,立誓易,成事難,守勢累,傳誓苦。是以人生在勤,不索何獲?*”
字體端方,卻並不屬於她。裴思君驀然想起方才彎腰拾紙時從眼前飄過的一截袍角,顯然,這是卓珩亦的手筆。
她不由得正視這位“自封”的對手來,更堅定了日後早到的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