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衢之上,青石鋪就的路麵上人來人往,屋簷上挑起的飛簷閃爍著金色的光芒,攬客聲、吆喝聲、交談聲,聲聲交織。
按著陳廣孝所給的住址,程昭在小巷中曲折穿行,但由於對盛京地界的陌生,程昭沒多久就有些迷失了。
原本堅定的步伐開始變得猶疑,程昭隻知道這裡應當是群芳閣附近。
程昭思索了片刻,輕車熟路繞到了群芳閣一處側門,流月姑娘在後廚做事,去找她問問路。
陳廣孝與流月流鶯兩位姑娘都十分相熟,她們應當會知道些什麼。
同往日一樣,程昭邁步走進群芳閣,可不知為何,程昭越走越心驚,胸口突突不停不安極了。
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。
程昭素來相信自己的直覺,她沒有絲毫猶豫,立刻轉身離開,沿著來路返回,生怕自己走錯一步。
但在一個拐角處,本來緊緊閉著的屋門變成了虛掩,程昭餘光隱隱約約瞧到了一個染血的衣角。
程昭頓時胸口一窒。
脖頸處陰風陣陣,若是不小心撞破了什麼不得了的秘辛,隻會要了自己的命。
煙花柳巷,銷金窟溫柔鄉,亦是龍潭虎穴,藏著層層汙垢見不得光。
任由自己心中再怎麼百轉千回,程昭麵上卻沒有任何變化,好似根本沒有注意到這意外一般,她目不斜視大步徑直走過去。
“吱呀。”
那扇虛掩的門被打開,程昭眉頭一跳。
一個麵上笑意盈盈的女子施施然從屋子裡走出來,她攔住程昭的去路,“程公子?您怎麼在這?”
眼前這人程昭見過,她初入群芳閣的那次,這女子憑欄而立低眉淺笑,姿容出眾見之難忘。
程昭也隻見過她一次,據流月姑娘所說,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便是群芳閣的主人,人稱婉娘。
婉娘今年二十又一,正值芳齡,卻已經成為群芳閣的掌權者,群芳閣上上下下無一不對她俯首帖耳。
流月更是對她推崇之極,自從婉娘成為群芳閣的主人,群芳閣裡姑娘們的生活改善了很多,甚至可以選擇不接客。
隻不過,一個女子身在青樓,無論她接客與否,既定的汙名都如附骨之疽,此生都再也無法擺脫。
而且群芳閣不是財大氣粗的慈善場,不會平白無故地給那些姑娘們提供衣食住行,她們進到群芳閣便是欠著債的,賣身契的錢。
說來也是嘲諷,賣身所得錢財沒有落到這些可憐的女子手中,可是這債卻要由她們來償還。
所以群芳閣裡的絕大多數女子還是會踏上那條路,因為想活著。
但總有例外,流月便是例外之一。
家破人亡之前,流月祖上曾為宮中禦廚,自幼接觸各種膳食,所以才能有機會成為群芳閣廚娘,不用接客亦能博到一線生機。
即便如此,比起其他風月場所,群芳閣已經好了太多,這裡的人人都對婉娘感恩戴德。
能做到如此地步,婉娘絕不是一個等閒之輩,更不會是流月姑娘口中,那個待人接物渾是一團和氣的模樣。
其心機手段都不容小覷。
程昭思忖著分寸,她含笑道:“說來可笑,街街巷巷的,我迷路了,是來問路的。”
程昭明明知道謝管吟今日不會來赴約,但她仍然故意撒謊道:“我同陳廣孝陳兄謝小侯爺約了碰麵,差不多是時辰了,他們也該著急了。”
話外之意,若是自己突然消失,他們會立刻發現。
婉娘這人總讓程昭覺得不寒而栗,她隻能搬出謝管吟這尊神,擋一擋婉娘的煞氣,讓她行事能有所顧忌。
聽得此言,婉娘兩條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,咯咯地笑起來:“原來如此,陳公子的府邸在最東邊那條巷子儘頭。”
程昭摸不透對方的意思,她告辭道:“多謝姑娘指路,時辰不早了在下便先行告辭了。”
婉娘眼波流轉,一副不勝嬌羞的模樣,但程昭敏銳地察覺到了婉娘陰陰晴晴的心思,深不見底讓人無從捉摸。
婉娘彎腰福禮笑道:“程公子慢走。”
程昭轉身離開,她神色不變,隻是眼瞼微微下垂,餘光投向身後,影影綽綽,隻有自己的影子。
沒人追上來,程昭心中壓力卸下了大半,她微微鬆了口氣,僵直的脊背也放鬆了些。
隻差一步,程昭就踏出了群芳閣,正當此時,一個細軟但異常有力的手臂橫空出現!
有力的手臂鉗製住程昭脆弱的脖頸,手掌緊捂著程昭的口鼻,讓程昭反抗不能,亦呼不得喊不得。
婉娘仍在原地,瞧著程昭抿唇輕笑。
溫柔刀,刀刀見血,深可見骨,真真是讓人毛骨悚然。
程昭硬生生地被拖進廂房的裡間,即便她不想參與彆人的秘辛,也被迫看得清清楚楚。
廂房裡的那個,不是染血的衣角,而是一個——渾身浴血的女子。
有人要死了,因為有人已經死了。
陳廣孝府上。
程昭素來是個守時的人,但如今已經逾時一個時辰,卻仍不見她的身影,也沒有音訊。
陳廣孝掌心冷汗涔涔,心中頓覺惡寒不止。
盛京便是這樣一個地方,有的人隻是起居瑣事也會引人注目,有的人悄無聲息地沒了也無人問津。
程昭不在書院亦不知去向,多半......是出事了,隻怕她會有性命之憂。
陳廣孝不安地來回踱步,他和程昭都是布衣之身,沒憑沒證的,就算去報官也不會有人管。
誰能救程昭?誰會救程昭?
沈元榮?
沈元榮在書院素有仁厚之名,愛才惜才,可因著齋長和打馬球那兩件事,沈元榮與程昭結怨頗深,他斷不會去救程昭。
秦知遠?
可秦知遠是個浪蕩紈絝,程昭初到書院時,他曾聚眾逼迫程昭主動讓出齋長之位,那次發生混戰,眾人不歡而散。
還有誰?還能有誰?陳廣孝咬著舌尖逼迫自己冷靜,電光火石之間,他腦海中蹦出一個紅衣少年。
謝小侯爺!
陳廣孝猛地起身,他不顧姿容形象,慌裡慌張直衝將軍府。
今日休沐,書院中無人,小侯爺定然是在謝將軍府。
田寧本來在裡間整理行李,忽然聽見外間傳來碗碟碎掉的聲響,她探頭去看,便看見自家夫君慌裡慌張地跑了出去。
田寧與陳廣孝兩人是少年夫妻,結發相伴已經十幾年,她極少見到自家夫君如此情態,定然是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,她追著陳廣孝出門。
......
陳廣孝喘著粗氣,他在將軍府前對門前小廝拱手道:“我有要事求見謝小侯爺,還望通稟。”
眼前這人一身粗衣麻布,寒酸至極,那小廝眉眼間全是不耐,又是個想攀高枝的,將軍府可不是誰都能進的。
他翻了個白眼:“走開走開走開。”
田寧趕到將軍府時,一眼便看見了這幅場景,她心中了然,這種事她夫君一向不擅長。
她沒有猶豫,從袖中拿出一袋銀子塞到小廝手中,施禮道:“小哥,煩請稟報小侯爺,就說紫金書院陳廣孝有要事求見。”
看見自家夫人的動作,陳廣孝心頭一酸,這些錢財不多,但已經是他們的全部身價。
他的夫人是一位極好極好的人,但他無能,這麼多年來,一直讓自己夫人跟著自己吃苦受累。
他早該放棄“入仕”,這種無謂的追求。
陳廣孝回神,他對小廝補充道:“請告訴小侯爺,事關程昭,請他務必來見一麵。”
小廝捏了捏錢袋,看著眼前這對寒磣的中年夫妻,這幾兩銀子委實有點少,但小廝仍然將錢袋接了過來,他進到府內:“你們等著吧,我去稟報一聲。”
陳廣孝在將軍府門口等了許久,日頭逐漸偏移,陳廣孝的心愈發糟如一團亂麻。
多等一刻程昭的危險就增加一分。
“讓我見見小侯爺,讓我見見小侯爺。”陳廣孝此刻已經完全失態,急切地一聲聲喊。
那小廝從府內走出來,小侯爺不見人。
他本來不想搭理陳廣孝,但又怕陳廣孝驚擾到府內貴人,他上前斥責道:“快走!小侯爺說不見。”
陳廣孝聲音顫抖,“那程昭呢?她有性命之危,還請小侯爺看在同窗的情誼上救她一命。”
陳廣孝衝著府內大聲喊:“程昭有性命之危,請小侯爺救她一命!”
田寧見狀亦跟著陳廣孝喊道:“小侯爺宅心仁厚,請救一救程公子!”
聲聲淒厲。
眼前這兩個人沒有一點眼色,小廝心中窩火,他翻了個白眼厲聲指責道:“閉嘴!小侯爺自然全都知道。”
陳廣孝拽住小廝的衣袖,幾欲下跪:“那小侯爺怎麼說?”
“小侯爺說,”小廝嗤笑一聲,語氣冰冷:“那就讓她去死。”
陳廣孝的身體猛然頓住,遍體發涼,頭腦轟鳴。
是啊,謝小侯爺一向如此,冷漠乖戾跋扈嗜血,視人命為草芥,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謝小侯爺啊。
小廝用力一推,將陳廣孝推出好幾丈遠,陳廣孝身形一歪,作勢就要摔在地上。
田夫人低聲驚呼,急忙伸手去拉,但沒能來得及,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陳廣孝摔倒。
但陳廣孝卻沒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。
一個高大的身形突然出現,那人伸手拉住跌落的陳廣孝,他問:“程昭怎麼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