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裡,萬籟俱寂。
濃重的黑暗籠罩著望不到邊際的曠野,曠野之上,雜草肆意瘋長直至腰間,半遮半掩住土丘似的墳墓,沒有墓碑,不知何人,亦無人問津。
一切交織在一起,像一片荒蕪而狂野的海洋,毫無生息。
忽然,曠野之中亮起一盞熒熒之光,微不可察,搖曳跳動,卻是這天地間唯一一點亮。
有一個身影穿行在這蕪雜的曠野中,她越過雜草,越過墳墓,越過一切,提燈而來。
她在他麵前停了下來,她拉住他的手,“怎麼了?彆不開心,吃甜的心情會好。”
謝管吟看不清那人的麵容,他心裡泛起一種奇異地顫動,是從未有過的感覺,一顆心仿若也被這雙手揉捏著,酸澀難安。
謝管吟聽到自己說:“沒用的。”
那人伸直手臂,將燈盞舉過頭頂,暖橙色的光映在她臉上,謝管吟看清了那人的模樣。
......
謝管吟猛然從榻上坐起,手掌緊緊攥著胸口,心跳如瘋狂敲打的鼓點,在胸腔裡咚咚作響。
嘖,沒用的東西,真想砍掉。
黑暗中的謝管吟看著自己發麻的手掌,嗤笑一聲,原來自己還真藏著那點可憐的可悲的蠢心思。
他有多久沒入夢了?他曾……做過夢嗎?
為了防止著涼,程昭在地上鋪了好幾層被褥,她躺在地上,睡在謝管吟腳邊,這麼簡陋她卻仍然能睡得香甜,姿態安然極了。
謝管吟發白的唇色逐漸回溫,他披了外衣起身到程昭身前,他踢了踢程昭的被子,“起來,彆睡。”
程昭此時剛合了書,入睡沒多久便被吵醒,她睜眼便看見謝管吟站在她床榻前,但她實在困得厲害,頭腦發懵。
程昭扯著被子在床上滾了一圈,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蠶蛹,縮到床上的一個角落裡。
她打著嗬欠,拍了拍自己身側,含糊不清道:“小侯爺,您也過來睡。”
謝管吟此刻已然完全清醒,他被程昭的動作氣笑了,他可沒有興趣跟一個男人同床共枕。
謝管吟直接伸手將程昭從溫暖的被褥中撈出來,他罵道:“死變態。”
冷不丁的喝了兩口冷風,程昭清醒了兩分,她也意識到自己言語行為間的不妥,真是腦子混沌了,什麼話都說的出。
程昭揉了揉眼睛,轉移話題道:“小侯爺,怎麼半夜三更不睡覺,是有什麼事嗎?”
謝管吟:“太黑了。”
程昭也披上外衣,她推開門向外麵望了望,夜半時分,若是天色大亮那才讓人驚奇吧。
她回頭笑道:“那倒是個賞月的好時候,夜幕越黑,月光就越明亮。”
程昭說話時,一角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身上,而謝管吟整個人隱在屋內的黑暗中,明暗交織,明暗分明。
謝管吟一動不動,他瞧著月光下的程昭發愣。
算了,像程昭這種毫不識趣的人,又怎配與他共赴深淵,就這樣活在這不知死活的月光中吧。
程昭不是他人想象中那般天真的人,她對一切都敏感極了,她察覺到小侯爺微妙的由陰轉晴的心情。
趁著小侯爺心情好,程昭向他招手。
來,賞月,給我好好看,擾人清夢的家夥。
謝管吟隨著程昭的動作輕笑兩聲,他道:“怎麼?你有什麼不滿嗎?”
聽得此言,程昭立刻掛上一副笑臉:“小侯爺說笑了,我隻是覺得今夜月光曼妙極了,如積水空明,難得一見。”
謝管吟突然覺得有些困了,他轉身回去,“關上門,我要睡覺了。”
程昭:莫名其妙!簡直有病!
程昭被人無辜吵醒又被丟在一旁,她此刻滿肚子火氣。借著夜色膽子也大了起來,程昭拽著謝管吟的手,“小侯爺,快來一起賞月。”
“求您。”程昭後知後覺地補充。
謝管吟剛萌生的睡意被徹底打散,他口齒不清地罵道:“你簡直有病。”
但他還是任由程昭拽著他的手,將他拉到門外,將他拉出濃墨的黑暗,他竟無法拒絕她。
謝管吟任由月光落在他身上,皎潔如銀紗,月光下,兩個人衣擺翩躚,交疊在一起。
程昭:“哇,月亮好圓。”
謝管吟:“……”
兩個人大眼瞪小眼,乾巴巴地賞了許久的月色,程昭嗬欠連連,她困得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:“小侯爺,我們是時候回去睡覺了。”
謝管吟拉住程昭,他學著程昭的語氣,眯眼笑道:“哇,月亮又大又圓,這時候去睡覺那就太可惜了。”
程昭:……好好好,記仇是吧。
程昭索性拿了本書出來,她直接坐在地上,又用衣袖擦了擦自己身側,做了個恭請的姿勢,“小侯爺,您也請坐。”
謝管吟也毫不作假,提了提衣擺,隨即坐在程昭身側。
兩個人硬生生一夜無眠。
翌日。
程昭拖著一副疲憊的身體走到丙字堂,她有許多課業要做,而小侯爺卻諸事不擾,此刻在榻上睡覺。
真是讓人嫉妒。
陳廣孝走到程昭身前,他拱手行禮道:“程兄,明日休沐,可否請你與小侯爺到寒舍一敘。”
程昭嗬欠連連,眼中含著細碎的淚花,她笑著還禮應道:“好,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,但小侯爺……”
小侯爺的事,反正她是做不了主,也不敢擅自替他答應。
陳廣孝了然:“小侯爺那邊,自然該我去請。”
程昭問:“陳兄可是有什麼事?為何突然要宴請我與小侯爺,若是有什麼直言便是。”
陳廣孝醞釀了片刻,他道:“壽陽王看了我的文章,他請我去做他的幕僚,我應下了。”
程昭的瞌睡登時被嚇得一乾二淨,陳廣孝一心入仕,這她是知道的,可若是做了幕僚,此生都再難有機會入仕。
程昭估摸著是不是昨日的事,莫不成是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?程昭的語氣有些猶疑,“陳兄,這事需得考慮清楚。”
深夜做出的決定總是帶著衝動。
陳廣孝知道程昭對他的關心,他像個長輩一樣,拍了拍程昭的手掌,“放心,這事我已經考慮了數十年,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”
程昭不再說話,他清楚便好。
崔見晦遠遠就看見兩人相談甚歡的場麵,他攥緊手心,昨日他回到舍房的時候,程昭已然不在了。
她為何無聲無息突然搬走,是怪自己不為她作證嗎?可她為何不怨陳廣孝,單怪自己一人。
這事程昭並沒有想得那麼複雜,她與崔見晦說是同鄉,其實不過點頭之交,他們二人從不關心對方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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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沐日。
程昭不知謝管吟是否會來,她獨自一人行在盛京街上,一眼就瞧到了奇怪的兩人。
一人衣著錦袍,但頭上的冠冕卻沒有帶正,綴吊著的珍珠寶玉一片亂搖,看起來像是四五十歲的年紀。
另一人衣衫襤褸,正用滿是泥垢的手抓著亂糟糟的頭發,懶洋洋地唱了一句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。”
兩個人坐在太陽下,喝酒曬太陽。
程昭不由得多看了那兩人一眼,她看見那富貴老者手裡拿著一個木製的機關,看起來精巧極了。
程昭放緩了腳步,她問:“全榫卯的結構?”
老者抬起頭看她:“你認識這個?”
程昭蹲下身仔細打量那個機關,大小、尺寸、彎曲,無一不是經過精巧設計的,栩栩如生的一個機關小鳥,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。
程昭發自內心地感慨:“好厲害啊。”
聽見程昭的讚許,老者立刻喋喋不休地談論起自己的心得來。
見沒人搭理自己,乞丐突然搭話:“給我喝一口。”
老者直接將手中的酒囊遞給他。
乞丐接過酒囊“咕嘟咕嘟”喝了個乾淨,而後他突然挑釁地朝老者和程昭笑道:“我是個逃兵。”
聞言,路過眾人的態度立刻變了,就連周邊其他乞丐也紛紛躲開那個逃兵乞丐。
在大周,逃兵累及戰友,人人唾罵。
老者和程昭轉過身看了乞丐一眼,沒理他,然後又齊刷刷地轉回去,再次探討起來。
乞丐:……
他特意在喝了對方的酒之後再點破這件事,就是為了看見對方懊惱氣急敗壞的模樣,這招屢試不爽。
但這次他竟碰壁了,這兩人居然對他毫不在意,反倒是他惱羞成怒,“你們不信我是一個逃兵?為何不信!”
“沒有不信。”程昭道:“我剛剛才認識你,隻是對你沒有興趣而已。”
老者的興致被再三打斷,他心情有些不虞,也直言道:“你逃兵與否,與我們何乾?”
乞丐一怔,是啊,與他們何乾。
程昭見時辰差不多了,她向老者告彆,她道:“我也做了個好玩的東西,可以讓人長時間保持半蹲的姿勢,改日再同你講。”
“什麼東西?”老者直接伸手:“給我。”
程昭:?
伸手便想要,不是詢問,而是不容拒絕的語氣,程昭覺得有些好笑,她拒絕:“不給,我也隻有一個。”
乞丐聽明白了,他喟歎道:“你們費這麼大精力,做的那些淨是些沒用的東西。”
程昭低頭輕笑:“是沒用,但偶爾做些沒用的事,也不算壞。”
大周律法,軍隊有連坐製度,一人逃兵,同伍的人都會受罰,但這人卻還洋洋得意,程昭對他本就不耐。
如今更是不滿,她盯著乞丐,語氣冷硬道:“你整日在太陽下喝酒,不也是在做沒用的事嗎?”
形勢一下逆轉,乞丐成為被指責的一方,他反駁道:“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想做正事?我有自己想做的事!”
程昭道:“我說了,我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,你有想做的事那便去做,但你隻在這裡喝酒睡覺,我看不上你,僅此而已。”
乞丐徹底怔住,等他反應過來程昭已經走遠,他看著程昭的背影大聲問:“我叫吳洪,你是誰?”
程昭頭也不回:“紫金書院,程昭。”
程昭又行了幾步,突然停下腳步,電光火石之間,程昭心裡突然蹦出來一個不得了的想法。
“那位......不會是陛下吧?”
程昭搖了搖頭,自己這想法真是荒唐極了,若那人是當今陛下,大周怕不是真的要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