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起1 箭尾嗡鳴,帶得人心直顫……(1 / 1)

屋內燭火閃動。

微不可察的呼吸聲從屋內傳出,謝管吟耳尖一動,屋內有人。

那個人?

謝管吟嘴角勾起一抹弧度,指尖撫上自己腰間的劍鞘,握緊。他眸中閃動著簇簇火光,充滿躍躍欲試。

我的命,你還不配覬覦。

謝管吟持劍破門而入。

料峭的春風中暗含著淩厲的殺氣,混合著一同撲進舍房裡,蠟燭應聲而滅,屋內一下子歸於黑暗。

月光映進舍房,謝管吟看見一個瘦削的身影,那人口齒不清含糊笑道,“唔,小侯爺,你回來了?”

一身蕭瑟殺意的謝管吟:……

程昭?

程昭白日裡受了傷,她口中含著山楂,本來正趴在床榻上埋頭翻書來看,帶著寒意的春風灌進她的衣領,程昭後知後覺地抬頭望過去。

見來人是謝管吟,程昭滿臉堆笑。

謝管吟微揚的唇角僵住,程昭這副鬆垮的樣子,反倒襯得渾身緊繃躍躍欲試的自己像個跳梁小醜。

他惡狠狠地收了劍鞘,頗有些咬牙切齒地罵道:“你在我床上做什麼?死變態。”

程昭扶著腰起身,重新點燃燭火。

跳動的燭火映照著謝管吟的白玉一般的臉上,表情晦澀不明。

程昭眉頭一跳,不太妙。

她立刻用衣袖擦了擦椅子,推到謝管吟身後,殷勤笑道:“小侯爺,您請坐。”

謝管吟提腿用力踩住木椅,讓程昭無法上前,他咬牙似笑非笑譏諷道:“死變態,你在做什麼?”

程昭嘿嘿笑:“來睡覺的。”

“?”

這回答是實打實的真話,卻又讓謝管吟氣得牙根癢癢。

程昭連忙補充道:“崔公今日來到了書院,我問過他老人家了,崔公和方夫子都同意了。”

不僅同意了,而是十分樂意。

明目張膽強詞奪理。

“他們都同意了。”謝管吟咬牙複述,他簡直要被眼前這人氣笑了,“我同意了嗎?”

程昭抱出一個寶貴的紫檀木盒,她打開蓋子,一柄閃著寒光的長劍便出現在謝管吟麵前。

謝管吟沒動,隻是靜靜瞧著,眼眸中也全無異色。

他鎮定的有些過分了。

謝管吟問程昭:“你想要什麼?”

程昭道:“贈我長劍的那人說,必要時若我拿出這個,可以換小侯爺救我一命。”

“沈元榮這樣告訴你的嗎?”謝管吟挑眉:“他既知道竟還舍得將這個給你,你倒是有本事。”

好吧......全然瞞不過他。

但小侯爺如此言談,也證實了沈元榮所言非虛,這柄長劍對小侯爺很重要。

程昭道:“我今日得罪了三皇子殿下,以殿下那種行事風格,派人暗殺我這種事也是做得出來的。”

“唰”,謝管吟直接將長劍收到腰間劍鞘中,劍鞘與長劍碰撞,發出“鐺——”的嗡鳴。

他看都未看,這柄劍對他來說真的重要嗎?

“我應下了。”謝管吟淡漠道:“三皇子確實做得出來這事,既然你猜得到這個,白日裡就不該與我扯上關係。”

程昭心下了然,那位三皇子殿下的惡趣味果然如此,為難、驅逐、杖殺小侯爺身邊的人。

看來小侯爺也早知此事。

程昭無奈道:“若跟小侯爺交好的代價如此的話,我隻能說……”

三皇子的行事用意,明明謝管吟可以選擇避而不談,但他仍然偏執地要將所有真相告訴程昭。

對,你就是受我牽連。

謝管吟噙著笑,直勾勾地盯著程昭,他等待著程昭臉上即將出現的,謂之恐懼厭惡的神色,如往常一樣。

謝管吟覺得自己享受極了,他沒意識到,自己的指尖在這一瞬間變得冰涼。

“那我隻能說。”程昭翻了個白眼:“隻能說三皇子是個傻叉。”

謝管吟唇角的笑容倏然消失,他怔怔地盯著程昭,程昭表情生動,正喋喋不休地表達著自己對三皇子的不滿。

謝管吟一時間竟茫然無措起來,與所有人都不同,她為何......不厭惡他。

程昭又罵:“襟裾馬牛衣冠狗彘,乾點人事吧。”

謝管吟喉頭滾動,他啞聲問:“我呢......”

程昭同病相憐地拍了拍謝管吟的肩膀,“我同小侯爺一樣,遇見三皇子真是倒了大黴了。”

一樣?

之前那些被他無辜累及的人。

他們憎惡他,仇視他,遠離他,都是理所應當的,謝管吟一直這樣覺得。

程昭卻說他們一樣,她將他們兩人拉到同一陣營,燭火在她眸中跳動,謝管吟的心也隨之跳動。

謝管吟指尖微動,原來自己內心深處,竟藏著這種可憐的,可笑的希冀嗎?

隻需程昭輕輕一勾,便讓他心尖直顫。

“小侯爺會保護我的吧?”

她把她的命交給自己。

“當然。”謝管吟不自然地將目光移開,他晃了晃自己腰間的劍,“畢竟我收了你的東西。”

是因為這個嗎?謝管吟自己也說不清。

“吱呀。”門突然被推開。

程昭被嚇了一跳,立刻躲到謝管吟身後,三皇子的人來的這麼快嗎?

月光映在那人斑白的發間,是陳廣孝,他立在門外,輕聲叩門問:“程兄可在?”

“陳兄請進。”程昭放鬆下來,“可以嗎?小侯爺。”

看著程昭先斬後奏的自來熟模樣,謝管吟莫名覺得有些不爽。

陳廣孝走到程昭麵前,“撲通”一聲陳廣孝雙膝著地,跪在二人麵前,程昭被嚇了一跳。

陳廣孝道:“是我對不起兄台。”

程昭不顧自己脊背上的傷,跳下去拉住陳廣孝,“陳兄,你這是在在做什麼?”

陳廣孝臉上帶著苦澀的笑:“程兄,那幾片琉璃瓦,是我打碎的,我才是那個罪魁禍首。”

程昭瞬間明白了,可是三皇子想為難的本來就是自己,與誰打碎琉璃瓦無關。

陳廣孝蒼涼地笑了幾聲,“人各有命,何得相顧,以虧忠義,我無意連累兄台,過後自會向崔老解釋清楚一切。”

程昭化繁為簡,隱去小侯爺的部分,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邊,她道:“所以三皇子是刻意刁難我,與你無關。”

謝管吟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,他看向程昭:“她說得沒錯,而且是受我牽連。”

這種事有什麼好搶的,程昭撇嘴暗自嗆聲:“對,小侯爺說的沒錯,就是受他牽連。”

謝管吟不語,他鴉羽般的睫毛顫動,垂下一片陰翳,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眸。

你既知道還要執意靠近我,那就彆再離開了。

陳廣孝仍不起身,他道:“但那兩片琉璃瓦就是我打碎的,所以該受罰的人是我,可我說謊了。”

謝管吟和程昭一瞬間明白了對方的堅持,文人最重風骨,不屑趨炎附勢,陳廣孝就是一個典型的文人,他有他的心氣與傲骨。

陳廣孝苦笑,他喃喃道:“少有淩雲誌,展翅為大鵬。可是現實冷峻蕭肅,報國無門,入仕無門。”

說到情緒激動處,陳廣孝咳了幾聲,又接著說:“而今我已三十又三年矣,卻無半點功名在身。靠著發妻得入紫金書院,卻仍是一事無成。”

他卸了冠,將發冠置於地上,自己披發而立,發間一片斑白,訴說著這些年的坎坷與鬱鬱不得誌。

“如今,我卻又為幾片琉璃瓦,失了本心。”

程昭道:“程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堅持,可這世間的規矩嚴苛且不公,是他們在苛待你,非你的過錯。”

陳廣孝皺眉道:“錯了就是錯了,我會去向三皇子請罪。”

謝管吟冷哼:“無畏的堅持隻是在犯蠢,你無法參與科舉隻能靠舉薦,若得罪了三皇子,此生都再沒有出頭之日。”

陳廣孝無法參與科舉?為何?小侯爺又怎麼知道這事?

看來大家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,程昭又勸:“想一想嫂嫂,她也定然不願看到你如此模樣。”

“我這個人,終歸是天真,誤了她一生。”陳廣孝從懷中十分珍視地拿出一封信,“還請程兄將這封放妻書交於她。”

程昭後退了半步,陳廣孝心氣散了,程昭怕他想不開,她不肯接:“我不要,你自己給她。”

陳廣孝轉而麵對謝管吟:“謝兄……”

謝管吟倒是直接接過他手中的放妻書,他踱了幾步,看著陳廣孝的神色,忽的笑了,將放妻書置於火燭之上,火舌迅速吞沒了那一紙狀書。

“謝兄,你……”

謝管吟捏碎了手中的灰燼,信步閒庭般悠然,“這事與你無關,不要做多餘的事。”

還真是,不會說話。

程昭道:“陳兄,或許你是有錯但錯不至此,我等暫時無力改變這個規則,若能為你做些轉圜我樂意之極,而且我無意入仕,這事對我並無傷害。”

陳廣孝愣住,程昭不想入仕?

或為了權,或為了錢,或同他一樣,為了虛無縹緲的報國之誌,隻要有所求便都想入仕,也不枉費這數十年的寒窗苦讀。

程昭日日刻苦至此,若無意入仕,那她辛苦所學又是為何?陳廣孝隻覺得這是程昭的說辭。

謝管吟卻看得分明,程昭沒說謊,她是真的無意入仕。

謝管吟瞧著程昭,不自知地勾起唇角,程昭可真是這世間一等一的怪人。

陳廣孝不解:“程兄緣何要幫我?”

程昭上前扶起疑惑的陳廣孝,“如果非要有一個彆的理由的話,那就是你的才華。以陳兄之才能,定然會為這個世間為百姓,創造遠大於這幾片琉璃瓦千倍萬倍的價值。”

此話不是妄言,程昭看過陳廣孝的策論,關心朝堂憂心民生,他這樣的人不該被隨意泯滅。

有才華又有近乎“愚蠢”的堅持,程昭相信他這樣的人會有出頭之日,或者說,她希望如此。

陳廣孝怔住:“我的……才華?”

才華?陳廣孝胸中的情緒激蕩,他此生坎坷不得誌,無人賞識,潦草了半生,沒想到如今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,站在他的麵前,直言道為了他的才華。

他被自己壓了半生的百種情緒衝的頭腦發蒙,一時不知如何舉動。

陳廣孝下意識地聽從程昭的話,他轉身同手同腳地離開,走了數十步,卻忽地沉靜下來。

陳廣孝回首看著那座閉了門的舍房,他在原地站立了許久,而後撩開袍子,屈膝跪下,一叩首為了救命之恩,再叩首是知遇之恩,知遇之恩恩同再造。

他頭腦從未如此清醒。

舍房內。

瞧著程昭的動作,謝管吟冷哼:“意氣用事,難成大器。”

像射出羽箭,如流星一般不偏不倚直擊靶心,箭尾嗡鳴,帶得人心直顫,她可真是擅長這種把戲,玩弄人心。

無論是沈元榮,陳廣孝,亦或是......他,謝管吟一腳將程昭踢下床,“我可沒允許你睡床上。”

小侯爺不允許她睡床上,也就是允許了她睡在這間屋子裡,小命可保。程昭見好就收,“好好好。”

她答應的爽快,謝管吟反而不爽利了。

程昭跪坐在地上,衣襟中的山楂包掉了出來,程昭直接將裹了糖霜的山楂塞進謝管吟嘴裡,“吃甜的心情會好。”

程昭對此素來敏感,小侯爺今日心情糟糕透了。

她送嘉安離開,回書院路上遇見了山楂鋪子,不知怎得程昭便意動了,吃甜的心情會好。

酸甜的山楂瞬間在謝管吟的口舌中綻開,她的話在他耳邊回蕩,滿山碎石隨之轟然滾落,卻又一個不少全都壓在他胸口。

“小侯爺,您今日心情不好麼?”

“吃甜的心情會好。”

程昭溫熱的手心堵在謝管吟唇邊,謝管吟垂眸就能看到程昭手上尚未痊愈的凍瘡,醜死了。

謝管吟有些狼狽地甩開程昭的手,分不清辯不明,無法自已。

燭火映照出她清俊的側顏,如旭日初升明媚耀眼,偏那人還無知無覺地笑問,“甜嗎?”

又酸又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