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昭循聲望過去,謝管吟向她走來,他一身鴉青色緙絲織錦長袍,身上環佩叮當,嬌嫩的桃花花瓣落在他的肩頭,青衣紅花的少年。
她有些明白了,原來自己隻是一個餌,以自己與小侯爺這淺淡的關係,這位三皇子殿下可真看得起自己。
程昭心中“嘖”了一聲,真是個高高在上者的粗鄙無聊的把戲。
三皇子看著謝管吟拊掌而笑:“怎麼?你是來為她求情的?”
“不。”謝管吟吐出一個字。
他緩緩走近三皇子,低聲嗤嗤道:“我是來看你苦苦求索,不得善終的,就如同你以前做的那樣。”
“你奈我何?”三皇子的視線落在謝管吟腰間,他臉上的笑倏然不見,臉色鐵青道:“我看姑母當真是瘋了,先是嘉安後是你。”
三皇子的姑母是……長公主殿下?
謝管吟卻笑:“你再怎麼不願,這也是不爭事實,我是她唯一的兒子,但皇後娘娘……”
謝管吟拖長尾調,緩緩道:“但皇後娘娘不止你一個兒子。”
三皇子眸光閃動,謝管吟還是這麼天真,他如今已經得了謝將軍的支持,一個皇後娘娘如何能威脅到他。
一個小太監匆匆趕來,他附在三皇子身邊低聲耳語,“殿下,皇後娘娘和長公主殿下去了東郊彆苑。”
隻這一句,三皇子麵上煙雲籠罩的表情瞬間破碎,他又驚又疑,通紅的眸子直勾勾盯著謝管吟。
謝管吟雙手環抱,唇角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。
他竟知道?他早就知道!
過往的一切在這一瞬都化為了嘲諷與挑釁,謝管吟似笑非笑,仿佛是踩著他的臉發出刺耳嘲笑,在他耳邊嗡嗡回鳴。
“好好好。”三皇子接連道了三句好,猛地轉身甩袖離開。
謝管吟與三皇子的交鋒風起雲湧,卻又莫名其妙極了,兩個人看起來是有什麼耐人尋味的秘密。
程昭莫名覺得,三皇子最後的離開,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但謝管吟知道三皇子逃不掉,他必然會遇見匆匆而來的崔公,他那見不得光的秘密終將曝露於人前,暴曬乾裂死亡。
正在給程昭施行杖責的侍衛:……
他覺得自己手中的木板突然燙手起來,拿也不是,放也不是。
程昭開口打斷了他的不安,她可不想挨板子,“我可是小侯爺的人,隻這一句你便能交差了,還不快走?”
侍衛立刻給自己找到了借口,程昭是小侯爺的人,他不敢違抗小侯爺的命令,所以才沒有對她行刑。
他喜滋滋地作勢欲離開。
雖然他並沒有領會到程昭所言的含義,但他的主子三皇子能,這就是三皇子想要的。
謝管吟這才看向程昭,他微擰著眉罵了一句:“蠢貨。”
“可我是為程昭而來!”嘉安郡主提著衣擺一路小跑,她氣喘籲籲卻不失郡主威嚴,“我看誰敢動她!”
孫慈在嘉安郡主前麵為她開路。
侍衛縮了縮腦袋,先是小侯爺,後又是嘉安郡主,這兩位可都是盛京一等一難以相處的貴人,程昭究竟是何許人也?
沈元榮輕笑,程昭一向會收買人心。
他起身對方書牧道:“方夫子,既然風波已定,那大家也就此散去吧,另外我在課業上還有些疑惑,還請您移步。”
沈元榮在眾學子中一向頗有聲譽,他此言一出眾學子也都隨著散去了。
見程昭無事,嘉安這才放下心來。
孫慈眼疾手快,拉著沒有眼色的秦知遠離開,便隻剩下了嘉安、謝管吟和程昭三人。
程昭踉蹌著起身,她突然將手伸向謝管吟,謝管吟鳳眸微眯,他靜靜等著程昭的動作,不躲也不閃。
生氣憤怒還是……厭惡?
程昭卻隻輕輕撫上謝管吟肩頭,取下他青衣上的花瓣,程昭笑道:“小侯爺,您今日心情不好麼?”
她這話沒頭沒尾,謝管吟肩頭傳來一種奇異的酥癢感,直抵心頭。
謝管吟盯著程昭那雙琉璃似的眸子,她早就看出了這場仗責是無妄之災,她知道自己無故受難是因為他,可她為什麼是這副表情。
風輕雲淡言笑宴宴。
謝管吟冰涼麻木的指尖微動,她竟能左右到他的情緒。
嘉安對謝管吟不滿極了,他不救人也就算了,居然還罵昭昭蠢,於是嘉安聲音愈發冷:“我們走,昭昭,離這個冷血的家夥遠一點。”
嘉安想伸手攙扶程昭,程昭趕忙避開了她的手,她清了清嗓子低聲道:“男女授受不親。”
小侯爺已經警示過了,至少在人前麵前要與嘉安保持距離,不然長公主也不會輕易放過自己。
嘉安冷哼。
程昭對嘉安悠悠道:“若小侯爺不是為救我而來,那他此行又是何意?”
單純為了譏諷報複三皇子嗎?至少程昭不信。
程昭說這話時沒有看謝管吟,但也沒避著謝管吟。
謝管吟睫毛輕顫,她明明早就知道,卻依然做了一個最蠢的選擇,謝管吟的眸子染上了兩分疑惑。
程昭沒再看謝管吟,而是隨著嘉安一同離開,她有一個未經證實的猜想,那個問題隻有嘉安有答案。
兩人回到舍房,嘉安的婢女守在門外。
程昭思索半天不知該如何開口,因為這是一個沉重的往事,對嘉安而言。
嘉安卻大喇喇笑道:“彆吞吞吐吐的,你我之間沒有什麼不能說的。”
程昭便也不再迂回,她問:“殿下曾想讓你變成的,是裴月裴夫人嗎?”
嘉安沉默一瞬,她的笑變得有些無奈:“你怎麼總是這麼機敏,和十年前一樣。”
“是,我自小被逼我練劍逼著看兵書,一開始我也同旁人一樣,隻當母親對我期望過高。”
“但後來三皇兄拆穿了我的幻想,我這才知道原來母親想讓我成為的是裴夫人,在三皇兄的幫助下,我逃了,逃到了隋縣遇見了你。”
三皇兄……又是三皇子?
看見程昭緊繃的唇角,嘉安她笑得更輕快了:“後來我按你的話去做,兩年後,母親就再也沒有強迫過我了。”
兩年,她說得極輕。
但程昭不敢想,在嘉安意識到這事之後,她是怎麼撐過這兩年的。
嘉安提著衣擺在程昭麵前轉了一圈,頭上珠釵晃動,她用冰涼的手指扯著程昭的嘴角,撐起一副笑臉:“彆露出這個這副模樣,你看,我現在很好。”
程昭不答。
“你......”嘉安又用極輕的聲音問:“你看,我是不是……已經很像我了?”
這是她埋在心底最深處的問題。
程昭心口驟然縮成一團,她聽到了嘉安的哀鳴,如同十年前一樣,嘉安從未忘懷。
看著嘉安目光深處的期待與小心翼翼,程昭啞聲道:“不像。”
嘉安扯了兩下沒能扯出笑容,她眼眶紅了,顫抖著手整了整衣襟,又理了理頭上的珠釵,她帶著哭腔:“怎麼會不像呢?哪裡不像?我都能改。”
程昭雙手緊緊握住嘉安顫抖的手,“你不像任何人,也不用像任何人。”
嘉安麵上帶著無措和茫然,她鼻尖通紅,試探著喊了一句:“昭昭?”
程昭應她:“嗯。”
她一遍遍喊,她一遍遍應。
嘉安忽的停了,她盯著程昭看了半天,“哇”的一下哭出聲來,“昭昭你怎麼來的這樣晚。”
程昭輕拍嘉安的後背。
嘉安哭得肩膀顫動,她不知道自己是誰,至今仍然日日惶恐,夜夜不安,夢裡都是裴夫人模糊的身影,她怎麼追都追不上。
嘉安淚眼婆娑,她甕裡甕氣道:“你還喜歡我嗎?”
程昭怔住,她記起來自己十年前說過怎樣的話語了,那時她說:“你就是你,我覺得現在的你就很好,我就很喜歡你啊,做自己就好了呀。”
如今看來,那時話語充滿稚氣。
但程昭還是神色認真一字一句重複道:“我覺得現在的你就很好,我很喜歡你。”
因為嘉安需要。
淚水一瞬間模糊了嘉安的視線,她抱住程昭,哭聲嗚嗚咽咽。
她終於再見到十年前的那個昭昭了,她還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。
程昭方才後背挨了一板子,此刻脊背仍然疼得厲害,但她仍然抱緊了嘉安,抱得更緊了。
良久,嘉安恢複了笑顏,她從程昭的懷抱中起身,眨眼道:“男女授受不親,若是讓母親看到了,定然要為難你了。”
程昭輕笑,長公主不會為難她。
因為長公主早已知道她的女兒身,不然在她抱住嘉安的那一刻,門外那些婢女就會衝進來了。
看來那日在殿上,長公主問的那句話時,她就動了那個念頭,她想讓程昭成為裴夫人的替身。
程昭看向嘉安,她十年前那個充滿稚氣的回答,真的能讓長公主放棄嘉安麼?長公主明顯從未斷過這個心思。
八年前又究竟發生了什麼?嘉安顯然是不知的。
程昭很難想象,長公主對裴夫人是一種怎樣黏膩稠密的情感,十六年仍然難以忘懷。
而三皇子,他在這件事裡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呢?
長公主明知她的女子身份,卻又不揭穿,她什麼都不做,到底意欲何為呢?
程昭覺得頭大,自己怎麼莫名奇妙被卷進了這樣一個漩渦。
好不容易有了一個頭緒,便有更多紛雜的問題立刻如影隨形,將她緊緊包裹起來。
不過這樣也有些好處,程昭大搖大擺地搭上嘉安的肩膀,她笑道:“我現在不怕了。”
嘉安沒多想。
程昭將自己的被褥雜物打包,她好奇地問嘉安:“你怎麼會得到消息來救我?”
嘉安答:“是孫慈告知於我的。”
孫慈?在他眼中自己與嘉安不過是一麵之緣,他怎麼會知道嘉安同自己的關係非凡?難不成孫慈便是嘉安那位未婚夫婿?
程昭欲問,嘉安搶先一步,她疑惑地問:“你這是在做什麼?搬家嗎?”
程昭點頭:“對,去與小侯爺同宿。”
“……?”
“你瘋了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