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時,乍暖還寒。
“吱呀。”
料峭的春風將窗子吹開,屋內燭火搖曳,霧蒙蒙的雨絲與寒風一同撲到程昭臉上,書案上的紙張被吹得呼呼作響。
榻上,本以入眠的崔見晦揉了揉眼睛,他囈語一聲:“怎麼了?”
程昭將窗子關好,她答:“隻是起風了。”
崔見晦也不再多問,他閉上眼睛卻許久沒有再入眠。
程昭夜裡總會秉燭讀書,他原以為是因為程昭白日裡要練馬術,有些跟不上才如此刻苦。
可是現在上巳節已經結束,程昭卻仍然如此......他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,卻又不知從何說起。
程昭重新坐回書案前,紙上是一個用炭筆描摹的小像。
長公主、裴夫人、嘉安、小侯爺......
風雨來要便來吧,無端空想隻會是庸人自擾,程昭不是一個喜歡自擾的人。
她恢複心神,將紙張翻轉過去,提筆練字,物儘其用,畢竟筆墨都是很金貴的東西。
崔見晦歎氣:“近來都是陰雨天,三皇子殿下明日會來嗎?”
盛京三月最是熱鬨,除了上巳節還有遊園詩會。
大周的入仕有兩個法子,其一是科舉,其二便是舉薦。
所以,對於紫金書院的學子而言,若是能在詩會上得到高官青睞,那便是事半功倍。
沈元榮便是在兩年前的遊園詩會上大放光彩,被右相崔淨遠引為門生,從此仕途一片坦蕩。
往日詩會都設在城郊桃林中,曲水流觴,才子佳人。
但今年不同,詩會設在紫金山上,是三皇子特意定下的,據說是因為紫金山人傑地靈。
但程昭卻還清楚記得,自己初來盛京時便聽說了小侯爺與三皇子的爭執。
所以,究其原因具體為何就很耐人尋味了。
程昭一邊臨帖一邊答崔見晦:“我亦不知。”
三皇子對詩會如此關切,近乎是明目張膽地籠絡人才,不怕背個結黨營私的罪名嗎?
黨爭如此,陛下會不聞不問嗎?
弄權這事就像是在詭譎的人心中攪弄風雲,可人心難測,這條路亦是。
*
“落轎——”
待轎子停穩,早已候著的太監這才伸手撩開轎門簾兒,恭敬地喊了句,“三皇子殿下。”
三皇子殿下年近而立,頭發梳理的一絲不苟,整齊地束在腦後,腰間束著一條精致的玉帶,他皮膚蒼白麵上沒有任何表情,但眼底的青黑給他平添了幾分陰鷙。
眾人呼啦啦行禮。
三皇子側頭問方書牧,“今日夜飲可準備好了?”
方書牧對這位一心結交朝臣的皇子殿下並無多少好感,若不是崔公身體抱恙,定然是要出麵回絕的,不可能讓他們在紫金書院結黨營私。
可方書牧目前無官無職,他隻能應著,“已經備好了。”
話落,三皇子殿下便走在眾人最前頭進了書院,在一處題詩牆邊,三皇子兀然停下腳步,他的腳邊碎了兩片琉璃瓦。
“明政明德求真求實。”三皇子撫摸著牆壁上的字跡道,“這八個字是我父皇禦筆親書?”
方書牧不解其意,實話答道:“紫金書院初建成時,陛下曾賜下這八個字,希望書院學生能謹遵此言。”
三皇子拊掌而笑:“說得好。”
他話鋒一轉,勃然大怒道:“可這兩片琉璃瓦明顯是人為打碎的,損害禦賜之物,是為不敬之罪!”
有一個眼生的青衣學童突然上前道,“殿下,昨夜我曾看到程昭在此牆下,是她打碎的。”
另有一巡夜仆從亦上前附和。
三言兩語,人證物證,幾乎是坐實了程昭的罪證。
三皇子端坐在椅子上,他道:“程昭是哪位,將人帶上來。”
程昭本來在藏書閣,兩個持劍的侍衛衝進來押著她的雙臂,將她帶到三皇子麵前。
程昭到時便看到這副場麵,不待侍衛踹向程昭的腿窩,程昭非常自覺地跪下,“見過殿下。”
三皇子的神色仿佛被薄霧籠罩,看不出喜怒,他道:“杖二十,逐出紫金書院。”
程昭被這突如其來的杖責搞得措手不及,她眼神一凜,思緒飛速流轉道:“殿下,學生是冤枉的。”
三皇子指尖輕抬,他身側的太監立刻大聲嗬斥道:“大膽,你知你犯的什麼錯嗎,就敢直呼冤枉。”
程昭緩緩道:“學生自然不知,不知自己是因何而受罰,莫不成是不方便明示嗎?”
眾人這才意識到此事的不尋常,三皇子殿下壓根沒給程昭辯解的機會,眾人不由得懷疑起這事的真實性。
此牆風吹雨打數十年,未經仔細查證又如何判定是有人刻意而為?還有那兩個證人,一切未免太巧合了些。
三皇子此時再避而不答,就有不分青紅皂白的嫌疑了。
他招手讓人將那兩名證人帶了上來,那兩位仆從上前,一口咬死自己昨夜看到了程昭。
程昭看向那青衣學童,她道:“你著青衣,可是書院學童?可守規矩?”
青衣學童道:“是,我是學童,但我向來很守規矩絕無妄言,我昨夜閒逛時看到了你深夜站在此處。”
“是嗎?”程昭冷聲道:“既為學童,那便是有宵禁的,你如何能在書院閒逛,看到我打碎琉璃瓦?”
程昭步步緊逼:“還是說,你在撒謊?”
青衣學童語塞,額頭滲汗,“昨夜,昨夜下雨實在太悶,我才出門閒逛,我真的看到了……”
程昭冷笑打斷他:“你方才還說自己守規矩呢?怎麼此時又置院規於不顧了?英明神武的三皇子殿下自然不會聽從你這種人的奸佞之言。”
突然被扣了一個“英明神武”的名號,端著茶杯的三皇子看向程昭,她三言兩語便讓那學童的證詞變成廢紙,原來不是個草包,事情變得有些意思了。
程昭又看向那個巡夜仆從道:“張大,如果我沒記錯的話,你是叫這個名字吧。”
張大結巴道:“你,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”
程昭道:“書院幽室處久無人居,夜裡巡邏的仆從會躲些懶避過那處,但你不同,你做事一直很用心,所以我對你很有印象。”
張大抿著唇,不敢正眼看程昭,他悶聲道:“我,我昨晚確實看到你了。”
程昭覺得有些不對勁,她隱約意識到藏在暗處要針對自己的人就是眼前的三皇子,可自己此前從未見過三皇子,自然也談不上得罪。
三皇子當著眾人的麵強加罪責給她,他多半是想從明麵上了結此事的,不然他隻需派人暗殺她。
既如此程昭也從明麵上還擊,她對張大道:“你昨夜巡邏到此處時,會比彆人晚些?你是何時看到的我?”
張大急切道:“是子時,我就是在子時看到你站在這牆下。”
程昭等的就是他這句,子時她還未睡,那時崔見晦也未入眠!
程昭道:“子時我在舍房內,有人可以為我作證。”
“誰能為你作證?”三皇子站起身來掃視眾人,他那副蒼白的麵龐愈發麵無表情,“為一個罪人作證,當以同罪論處。”
此言一出,滿座皆驚。
這話就是明晃晃的威脅了,誰敢為程昭作證便是與三皇子為敵。
眾學子明白過來,看來一開始也是三皇子的謀算,用這種肮臟的手段汙蔑一位寒門書生,明日陛下的桌案上參三皇子的折子定然會堆積如山。
畢竟在座眾人非富即貴,多半家中有人在朝為官。
方書牧眸色不耐,三皇子竟執意為難程昭,他看向自己的貼身仆從,無言示意道:“去尋崔公。”
一個有天賦又刻苦的學生,方書牧不希望她折在此處,隻能寄希望於崔公能救她一次。
秦知遠心裡窩火,他下意識地想勃然躍起,就算三皇子也不能這麼欺負人,大不了鬨到陛下那裡去。
沈元榮拉住他,低聲道:“去尋小侯。”
小侯爺向來與三皇子不合,小侯爺多半會救她,因為她是程昭,而且她有那柄劍以作交換,小侯爺是最好的選擇。
秦知遠恍然大悟,他看向身邊的孫慈,但孫慈此時竟不見了,他隻能自己側身離開去尋小侯爺。
三皇子眼皮一抬,他明顯看到了秦知遠的動作,卻沒有加以製止。
程昭也沉默半晌,她可以拆穿那兩人的謊言,因為有跡可循,可她萬萬沒想到,堂堂皇子居然會同自己這般無名無姓的小人撕破臉麵。
程昭餘光看到眾人神色,三皇子已然失了人心,他真的......還想參與奪嫡嗎?
有一件比奪嫡更重要的事,是他一定要做的,程昭被這事卷了進去,所以三皇子才如此不顧一切針對她。
會是什麼事呢?
三皇子居高臨下地看向程昭,他最喜歡看人作困獸之鬥,千辛萬苦逃仍不出,隻能陷入深深的絕望。
他在等著程昭臉上露出那種讓人快樂的表情,他道:“看起來並沒有人可以為你作證呢?”
崔見晦伏在地上,他的所有力氣都像是被抽乾了,嗓子如同吞了鐵塊,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言語。
他知道程昭是無辜的,可他……
人群中的陳廣孝突然作勢起身,程昭眼疾手快擋在他麵前,現在誰來作證都是沒用的,隻會平白累及那人罷了。
因為這件事情的真相並不重要。
程昭輕笑兩聲,沒再說話。
三皇子一直不顯山水的表情卻破碎出一絲裂痕,她竟不絕望也不求饒,真是讓人失望啊。
如果三皇子能放過她,程昭不介意陪他做戲,如她往常那般,但三皇子不會放過她。
強權之下,人命如螻蟻。
兩個侍衛上前粗魯地將程昭架在板凳上,隨著一個木仗落下,程昭的身體痛苦地緊繃在一起,她咬牙思考著逃跑的可能性。
突然。
三皇子那張麵無表情的臉上擠出一個詭異的笑容,他道:“管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