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內梨花熏香浮動。
程昭伸出雙臂將嘉安攬在身後,嘉安眼眶通紅,長睫上還掛著水漬,秋水盈盈泫然欲泣。
秦知遠說程昭被嘉安郡主帶走了,憂心程昭的處境,這才央著謝管吟來救她,但謝管吟一推門就看到這副場景。
現下好似他才是那個拆散鴛鴦的惡人,謝管吟簡直要被程昭氣笑了,他步步逼近程昭:“我若想過去,你攔得住嗎?”
程昭退無可退,她吞了吞口水,離得……太近了。
謝管吟冷哼一聲,他尋了個位子坐下,給自己倒了杯茶水:“青天白日的,連門都不關,你們瘋了嗎?”
嘉安郡主趕忙道:“小侯爺,你誤會了,我與昭昭並不是你想得那樣。”
謝管吟看著程昭仍問:“你喜歡郡主這般的女子?”
程昭答道:“嘉安貌美如花心地善良,英姿颯爽行事利落,自然會招人喜歡,但……”
昭昭……
嘉安……
可真是親昵啊。
謝管吟端起茶盞撇去浮沫,他挑眉看向程昭,一臉興味道:“那你知不知道郡主已有婚約?”
程昭驚訝:“你有婚約了?”
謝管吟看向嘉安郡主,緩緩又道:“郡主,你知不知道程昭白日狎妓。”
嘉安郡主驚愕:“你去狎妓?”
見兩人麵上驚異的神色,謝管吟“嘖嘖”兩聲笑道:“還真是一對‘濃情蜜意’的男女,貌合神離又各自為營。”
嘉安郡主思考了片刻,她知道程昭是女子,所以程昭此行一定是有她自己的原因,嘉安對程昭道:“你去那裡定然是有正事。”
程昭:“沒錯。”
謝管吟:?
嘉安竟被誆騙至此,還有群芳閣那女子也是,出錢又出力,程昭給她們喝什麼迷魂湯了?
謝管吟紅唇微揚,他道:“長公主會殺了你。”
嘉安從程昭身後探出來,她顧及著程昭女扮男裝的身份,隻能含糊道:“我與昭昭不是那樣,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謝管吟目光如劍,眸中森森殺意猶如實質直逼程昭,他道:“不然她現在已經死了,我會殺了她。”
嘉安是長公主唯一的女兒,謝管吟不允許任何人玩弄她的感情,哄騙她無媒苟合,誰都不行。
隻這一眼,程昭頓時遍體發涼,渾身惡寒不止。
應當是今日馬場上的日光過於耀眼,讓她產生了些許錯亂的感覺,這才是小侯爺啊,他輕易便能碾死她。
她竟還想著在小侯爺手下護住嘉安,明明是她需要嘉安的保護,她當真是被那日光晃到眼睛了。
程昭有些想吐,她將自己腦海中不合時宜的荒唐想法一寸寸拔除,而後抬眸笑道:“小侯爺請放心,在下有自知之名,不會做出逾矩的事。”
嘉安郡主也道:“放心吧小侯爺,謝表哥,我不是沒有分寸的人,你就彆嚇唬昭昭……”
原來他們是表兄妹的關係,程昭扯了一下嘉安,嘉安會意立刻改口:“……程昭,你就彆嚇唬程昭了。”
程昭卻知道小侯爺所言皆由心,句句屬實,根本不是在嚇她,他是真的會殺了她,是以程昭笑得更明媚了。
諂媚討好。
謝管吟狠狠擰眉,他覺得礙眼極了,但又不知何物礙眼,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煩悶。
程昭含笑向兩人弓身行禮道:“郡主、小侯爺,小人先行告退了,還望郡主和小侯爺應允。”
在謝管吟看不到的地方,程昭向嘉安眨眼,有謝管吟這個外人在,嘉安配合著程昭作戲:“你退下吧。”
程昭應是,而後告退。
春日暖陽斜照,如絲如縷透過衣物,暖意融融,程昭長舒了一口氣,四肢這才漸漸回溫。
後麵還有兩場比賽,甲字堂同乙字堂,然後便是乙字堂同丙字堂。
甲字堂同乙字堂的賽事應當還未結束,程昭想著提前可以去觀摩一下乙字堂的馬球技術,她加快了腳步。
行至一半,沈元榮攔住了她。
程昭驚愕:“你們同乙字堂的?”
“已經結束了。”沈元榮補充道:“第三場也結束了。”
程昭驚愕:“結束了?這麼一盞茶的時間就結束了?我人都不在丙字堂的人是如何打的?”
沈元榮道:“乙字堂認輸了。”
原來是這樣,程昭恍然大悟,腳步也緩了下來。
沈元榮麵部肌肉緊繃,脖頸處青筋暴起,他緩緩閉上眼睛,他輸了,到了兌現賭約的時候了。
跪!
紫金書院的這些同窗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同僚,他要做經邦濟世的大事,絕不能早早失信於人。
但是這件事,他記下了。
沈元榮單手撩開袍角,身體筆直雙膝彎曲,跪便跪了。
一個身影疾步迅移,沈元榮本該落到青石板上的雙膝,便落在了一雙柔軟的靴子上,是程昭。
程昭伸出一隻腳防止他雙膝著地,一隻手拽著他的衣領,她笑道:“沈兄,你硌到我的腳了,快站好。”
她語氣很輕佻,沈元榮保持著這個姿勢不變,他並不正眼看程昭,隻是冷笑道:“你贏了我自會遵守諾言,不必特意行此譏諷。”
程昭並不覺得她是決勝者,她誠懇道:“勝的是丙字堂,不是我。”
沈元榮覺得程昭虛偽極了,禦下用人收買人心哪一個不是極為珍貴的能力?沈元榮嗤笑一聲不再說話,技不如人他甘願認輸。
“再者說,我可沒這麼傻。”見沈元榮仍不起身,程昭也蹲下身,她與他平視,程昭笑道:“我才不要做你的磨刀石呢。”
沈元榮終於抬眸,他不解地看向程昭,“磨刀石?”
程昭笑:“對,磨刀石,將你這把刀磨得鋒利至極,見血封喉。”
程昭撇嘴道:“因為你這種人,是極有可能位極人臣的,我既知道,自然不會去自討苦吃了,否則到時候第一個被割喉的人就是我了。”
位極人臣。
沈元榮狠狠一怔,他心中所謀從不訴諸於口,程昭卻看穿了,並且說得如此輕易,而且她說他,極有可能位極人臣。
沈元榮看向程昭,程昭眉眼彎彎,一雙杏眸如春日暖陽,輕易便能消融冰雪,也輕易便能消融人心。
他喉頭滾動,啞聲問:“我這種人?”
“對,你這種人。”程昭言笑宴宴,她掰著手指頭數。
“一來你出身名門官宦世家,入仕有家中長輩扶持。”
“二來你既有天資又極為刻苦,馬場那匹黑馬,每日卯時它都氣喘籲籲,是因為你夜裡已經練了好幾個時辰吧。”
沈元榮眸光微閃,他是一個文人,在禦馬騎射這事上並不那麼精通,所以夜夜去練,沒人知道這事,但程昭竟知道。
程昭聲音清脆明亮,她仍在數:“三來你對自己夠狠又放得下身段,為了維持一副守信的假麵,下跪這種大辱你也忍得下。”
“四來你心思縝密又目標堅定,你不肯放過一絲機會,這場賽後劉遜對你又敬又畏又感激,已然被你馴服。”
“最後,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。”程昭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馬場那匹黑馬對你來說是不是略矮小了些?”
聽到此處,沈元榮哈哈大笑,程昭還真是生了雙慧眼,生了個琉璃心,他這點小心思竟也沒有瞞過她。
沈元榮也不再掩飾自己,他道:“因為它是你常騎的那匹,我是在刻意消磨它的體力,順手便能讓你為難,何樂而不為呢?”
程昭“嘖嘖”兩聲,“沈兄,彆這麼驕傲嘛,我又不是在誇你。”
沈元榮輕笑兩聲,緩緩起身問她:“你說你知道,你是如何知道的?”
程昭墊在沈元榮雙膝的那隻腳許久未得自由,此刻終於卸下重擔,她輕輕一動半邊身子都在發麻。
程昭伸手指向自己:“自然是因為我與你是一樣的。”
她與他一樣?同類之間是最容易嗅到彼此的味道的,可程昭並沒有這種味道,他可不信她會隱藏得這麼好。
“雖說,我看起來天資聰穎又非凡過人,還能輕易贏過你。”程昭朝沈元榮擠眉道:“但其實我這種人或許反而成不了事,怎麼不算一樣呢。”
無緣無故又被程昭踩了一腳,沈元榮白了她一眼。
程昭腿麻得厲害有些站不穩,沈元榮扶了她一把,他笑道:“所以說我們此刻算是化敵為友了?”
“不不不。”程昭含笑冷哼,“我隻是不想做沈兄的磨刀石,又不是想同沈兄你做朋友,這兩個不一樣。”
“為何不想?”沈元榮問。
“與沈兄交朋友啊,那可太提心吊膽了。”程昭做了個誇張的動作,“我怕你在我兩肋上插刀。”
沈元榮一愣,繼而仰天大笑。
程昭說得對,如果有需要,如果能獲利,他確實做得出來這事,朋友哪有利益來得可靠。
程昭口齒伶俐,短短幾句話,句句是譏諷,可沈元榮卻覺得,這是他此生聽到過的最好的奉承。
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起了程昭,又瘦又小,臉上掛著幾道血痕,除了秀氣再看不出彆的了,隻有那雙眼睛……
那雙眼睛可真是會收買人心啊,連他自己也為其折服,而且他明知如此,卻又受用極了。
也難怪她能勸動小侯爺。
沈元榮道:“既如此,我也有一件東西要曾與你。”
“什麼?”程昭問。
沈元榮的學童碧洗雙手奉著一個紫檀木盒上前,程昭打開木盒,裡麵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劍。
即便程昭不通劍術也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神兵。
她道:“這個我又用不到,沈兄不如給我點銀錢?”
沈元榮笑:“你會用到的。”
他一臉神神秘秘,那麼這把劍極有可能不止是一把劍,多半有其他的故事,程昭問:“有什麼緣故嗎?”
沈元榮不答。
看他這副樣子是不打算回答了,程昭也不矯情,她接過木盒又問:“這個盒子應當沒有什麼故事吧?能拿來換錢嗎?”
沈元榮:……
“哦,也不能啊,那我不要了。”
這東西看起來就是個麻煩,說不定會引來災禍,既不知它的來曆又不能脫手,不如不要,清淨自在。
沈元榮咬牙無奈道:“是小侯爺感興趣的東西,必要時或許能從小侯爺手上救你一命。”
語畢,沈元榮突然意識到,以小侯爺和程昭的親近程度,程昭多半用不到這把劍,他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,作勢要將盒子拿回來。
不給了不給了。
程昭卻收回手,用力將盒子往懷裡一拉緊緊抱住,“沈兄,給都給了,收回去多不好。”
說完她將盒子扛在肩上,轉身離開。
看著程昭的背影,沈元榮心中湧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:若那個人是程昭的話,他不會向她揮刀,即便是有利可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