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京·皇城·迎芊宮
寢殿的油木地板上，圍著一圈又一圈兒的紅燭...
一個身著大紅喜服的白發女子，正披散著頭發，坐在紅燭中央...
她低著頭，邊搖著身子、邊輕哼著曲調...
一雙布滿燒痕的手，偶從身前的地上拾起一塊碎片，略顯笨拙地粘黏著...
忽然，她低著的頭向臥榻側了一下、
“你醒啦...”
竟是那個蒼老、又啞到極致的老婦尊主之聲！
隻見她緩緩抬起了臉...
無耳、無眉、無眼皮、一雙下扒露紅的眼...再配上這一身大紅的喜服，在這夜半的寒夜裡，竟是說不出的悚魂骸骨！！
隻見葉宏才剛睜開了眼，就立時又被嚇暈了過去...
她見此，略顯無奈地搖了搖白頭、
“哎...這都見了幾次了？竟又暈了過去...”
她說著、便摘了那一頭的白發，細看之下，她的整張頭皮也都是被大火燒過的痕跡！
她緩緩將粘黏好的人皮貼在了臉上，便又恢複了原來的僵麵少女...
對鏡描眉、朱紅畫嘴，白發在身前綰好髻，而後選了一枝金簪插起，又重新戴在了頭頂...
她坐到葉宏的榻邊，拿著一個袖珍的瓷瓶、在他的鼻間晃了兩下...
不一會兒，就見葉宏悠悠轉醒...
“怎麼？老夫老妻的...都見了這麼多次了，還未適應？”
葉宏凹著眼，邊咳邊扶著身前的傷口坐起...他拿過榻旁的水，咕咚咕咚地飲了個乾淨...
眼中的精光不複往昔，但依然明遂、
他深喘了兩口氣，盯著這榻邊的女人、兀自笑起...
“蘿芊，果然是你，哈哈...朕，果然沒有猜錯！哈、”
雖然無力，但還是能聽出這笑裡的狂傲和底氣...
蘿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，“看來...你猜到了？所以你才任憑宮變、以死引我來？！”
葉宏緊著鼻子、虛眼道：“嗬嗬嗬嗬嗬...蘿芊呐蘿芊，若是你想奪朕的天下，倒是也出點兒新的花樣來，還是三十幾年前老把戲，朕、都看膩啦...
琬州時疫，南地民變，樾曦國北渡懷海，朕是天子啊...！
你還當朕、是當初那個任你擺布的小子嗎？？
咳咳咳...若是朕不任憑宮變，不任著那個畜生來殺朕，你會出來嗎？
你當是恨極了朕，以你的心性，你斷不會讓朕死得這麼痛快！
所以朕讓他殺...朕就是在賭、賭你蘿芊沒死！賭這背後之人一定是你！哈哈哈...”
蘿芊一下子從榻上恨起、
“我擺布你？？葉宏啊葉宏，你還真是個沒良心的畜生！！
你彆忘了，你當初隻是葉家的一個庶子，若是沒有我蘿芊，你葉宏能坐上這皇帝的寶座？！
我背叛了族規、背叛了父親，放棄了族人，更放棄了信仰...
十六歲我就跟了你，給你出謀劃策、為你招兵買馬...
讓你從一個過街都不敢抬眼的庶子，僅用了八年的時間，就做上了皇帝...又用了八年的時間，讓你穩定了朝權，你放眼看看這曆史，有哪一個皇帝是如你這般順風順水？！
可你呢？你又是如何待我蘿芊的？？
你深夜把我打入了冷宮，又縱貞如昭那個賤人來放火燒我，我如今的嗓子、如今的模樣全都是拜你所賜！！”蘿芊說著，又一把薅下了頭發和麵具、
葉宏靠過頭，顫指著蘿芊道：“你、你...”
“看啊...你怎麼不看啊？？
是誰當初說我是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？又是誰說他今生都不會再娶第二個女人？
你到底是有多狠的心？我當初還懷著你的孩子，就被你打入了冷宮！！”
“什麼？！”
葉宏突地轉過了頭，可他見了蘿芊的這副模樣，一翻眼，便又嚇暈了過去...
、
遙想當年，蘿芊乃是蘿夏國自小培養的柏靈公聖女...
她是五位聖女之中、最有天資去繼承柏靈公之人...
可她傾城之姿、貌美芳華...
她不甘心把她自己的一生、就這樣去獻給海靈，而成了那孤獨的守身處子...
她怕、她怕極了，她每每看見壁畫之中...那些被鑿開麵骨的曆任柏靈公，她就想逃...
其實不隻是她，但凡蘿夏本族的女子，就沒有一人願意成為柏靈公，即便這柏林公的地位無上尊榮...
繼任儀式的前夜，她獨自一人跑到了冥海，她對著這片死寂的噬人之海無助哭泣...
忽地、一片絲帕現在了她頭頂...
“夏迎？怎麼是你？”
夏迎與她一樣，同是柏靈公聖女，隻不過夏迎平日裡、從不與人多說一句話，也從不展笑，就像高插在冰峰上的一朵聖花一樣，絕美卻不動人...
果然夏迎沒有回她的話，隻是默默地坐在了她身邊的大石上，一同望海...
蘿芊也不管夏迎理不理她，仍是邊向海裡揚著沙子、邊啜啜地哭著...
、
“若你真的不想做祭祀柏靈，那便逃吧...”
蘿芊愣了愣，看著半天不說話、一說話就說了句廢話的夏迎...
“我難道不想逃嗎？就是因為之前有聖女逃過，所以你看現在，冥州到處都是嚴防死守的海靈衛...
逃？往哪兒逃嘛...”蘿芊說著又抓了把海沙揚起...
隻見夏迎動了動，從她那一身潔白的袖口中，掏出了一塊兒瑩透的黃石...
蘿芊見此，一下子就撲了上去、
“鎮海石？夏迎，你怎麼拿了鎮海石？”
這鎮海石是柏靈公身鑲的三件寶器之一...
壁畫上的鑿麵掀骨，就是為了要把這鎮海石鑲嵌在曆任柏靈公的額頂...
剩下的其他兩器，則要截據左右各一段的鎖骨，而後將其嵌入，直到柏靈公身死後、才可將寶器全部取出...
柏靈公於昨日羽化，這鎮海石應是在祭台上才對...
隻見夏迎麵不改色地說道：“偷的、”
蘿芊詫異地眨眨眼，她感覺她好像聽錯了...
若說彆人會偷、她信，可是夏迎這樣的..還會偷？
她很難想象得出，夏迎躡手躡腳的會是何種模樣...
當下便噗笑了一下，“你還會偷？”
而後想了想、又耷下了臉...
“沒有血祭，你偷了鎮海石也是無用...
而且這鎮海石一旦祭過，就會隻認祭主的血、直到祭主身死...
若是我此刻祭了它逃走，那族人日後又當如何？”
夏迎淡淡地望著月下深海，“若是你...真的想逃，那便由我來祭、隻是...”
她轉過頭，深望著蘿芊、
“希望你日後，一定要過上你想要的日子，也祝你能找到..讓你心儀之人...”
蘿芊從未想過，這個平日裡對她愛理不理的夏迎，居然可以為了助她逃走，而做出如此大的犧牲！
若是夏迎做了鎮海石的祭主，那她便隻能做一輩子的柏靈公...
不能嫁人、更不能生子，還要忍下據骨之痛！
蘿芊憋頓了兩下、將身一傾就抱住了夏迎...
“我平時那麼讓你討厭、還經常捉弄你，上次出現在你浴桶的那條蛇、就是我放的，你不是應該煩死我了嗎？
你心裡應該巴不得我去做柏靈公才對，怎的又可以如此地幫我呢？”
衣袂紛飛、濃墨含眉，夏迎抬了抬手，終是沒有回抱住蘿芊...
“你不屬於這裡，你那麼活潑的性子，是該到外麵去看看...”
一把利刀、自夏迎單薄的手掌劃破，深痕之中涓涓流淌出源血...
她把鎮海石握於血掌之中，本來還是黃色的螢石，一下子就變成了透晶的血石...
蘿芊一把抓住了夏迎了手，她沒有看見夏迎因刀傷、而忍痛的眼...
她隻興奮地看見了那顆已經淬紅了的鎮海石...
“成了、成了！夏迎，這鎮海石居然認你的源血！你竟然都沒用祭台催動，它就自行納祭了你的血...
夏迎、你果然比我更適合做柏靈公！”
、
一葉長舟，輕泛於冥海之上...
海下似是有很多看不見暗影，在舟過之處紛紛退讓...
去時、兩並倩影，歸時、一襲寒孤...
夏迎回望了一眼對岸，竟是早已無了蘿芊的身影...
、
蘿芊一想到夏迎，她就好恨她自己！！
她更恨這眼前又昏死過去的葉宏！！！
她‘嘣’地一聲、又將那袖珍瓷瓶的蓋子彈開，使勁兒地在葉宏的鼻下晃了晃...
葉宏轉醒，卻是再也不敢看蘿芊，他隻側著頭，虛喘著粗氣...
蘿芊狠狠地扒了她這一身的喜服、
“哼！貞如昭那個賤人一定沒告訴過你吧？她明知我有孕，卻還是點燃了燈油！
嗬嗬嗬，總歸是我命不該絕！我發誓，有生之年，我一定要報仇！
、
你說的沒錯...我不會讓你就這麼輕易地死...
我要讓你眼睜睜地看著、你最在乎的大梁，土崩瓦解！
我要讓你、和其他賤人所生的孩子，全部都自相殘殺！
你不是說你隻愛我一個嗎？那好啊，這麼多未見，你一定是想極了我的這副身子...
今夜臣妾就重新嫁給你...
陛下，讓蘿芊來給你侍寢！”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