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十七年,說長不長、說短不短....
有誰會相信,她是一個帶著前世記憶的人,來到了這個從未被記載過的朝代?
又有誰會相信,她是一個女扮男裝的懷遠少將軍,竟已征戰沙場逾五載?
她從未見過這一世的生母,自小由父親一手帶大,尚不能言語之時,就被父親抱上了戰場,親眼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葬送,親眼看著一個個完整的人被撕砍到斷首缺腳,縱使她如何的嚎啕哭鬨,父親也無動於衷...
到能習步之時,父親又開始傳她武藝...小弓弦、短木槍、紮馬走樁、拉鐵抬缸...
沒有玩伴,也沒有童趣所在,整日都在父親的眼下,練武習文、直到十歲那年......
關恕忽地打了一個激靈,原是浴水早已冰涼,她趕緊裹起衣服,小跑鑽到了榻上,所有的疲憊洶湧而來,讓她無力再去回想...
迷蒙之際,帳外火光攢動、有叫嚷聲傳來...
關恕強撐著眼皮,抓起外袍起身出帳,見帳前已經沒有了值守的兵丁...
反倒是眼前的巡兵正一隊隊穿插著、尋找著什麼,她上前拉住了一個兵丁,問道:
“發生了何事?”
兵丁先是一愣,然後舉著火把打量了幾下、又看了看眼前的營帳...
“您是?辰大夫?”
“是我...”
“啊,我說呢,聽著聲音像您,您不記得我了?我的胳膊就是您給接的...啊—原來您不是黑臉啊...”
關恕扶額,“我記得你,到底發生何事了?”
“呀!辰大夫,您快回帳裡去,有刺客潛入軍營...”
“刺客?傷了人沒有?”
“沒有,剛一進營就被李將軍砍傷了,我們現下正沿著血跡搜尋呢,您快回帳裡,不要再出來了...”
“好,保護好大將軍,你們也小心...”
轉身回帳、剛放下帳簾,便察覺不對...當下瞳孔一縮、
“兄台,既然來了,就請現身相見吧...”
隻見寒光一閃,一把利劍破屏而出,直逼關恕的麵門而來、
關恕眼疾手快,閃身一躲,斜掌直劈刺客手腕、
利劍落地,右掌換形似鷹爪,左手‘嗖’地一下從腰間抽出長帶,一記反手擒拿,纏帶縛手,幾下就將這行刺之人製於身前...
“彆動!再動、殺了你 ...”
關恕冷厲地對著身前掙紮的刺客說道,可這刺客竟絲毫不懼,掙紮更甚...
“大膽!你想乾什麼,你快鬆開本、本姑娘!”
關恕劍眉一挑,“是個女子?”
“女子怎麼了?你快放開本姑娘,否則、我就將你碎屍萬段!”
關恕輕呦一笑,心道你已受縛於我,竟還有如此大的口氣,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...
側頭一瞧,見此女子的頭發和口鼻都用黑布遮起,隻露一雙盛滿怒氣的眼睛在瞪著自己、
雖是怒目而視,但也掩蓋不了這雙眼睛的獨特標質...
帶著深邃的野性,更帶著、呼國的風情...
“嗬,你們呼國的男人都死光了麼?竟讓你一個姑娘來...前方打不過,就搞刺殺這一套,可不是什麼磊落之舉...”
女子又掙紮了幾下,“呸!這叫兵不厭詐,你要殺便殺、本姑娘不用你這梁國的臭男人羞辱我!嘶....”
隨著女子的劇烈掙紮,她肩上的傷口翻裂更甚,關恕低頭一瞧,便見一股股的鮮血正往外湧...
終是沒抵過一個醫者的本心,她咬了咬牙,摁著這女子就坐在了矮榻上、
女子動彈不得,氣急之下竟隔著黑布咬住了關恕,關恕也不躲、拿起方幾上的白布將血壓住,也不說話,就像看戲一樣盯著咬她的女子...
女子意識到隔著好幾層布料,也咬不透他,便恨恨地鬆了口...
“咬夠了?咬夠了就彆再鬨、你這傷得治...”
“哼!你們梁人會有這麼好心?還會給一個刺、客...”
隨著帳內的大盞燃起,女子緩緩止住了話口,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眼前這個翻瓶穿絲的‘男子’...
精雕的側臉、英挺的鼻梁、額前支棱的幾縷發須不羈瀟灑...
轉過臉的那一刻,她清楚地看到,這‘男子’的雙眼如星如燦,好似明盞一般朗朗奪目...
那白皙的臉龐映襯著跳動的燭火,引得人的心房也想隨節跳動...
雙唇幾開幾合,薄厚適中、潤澤紅軟,搭配在這樣的一張臉上,簡直無可挑剔!
一壺烈酒澆下,傷口處傳來的劇痛讓女子本能地喊了起來、
關恕趕忙把她的嘴捂住,“喊什麼喊?剛才不是告訴過你,會疼的麼...”
女子剛才隻顧著出神,根本就沒有聽見關恕對她說了什麼...
誰知這邊剛放開手,她那邊又喊了起來,“啊!你放肆,你...”
關恕又將女子的嘴捂住,壓低聲音道:“你怎麼還喊?!你若是再喊,我就真的把你交出去!”
言畢,馬上側耳聽著帳外的動靜...還好沒有引起外麵的注意,稍稍鬆了一口氣,可回過頭來就傻了眼...
隻見眼前這女子正簇簇地流著眼淚看著她...
她趕忙將手拿下、“你,你哭什麼啊?”
“你這個流氓、你這個壞人,你欺負我!”
這語氣..哪還是剛才那個盛氣淩人的女刺客,這分明就是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姑娘...
“誒、你彆哭啊,我哪裡欺負你了啊?”
怎料女子聽了關恕的話後,委屈更濃,竟哭得更凶了......
關恕一陣懵愕,她是最受不了彆人哭了,尤其是女的...
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了這小姑娘,她沒把她交出去,還好心的給她治傷,難道是方才的語氣太凶?動作太粗魯了?
可這姑娘好歹也是個刺客啊,沒聽說有哪家的刺客是像她這樣的啊?
關恕緩了緩語氣,試探地問道:“姑娘,我是不是剛才...把你弄疼了?還是...你怪我綁了你?那你答應我,隻要你不再對我出手,我就幫你解開行不行?”說完就真的將女子的雙手解開了...
女子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兒,仍是嗚嗚地哭著,關恕見此,也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...
“姑娘,若是在下哪裡冒犯了你,在下給你賠禮道歉,但是姑娘,你不能再哭了,你再哭、肩上的傷會越來越重的,搞不好還會留下這麼長的一個疤,你想想,到時候可就不漂亮了...”
她說著還用手在女子的眼前,比劃了一下傷口的長度...女子愛美,老少如是,此話一出,女子果真緩了嗚咽...
“我、我是不能讓旁的男子,看自己肌膚的,除了自己未來、未來的夫君,你這樣,可不就是欺負我了麼?”
女子把頭壓地低低的,抽搭著腦袋、
“.....”
關恕簡直滿臉的黑線,這都哪兒跟哪兒?她不是刺客麼,就這樣還能出來當刺客?
連命都能不要,看一眼傷口就哭成這樣?
再說,她那傷口就翻在外麵,又不是把她的衣服扒開來看的,呼國的民風比大梁開放,萬不至如此啊...
關恕暗自結舌腹誹,自認倒黴、她就不該心軟什麼人都醫...
“抱歉了姑娘,在下不知姑娘的規矩、冒犯了,不過姑娘大可不必介懷,在下是個醫者,在醫者的眼中病人沒有男女之分...
姑娘的傷雖未見骨,但也不能耽誤,姑娘你...還是先以治傷為主,規矩暫且往後放一放,可好?”
女子看著眼前這張真誠的俊臉,隻覺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燙,點了點頭默許地移開了雙眼...
“你說話挺有趣的,不像其他的梁人...”
還其他的梁人,換做彆人早就把你交出去了,到時候有的你哭...
“你還認識其他的梁人?看你大梁的官話說得挺好,肯定是費了不少心思學的吧...”邊說邊拿起細絲縫了起來...
針入嫩膚,穿行在翻裂的傷口上,女子吃痛、一把攥緊了關恕的衣裳,憋著勁說道:
“我們呼國、會說你們官話的、多了,早晚大梁、都是我們的!”說完一低頭、隔著黑布又咬住了關恕...
關恕動作不停,仍是快速地縫著,隻歎息地搖了搖頭...
大梁的邊境可謂是年年打、年年殺,戰火不斷...這西邊的呼國還好,大多隻秋天來犯,可她守著的北邊,那可惡的鍘騰國,除了冬天不來,幾乎季季都落不下他們,真不知道要守到哪一天才算完...
...
因著手法嫻熟,沒多一會兒關恕就將傷口縫好,她又拿起蘸了烈酒的巾布、為女子擦了幾遍傷口和周邊的血漬...
接下來該怎麼辦呢?該如何處置這女刺客?兩國正是交戰之際,敵國竟派了一個身手如此差勁的女刺客來,真不知他們耍的是什麼把戲...
側眼又看了看還咬著她不放的女子,隻能看見一排濃密的睫毛在微微顫抖...
可能她也是、被逼迫的吧...
如今她受了傷,若是再把她交出去,那不就...
“哎 、”
女子正感受著關恕的小心照料,她的心沒有因為疼痛而亂了節奏,反倒因為關恕的動作,讓她的心亂得一塌糊塗...
這樣的感覺從未有過,心裡脹脹的又軟軟的,雖然肩上很疼,但是混在一起,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...
就像是從塔亞神湖吹來的風,讓人自甘迷戀...
可這美好卻又被頭頂的歎息聲給打斷了,旋即鬆開了口中的布料,抬頭道:
“你為什麼歎氣,是我的傷醫不好了?”
關恕將自己的外袍脫下,披在了女子身上、
“傷已經處理好了,你可以放心,隻不過上麵有縫線,需七日之後才可拆除,在這之前不要沾水,也不要再...舞刀弄槍了...”
厚實的外袍帶著體溫,遮住了肩上肌膚,女子又抑製不住地熱氣上臉...
“那你為什麼還歎氣?”
關恕的腦子此刻正矛盾地不可開交,一聽這話不禁抽搭了兩下嘴角..
她可真想打開這女刺客的腦袋看看,看看她這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...
不去好好盤算著怎麼逃走,反倒關心起她嘴裡的壞人為什麼歎氣,武功平平還這麼不專業,這更證實了她心中的猜想...
這女子一定是受了脅迫才來此行刺的、
“你走吧...”
“你說什麼?”女子猛然看向關恕...
“我說、你走吧...”
“你是要...放了我?就這樣?”
關恕斜了一眼女子,對著帳門揚了揚下巴,“就這樣,你走吧。”
女子忽閃著那對兒大眼,不敢相信...
“可是、為什麼呢?我是來刺殺你們大官的,你就這麼輕易地放了我?還是...你有什麼彆的陰謀?”
“信不信由你,走不走的也隨你,不過等天亮以後,恐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,還有...”
關恕正色道:“以後彆再來搞刺殺這一套,更彆說我給你治過傷,我救你一命,你給我個承諾,兩不相欠,如何?”
女子看著關恕...扶著外袍從矮榻上起身,雖是肩上撕痛,但還是將雙手交疊在了額處...
“好,我以塔亞真神起誓,答應你的要求...”
行,他們的真神都搬出來了,那就沒什麼問題了...
“那你快走吧,還等什麼呢?”
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女子往前挪了幾步...
關恕搖了搖頭,轉身將帳中的大盞熄滅...
“我不問你,你也彆問我,這樣對大家都好...”
困意襲來、她不想與這女子再做糾纏,揉著眼睛走向床榻,背對著女子躺了上去,不再言語...
通明暗去,隻剩一盞微弱的油燈在左右搖閃,女子看了看身上的外袍,又深望了一眼榻上的身影,將帳簾一甩便消失在了風雪的夜裡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