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伯父?伯父?”
“嗯?恕兒、何事?”嚴闊回了回神...
“伯父,恕兒都叫了您六遍了...”
關恕無奈地搖了搖頭,“沒有何事,您的身體無礙,隻是最近被戰事累著了,有些許複發的跡象,待會兒侄兒再給您煎一副溫補的湯藥,喝了就沒事了...”
嚴闊將手收回,歎息地笑道:“恕兒的醫術,可真是比那些個老頭子們強多了...”
“伯父竟取笑我,那是人家怕傷著您,不敢給您用藥而已...”
關恕頓了一下,複又小聲說道:“伯父、這仗還要打多久?需不需要...侄兒幫您?”
嚴闊擺了擺手,起身踱到帳窗前,看著漫天的大雪...
“天佑我大梁啊...冬未至竟雪先落,呼軍怕是撐不了幾日了,恕兒難得休沐這麼久,切記,哪裡也不要去,就好好留在大營,安安生生地等你父王召你回去...”
關恕踢了踢腳下的浮土,小聲嘟囔道:“我這哪算什麼休沐啊....”
嚴闊側過臉,“還在埋怨你父王?...你放心,等過了這陣子,他就會把軍權還給你了...”
關恕搖了搖頭,“恕兒不是在乎軍權,恕兒隻是覺得沒做錯...”
“哼,他關大的心思啊,真是越來越難猜了,一個築城令而已、死就死了吧,卸了你的軍權屬實是有些過了...
不過這樣也好,這樣你就有時間能來陪陪老夫了,老夫這心裡啊、多少年都沒這麼高興過了,哈哈...”
兩個月前,關恕巡城時無意間發現新築的鎮北城西牆被人挪換了城磚,於是開始暗中調查...
幾番查訪下,揪出了朝廷指派的鎮北築城令黃堯,他不僅挪換城防的特製青磚,還虛增工戶的人數,偽造工戶名印,高開時帖從而吃朝廷的空響...
若單論貪墨之罪,黃堯頂多是會被罷官下獄,可私換城防要塞的工築,那便是死罪、
這樣大的事情,不是他這個小小的築城令能做到的,這背後肯定還有合謀之人,所以關恕準備一查到底...
可就在過堂審訊時,這黃堯竟咬舌自儘了...
築城令雖不是什麼高品官職,卻也係朝廷所派,關震得知後,連夜將關恕召回了豐州,第二日便收回了關恕的軍權,責令其閉門思過...
幾日以後,嚴闊來信,信中提及他自己沉屙難愈、每況愈下,怕是時不久矣...
關震怎能不知嚴闊是何病?幾番思量後決定將關恕秘遣到懷甘探望嚴闊...
初到甘地時,嚴闊並不相信關恕能把他的病治好,因為那麼多的名醫大家都未見成效,更何況是年歲尚輕的關恕...
可不成想竟不到半月的時間,這病,就真讓他給治好了...
嚴闊不像關震那麼幸運,自嚴駿死後,他的膝下就再無子嗣,此次關恕的到來,讓嚴闊老懷安慰,感動非常...
夜幕低垂,奔嚎著飛揚的大雪,片片擊打在關恕的臉上,他心裡知曉,伯父對他的喜愛有真心也有虧欠,但欠的不是他,而是關家...
十八年前,兩位兄長因戰殞命,嚴伯父就一直對關家心有虧欠,再加上獨子早去,致使嚴伯父憂思難展、心瘁鬱結...
這病之所以能好轉,實非醫術之高明、藥石之奇效,而是父親他、太懂人心了....
、
拖著一身的疲憊,關恕終於回了他自己的營帳...
算起來已經兩日沒合過眼了,可聞著這一身的血腥味兒,也實是沒法兒入睡...
於是喚了值夜的兵丁幫著打了一桶熱水,隨後熄暗了帳中的燈盞、拉好屏風,褪去了一身的血汙,鬆展地坐在了浴桶裡...
手中的葫瓢傾水而下,縷縷血泥槳自頭上、臉上滑落,他借著昏暗的燈盞,看著水中搖晃的自己...不禁鎖眉凝視起這具不倫不類的身子...
‘啪’地一聲、擊瓢入水,將倒影砸了個四散、
關恕再一次問起老天爺,你這到底、是跟我關星辰開的什麼玩笑?!
...
那一日陰雨連綿,悶雷四起,關星辰在家屬的千恩萬謝中準備回手術室接下一台手術...
可突然之間,從走廊的電梯間裡竄出了一個手提尖刀男人,溫素素也剛好提著盒飯從對麵的員工電梯裡走了出來...
溫素素邊走邊喊:“小辰,飯來了、先吃飯...”
此時的關星辰哪還有心思放在吃飯上,隻死盯著那個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...
她清楚地看見,那男人的眼睛,瞟到了溫素素身上,隻那一眼,男人就舉起了刀子向溫素素奔來...
她幾乎是沒做任何反應,飛一樣地跑到了溫素素身前,將素素護在了懷裡...
轉身之時脖子一涼...紅色的粘稠立如潮湧、順著刷手衣流進了她的身體,緊跟著那把尖刀又插在了她的側腰上....
驚恐的叫聲自周遭響起,有很多粗重的呼吸、交疊著摔在了她身後的地上...
她的眼前開始模糊,雙腿一軟就倒在了溫素素懷裡...她能勉強地看到素素那驚恐的雙眼,能聽到素素在不斷地叫著她的名字...
“小辰、小辰、沒事的...沒事的...”素素一邊說著,還一邊用兩手按著她噴湧的脖頸...
她好想告訴素素,‘彆再按了,你按得我都說不出話了’...
可好不容易張開了嘴,卻又噴出了一堆的血...
素素的臉上又是血又是淚,她好想給她擦擦,告訴她彆哭,可就是用不上一絲力氣...
很快,手術室裡呼呼啦啦地衝出了一堆同事,抬腿搬肩地將她抬上了車床、
他們個個滿眼通紅,張著嘴喊著、拚命地跑著......
素素也跟著車床跨在了她的身上,手還依然按著那噴血的脖子、
關星辰隻覺得好累...她好想閉上眼睛踏實地睡一覺,可素素卻一直在她的耳邊大喊:
“星辰!關星辰!我不許你睡、你睜著眼睛看著我,求你了看著我...我有好多的話都沒對你說、我求求你,求求你,你不能死、不能死...”
‘死?我是要死了麼?’
剩下的話,她已經聽不真切了,隻覺得素素的聲音越來越遠,直到看見‘手術室’那幾個大字後,她就徹底地閉上了雙眼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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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年前,懷遠豐州的一處宅院,關震立於緊閉的房門前,負手徘徊...
一瘦杆的老者臥於門前的階上,身上桄榔著一件不合體的粗白長袍,狹長的的眼睛裡充滿了戲虐、
他眼不離關震,抬頭咕咚咕咚地往嘴裡送了幾口酒...
“世子殿下,真看不出、您還有這一麵...”
關震停步、濃眉一橫,陰沉道:“吳處元,你當真認為本世子不敢殺你嗎?若不是本世子還用得著你,你早就死了,說!這孩子到底何時才能生出來?!”
“哎!可惜嘍,我吳處元隻懂醫理、不會算命...若是我能掐會算、倒是要算算老夫今夜...是否會大限將至了,嗬嗬嗬...”
說著朝關震晃了晃手裡的酒袋...
關震一怒,抽刀便橫在了吳處元喉下,“好,既然你這般想死,那本世子今夜就送你歸西!”
冷刀脅頸、不見吳處元有任何懼色,反倒拉過酒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...
“噓,你聽...”
薄掌順聲而引,竟聞得有一悲鳴之聲從東方升起...
不、不是一聲,而是有兩個聲音,交錯著、纏繞著...此起彼伏,嘶鳴著前所未有的震撼 !
關震自問猛禽野獸見過不少,但卻從未聞得過此聲...
緊接著一道金閃如斧子般從夜空劃過,將這漆黑的夜劈成了兩半...
東邊的一半祥雲乍現、大放異彩,西邊的一半星河璀璨、綻放出難以言狀的流光溢彩..轟雷滾滾聲動...
關震隻覺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,忘我喃道:“奇觀,奇觀也...”
金光未儘,身後的房內乍起嬰孩兒的啼哭,聲聲脆耳、
關震立馬回神,險些激動地就要落下淚來,忙將大刀一扔,迫不可耐地躥到了門前...
門一開、穩婆的神情左右躲閃,關震忙將孩子抱過,一臉期待地看向穩婆...
“世、世子殿下,是、是個小郡主...”
吳處元也湊到跟前看了一眼嬰孩兒,而後迅速鑽進了房內、將房門關起...
“是個、小郡主?”
關震的笑僵在嘴邊、他顫著手掀開了包被的一角...
眼前的事實讓他蹌蹌地向後退了幾步,仰頭絕望道:
“天要亡我關家、天要亡我關家啊...老天爺,你怎可如此狠心地對我關震,怎可如此狠心地對我關家啊...”
兩行不甘的淚水順著胡茬滴落,他又低頭打量起懷中的嬰孩兒,麵色複雜...
娃兒,休要怪為父的心狠,你本就不該、生在這世上,若要怪,就怪你自己不是個男丁 !
他伸手滑向嬰兒的脖頸,暗暗發力...
“不可!”
吳處元剛拉開門就看見了關震此舉,忙一把握住關震、
“...天降異象,此嬰臨世,你不可殺她!”而後迅速用手掌量了幾下嬰孩兒的頭骨、軀乾...
“此嬰康健得很,骨壯身長,實屬難得...你已虧了身子,若想再有子嗣隻怕是難上加難,你莫要忘了,你那五歲的小兒現下還在鬼門關,這是老天賞你的孩子,若你殺了她,隻怕你關家就真的要絕後了!”
說罷又湊到了關震耳邊小聲道:“她、死了...”
“什麼?!”
關震神情一抖,突卸了手中的力道,複又凝視起嬰孩兒良久...隨後竟狂笑了起來、
“哈哈哈,好、好...你確是老天所賜,確是她償給我關家的種,好!你就是我的兒,也隻能是我的‘兒’!哈哈哈....”
、
關星辰記得,待她再睜眼之時,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...她的周圍都是泛著微波的水,與目光所及的黑暗連成一片...
她孤獨的、漫無目的的,走了好久、好久...
她的周圍沒有任何聲音,就連腳下的水麵,也沒有一絲波蕩之聲...
她很害怕,她想大聲地呼喊,可卻發不出一點聲音,甚至、她連自己的心跳也聽不見...
忽然,她的眼前,出現了一道金光,將前方的路鋪成了耀眼的金色...
她想朝那光裡走去,可又不知為何,心裡竟比剛才還要害怕...
她停下腳步,看著前方,定定地立在那光影交接的地方....
猶豫之際,那光裡竟傳來了一遙遠的女聲,播散著回音呼喚著:‘孩子...’
是那樣的溫柔,是那樣的、想讓人追尋...讓她不由自主地邁入了金光之中...
一陣掙紮的眩暈、伴隨著窒息的痛楚,摻雜著說不清的血腥之氣...
什麼也聽不見、什麼也看不見,眼睛像是被焊死了一樣,怎麼也睜不開...
又是一陣窒息,仿佛脖子被什麼卡住,真真切切能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湧...
突然、這種感覺消失了,有一隻寬厚帶繭、糙到極致的手掌在擦拭她的眼睛...
握緊雙拳、攢足全身的力氣猛地一睜眼、
“我去!這是啥情況啊這是?!”
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,留著精短的胡須,盤著的頭發上似是戴著一個像冠一樣的東西...
他此刻正看著自己,笑得幾近發狂,還口口聲聲地稱她為兒子?
“救命啊!”
誰在哭?
救命啊!
是誰家的嬰兒在哭?
一切、都亂了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