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前肆意飛舞的微塵在陽光下自由卻無措。
影子斜靠雕花描金的朱紅裡金柱,隨意看去,柱子上是一群圓潤的綿羊簇擁著一位身材窈窕的牧羊女,齊諧順著牧羊女仰起的頭往上看,卻隻看到整齊拱立的屋頂。
水晶珠簾與蕾絲紗簾層層隔絕後的芙夫人揮手示意,女仆水仙與香蒲默默搬了把椅子放在珠簾前方。
“請齊小姐入座。”芙夫人雙手於腿上交疊,溫柔無害的輪廓下,端坐時的脊梁卻挺得筆直。
齊諧入座,一眼掃過堂前的女仆,蓮兒瑟縮地站在最末,客氣稱讚道:“許久不見,芙妃娘娘姿容愈盛。”
“齊小姐是瓊華殿的稀客,不知此次前來,是為何事?”
“芙妃娘娘,我聽公主說起離島墜落前的故事,曾經的勇士們在成年後,便會乘巨龍從‘浮空古域’而下,在地麵的‘科技都市’闖蕩冒險,遊曆紅塵。如今我將成年,有意效仿,‘科技都市’遙不可及,但歸墟卻近在咫尺。”
“齊小姐想去探訪本宮的故國?”芙夫人聲音一顫,雖馬上平複心情,有心人卻能輕易察覺。
“是的,所以特來拜訪芙妃娘娘,了解歸墟的風土人情,也好入鄉隨俗。”齊諧微笑看著對方模糊的倩影。
“嗬嗬嗬……”芙夫人抬手掩嘴輕笑,“雖然我在歸墟長大,但是已經在離島生活了七年,故國往事,若非仔細思量,卻也難以記起……”
“這倒無妨。”齊諧身體前傾,盯住芙妃模糊的麵孔,離島與歸墟建交已久,愈探究卻愈驚覺兩國文化差異,便說這柱子,我之前沒見過在其上畫人像畫的。再說稱呼,小姐、夫人這些……我們很少用的。”
芙夫人不以為意,但連日照顧老國王讓她精力不濟,疲於周旋,於是佯裝羞惱道:“齊小姐初次拜訪卻空手而來,言行也略有冒犯,不知究竟有何指教?”
南宮碧虛繃緊身體,如未出鞘的劍,若起衝突,便要一擊必勝,她剛打過一場,有些累了。
“指教談不上,我不過是熱愛文化罷了。”齊諧俏皮一笑,轉移重點,“芙妃娘娘難道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不成?我還以為任何寶物,王室都唾手可得呢!沒想到我這個白身有芙妃娘娘都要開口求取的東西。”
芙夫人細細思量,倒真有法子讓這個“礙眼鬼”早些離開,隻需說些難辨真假的話,讓她無功而返:“齊小姐給我講了四處遊曆的夢想,我倒真想到一個勇者冒險的故事。歸墟古書《上方經》記載,傳說很久以前,每四十九年,東邊的滄海便會出現驚濤駭浪,如大海之怒,冰冷汙濁的海浪會摧毀船隻、吞噬白沙、卷走房屋,漁民無法捕魚,並視其為‘神罰’,惶恐的漁民們甚至開始殘忍荒誕的‘活人祭祀’,祈求‘神明’的諒解。過了數百年,勇猛忠誠的騎士約翰,在當時的東方教廷教主之女、尊貴的侯爵彌瑟·布倫·懷特的命令下,不懼風浪,孤帆入海,為拯救瘟疫肆虐的弗朗……弗朗就是今天的歸墟,為了拯救歸墟,騎士約翰妄圖前往傳說中的海中城池尋找解藥。”
齊諧察覺芙妃陷入了回憶,聲音都更顯柔和,往日無法提及的,相必早已在心底百轉千回。
芙妃是歸墟人嗎?可惜故國視她為籌碼。
芙妃是離島人嗎?可惜異邦視她為隱患。
“他在漁民們的詛咒聲中一往無前,可惜木舟難渡汪洋,他終是向黑暗的深海沉下,昏迷前,他聽到海豚的吟叫,幸運地被海中城池‘朝夕澤’的使者救下了性命。”芙夫人回神淺笑,“後麵的故事就比較長了,最後,騎士約翰贏得了‘朝夕澤’的至寶,平安地把它帶回弗朗。”
“他驅散了瘧疾,拯救了百姓嗎?”齊諧好奇地問。
“不,他沒有。”芙夫人搖頭,“但是他帶回的至寶喚醒了神明,從此弗朗成為了‘神的屬國’。是神拯救了人民!”
齊諧頓覺無語:“所以?”
“離島的王室無法擁有的寶物,不正是神明的注視嗎?”
“呃……倒不是不能這麼說。”
“齊小姐,無法被神注視的人,是無法踏上歸墟的大地的,畢竟歸墟是神的屬國。”
“可是沒有神,我沒看到神,恐怕神是不存在的。我並不認為,這個世界有我未經允許就無法前往的地方。我是離島的子民,離島征服了歸墟,我也可以征服歸墟的子民。至於神,即便存在,或許也會袖手旁觀,就像十八年前,歸墟宣布向離島納貢那天時,一樣沉默。”
“慈愛的女神會原諒你的冒犯。戰爭,不過是逞兵器之利,歸墟的文化並未斷絕,歸墟的脊梁也從未彎折,焉知未來如何?”
“你們早已匍匐於虛幻的造物,如今依舊沉溺於縹緲的未來。”齊諧看向屋頂,如同那位被溫順綿羊圍繞的牧羊女,“願你的神保佑你們。”
“或許,你不是不信神,你隻是更相信自己。”
“有一位前輩告訴我,不加思索便否認神的存在,如同被困於一間屋子,故步自封。”齊諧眯眼回憶,“我倒對你們的神,感興趣了。”
芙夫人隻覺得怪異,往日與她從未交流過,一來拜訪便談及信仰:“噢?我倒也是重新認識你了,齊小姐。”
最近也是時運不濟,老國王纏綿病榻,身為唯一在世的高位嬪妃,芙夫人需日日侍疾,還時時被那些太醫、內侍、侍女防備。
既擔心她下黑手,何不讓她離皇帝遠遠的?乾脆被禁足於瓊華殿,最好不過了,他們省心,自己省事。
昨天下午,老國王病情反複,太醫們全力施救,好歹又一次拖住了他的性命。
芙夫人不會醫術,也不能服侍湯藥,卻也要跟著枯坐一晚,直到今天上午,老國王情況穩定,陷入深眠,她才能脫身。
她本想在攬勝園散散滿身的藥味和艾熏味,卻碰到“莽夫”樂正焚,好不容易回殿,又在殿門口碰到“怪人”齊諧,讓她連去床上休憩一番都不可。
偏要在這不投機地聊天。
是真話?還是假話?她不在意,隻覺得索然無味。
她信神?她若不信神,又如何?
不論有沒有神,日子總要一天一天又一天地熬過去。
不過,若神真的存在,那自己心裡的苦悶與孤獨,也就能被聽見了,祂會可憐我嗎?祂會愛撫我嗎?
“你們怎麼祭祀你們的‘神’,聽說你們有‘三聖物’,難道祭祀的器物有什麼講究嗎?”
“不同地方不同,但大多是獻祭糧食和牲畜,我來自中央教廷,每年的祭祀節盛大而莊嚴,主城天祜總會成為飄散歡樂與狂歡的‘蜜城’,人們臉上的笑容如蜂蜜甜蜜,為豐收、為休憩、為神的庇護。”芙夫人有些困倦,但強打精神,“器物倒沒什麼講究的,種類多,但都是用一種神聖但常見的金屬製成的。”
“咦?那是什麼金屬?難道離島沒有嗎?”齊諧頗感好奇地問道,“我覺得有些離島的金屬能被稱為‘珍稀’,但‘神聖’的金屬,我從未見過。”
“那是一種屬於神靈的金屬,傳說是女神抵禦災厄時殘破的衣裙化成,呈藍色,透徹的湖泊般,宛如女神純潔的內心與高尚的靈魂。”芙夫人想起異能為“天水”的南宮碧虛,這位站於身側的單純少女,是位值得信任的朋友,“泊裂金,女神的衣裙。”
“芙妃娘娘平日也會用泊裂金祭祀神明嗎?”
“不。”芙夫人微笑道,“我在心裡與祂對話。”
“不行祭祀之禮,你的神明不會怪罪你嗎?”
“當然不會。”芙夫人掩嘴,仿佛聽見了什麼離奇的古怪言論,“入關時,我已將故國舊物割舍。失去泊裂金,自然失去祭祀神明的能力。泊裂金無可替代,正如女神至高無上。”
“真的有這麼神奇的金屬嗎?我不信。”齊諧搖頭,一頭羊毛卷更加蓬鬆,便用手把胸前的小波浪順到肩後。
“當你踏上歸墟的土地,你自會相信。”
“離島沒有嗎?”
“沒有……自然是沒有的。”芙妃利落起身,“時辰不早了,我還需與常太傅探討小王子的教育事宜,便不留齊小姐吃午飯了。”
齊諧出宮後,乘坐私人浮空船前往一科所。
“一科所”全稱“第一科學研究所”,是離島墜落時,滯留在“浮空古域”的“科技都市”的科學家組成的。
那個時候,在上的浮空古域生活著一群龍語者,馴養著臨近的浮空龍島上桀驁的龍群,與其下的科技都市算得上和平共處,民眾往來便利,交流密切,常締結“空地姻緣”。許多科技都市人民選擇定居於浮空古域。
離島墜落得突然,在科技都市人民看來,恐怕是天空的浮空古域突然消失,還未從震驚中知曉緣由,便要踏上戰場,鎮壓那些失去主人、憤怒而惶恐地四處作亂的巨龍們。
災難同樣降臨在浮空古域。
歸墟人們看見天墜流星,砸入萬丈滄海,轉瞬濺起的水牆跌落,巨響連連如雷鳴,薄薄的青綠色球殼圈住一片綠色島嶼,在巨浪湧動間,飄搖上浮。
直到海麵,球殼碎破裂,微光如碎屑飄散,一座富饒而生機勃勃的島嶼,如美人羞怯揭開麵紗。
神之島嶼從天而降!被神遺忘的歸墟人們仿佛找到重新沐浴神恩的方法——前往、征服、擁有。
可惜慘敗。
龍語者失去了龍,但是獻出王宮裝飾的龍蛻、龍骨等,裝備民兵隊,團結科學家,抵禦了一次又一次侵略,最終反攻。
勝利後在兩頭“巨龍”的擁護下坐穩了王位,一者為服從於力量的軍政院,另一為崇尚科學的一科所。
躺臥在浮空船中,愜意地刷著光腦資訊的齊諧,沒有發現航道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白色光暈。
浮空船高速行駛,直接撞入光暈,消失在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