赫爾曼沒有任何身處敵營的緊繃感,他動作舒緩地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張羊皮紙來,單手捏在指尖。
“一則澄清通知。”黑發青年娓娓道來,眼中是意味不明的光芒。
“近日廣為流傳的【血族無法克製食欲,大肆捕獵虐/殺】事件不實。暗角、河流、落葉堆裡,不論是哪兒,發現的屍體都與血族無關。”
讀到這兒,瑪瑟琳頸上橫亙的匕首不見了,頸間傷口上傳來掌心的溫度和輕微的壓迫感帶來的刺痛。
......以為他發完病了,結果隻是換了脅迫方式。
瑪瑟琳暗暗尋找盥洗室的位置,有點兒急。
赫爾曼打了個響指,宴廳內升起一道深藍水幕,光影變幻間又形成圖像。
那是缺少燈光的某個街角,一具失去基本形狀的人類軀體枯萎在冰冷的石板上,皮膚是可怕的古銅色,全身遍布形如老樹根的疤痕樣褶皺,眼眶深深凹陷成深紅色的血洞。
因傳聞中暴虐的魔族不速之客而屏息靜氣的人群集體倒抽一口冷氣,承受力脆弱的個彆學生發出乾嘔。
在場四五位導師將學生們護在身後,警惕地盯著赫爾曼一舉一動。
他滿意地環視四周,“希望大家喜歡我的貼心展示。”
他繼續念:“眾所周知,血族與人族約定在先,且成熟血族已脫離食欲束縛,此種吸乾飲儘的方式毫無美感!”
蘭德洛的眼神停留在瑪瑟琳頸間。
血幾乎已經止住,赫爾曼的手指上沾染了她的血液,凝成濕漉漉的暗紅色塊。
他感受到胸腔內心臟陌生的不規律跳動,光明之力在失控的邊緣遊走。
理智欲燃。
他又不得不強忍著焦慮尋找赫爾曼分神的一個契機。
瑪瑟琳躲避的視線讓蘭德洛更加煩躁不安。
“有特殊癖好的血仆足夠供應血族當前新生吸血鬼的食欲無序期,請勿栽贓。”
“特此告知高潔光明的聖子冕下。”
“乾屍上,有濃鬱的光明氣味。”
赫爾曼的結語像丟下一個重磅炸彈,遠處傳來一聲高喊,“你胡說!”
蘭德洛製止,“安靜。”
“消息已經送到,放開她。”
赫爾曼俯身貼近瑪瑟琳的耳邊,委屈道,“沒錯呀。”
“光暗屬性力量的味道,很難分辨嗎?”
“赫爾曼,鬆手,你可以安然離開。”
“魔骨失落,這個節點,你不想受傷。”蘭德洛聲音愈冷,二人對峙之間手中光明魔法光芒更盛,卻因人質少女一再退讓。
瑪瑟琳在赫爾曼話裡有話提到光暗屬性時心頭火起。
哪怕短暫的假象,他們也好歹算是同族和隊友。
隨時試探著將她暴露給光明陣營隻為看個熱鬨的叛徒!
瑪瑟琳一忍再忍,生理上的焦急和心緒中的唾棄讓她下決心結束這個戲精的鬨劇。
她絕無遲疑地雙手緊握住赫爾曼的小臂,將挾持變成一個詭異而親昵的擁抱。
鑒於瑪瑟琳一直扮演了陷入恐懼一動不動的乖巧人質角色。
這個突然的動作讓蘭德洛的平靜被瞬間打碎,同時陷入震驚的還有被觸碰的赫爾曼。
“瑪瑟琳!”
“你......”
瑪瑟琳沒有再給完整的語句留下間隙,她向後狠狠踹在赫爾曼小腿脛骨之上,甚至能聽到堅硬鞋跟與骨骼碰撞的輕聲悶響。
瑪瑟琳利落地下拉著赫爾曼的手臂俯身屈膝。
黑豹似的卷發青年被仰麵背摔在地,天花板巨大的水晶吊燈上迷離的燭光讓赫爾曼一陣恍惚。
瑪瑟琳在不知道第幾聲驚呼裡神色淡然,一路小跑向盥洗室而去。
聖子神色複雜,公爵倒地不起。
皆因珍珠黑裙少女匆匆逃跑前留下的低聲私語,像強大的定身魔咒將二人凍在原地。
聲線優美似林間夜鶯,內容直白如街頭流氓:
“不好意思,我尿急。”
*
瑪瑟琳解決緊急問題之後微微後悔,畢竟她還需要在蘭德洛心中留下一個美好純潔的信徒形象。
方才一時上頭,稍有破壞。
但轉念想到赫爾曼毫無防備叫她摔了個四腳朝天,不可謂不痛快。
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也無傷大雅。
瑪瑟琳觀察鏡子裡的女孩兒,頸部的傷口不算淺,位置凶險堪堪避開動脈,因為膚色偏白,上頭凝固的血跡更顯猙獰。
她全神貫注醞釀出一點淚意,循著聖子打算賣慘。
說到底消息是衝著蘭德洛來的,她無辜地受到傷害,多少得有些愧疚值吧?
幻象中的乾屍情態在腦中一閃而過。
她隱約覺得熟悉。
抬眼一片狼藉,因人群慌亂時打碎的酒瓶杯碟散落各地,地毯被洇染得斑斑點點。
學生們跟隨導師聚集在禮堂幕布前。
瑪瑟琳距離那兒稍有距離,與聖子遙遙相望,目光中有安撫,有慶幸,有屬於人類的情感流動。
而非堅冰。
她笑著提起裙擺,像危機不曾發生,輕快地與大家集合。
“魔族闖入,想必是防禦法陣受到破壞,甚至不曾預警。”
海菲茨女士神情凝重,“未免仍有侵入者在學院遊蕩,請室內所有學生保持原地不動,室外學生儘快進入最近建築躲避。”
“在校教授即刻分彆前往各處引領學生至禮堂聚集!”
傳聲信封飛進夜色。
比起周圍稍顯吵鬨的討論,瑪瑟琳孤零零立在裝飾柱一側,蕭索得像條影子。
芮希公主語帶泣聲,“瑪瑟琳。”
“你脖子上的傷口!我找會治愈術的人來。”芮希帶著女仆在學生間穿梭,詢問是否有治愈係法師學習者在場。
徒留身後跟著的羅特,瑪瑟琳眼尖地發現他拿著那個盛放綠黴糕的瓷碟。
魔法時效已至,上頭被隱去金色的字體龍飛鳳舞顯現,正是他的大名。
她被挾持的區域靠近角落,印象裡隻有她和公主,眾人則基本彙聚於禮堂中間跳舞。
既然為全身而退,赫爾曼本身的目標隻會是身份貴重的芮希而不是她瑪瑟琳!
赫爾曼幾乎是瞬間出現,沒有任何尋找之意。
是什麼東西給赫爾曼提供了位置指引!
她目光灼灼,在一片混亂之中,還記得收好寫有他名字的甜點盤?這總不像是巧合。
瑪瑟琳飽含銳利審視的視線中,羅特學長將瓷碟內側貼近自己的身體。
“瑪瑟琳。”
蘭德洛打破了她與羅特之間的沉默。
他不知何時來到瑪瑟琳身邊,輕輕牽起她的手腕,“跟我來處理傷口。”
瑪瑟琳任由他握著,安靜地跟在他身後,直到聖子忽然轉身。
那雙寶石藍的專注地凝視她,進而俯身查看她頸上的傷口。
他示意瑪瑟琳在禮堂邊緣的休息區軟沙發上坐下,自己則矮身蹲在她麵前,銀色長發幾乎落地。
潔白的柔光在他掌心亮起,瑪瑟琳感到傷口處微微清涼。
就像他的體溫。
很短暫的時間,蘭德洛道,“好了。”
皮膚愈合,但乾涸的血跡仍在,甚至隱約可見赫爾曼的指紋。
蘭德洛幾乎難以察覺地皺眉,又很快恢複毫無波動的樣子,用清潔術將她頸間的血色一並除去。
他起身欲離,衣角被輕輕握住,絕不至於阻礙行動的力度,可偏偏他輕易被留在原地。
一直沉默鎮定的少女終於開始流淚,“蘭德洛。”
“你怎麼了?”
瑪瑟琳在問他今日冷漠的態度,兩個人心照不宣。
蘭德洛卻無法回答,他不知道如何開口,你似乎輕易便能牽動我的心緒,而那讓我感到危險,所以我們之間需要這樣的距離。
難道這樣坦誠相告嗎?
那太荒唐了。
沒有回答,瑪瑟琳緩緩鬆開她握著白色綢緞的手,手心也偶然沾染了血液,在光滑的布料上留下深深淺淺不均勻的淡紅色。
“你走吧。”她說,“抱歉,弄臟你衣服。”
淚水卻無法立刻止住,順著下頜流進鎖骨之間,在黑裙上留下暗色的小小斑點。
蘭德洛從高處看著瑪瑟琳流淚的雙眼,儘管她特意避開對視,失焦似的看向不知道哪個遠方。
正如她被赫爾曼利器威脅時那樣。
青年歎了口氣,他沒再使用法術,而是俯身牽起瑪瑟琳的那隻手,用方才她抓握的那片衣角將血漬擦拭乾淨。
“對不起。”
“是我失職了,你本不該受傷的。”
聖子冕下就那樣蹲在她身邊,柔聲道歉,愧疚地用自己的衣袍為她弄淨乾血。
“你一定累了,不會太久,已經有護衛隊進入學院各處巡邏清掃。”
“危機解除後,我送你回校舍。”
他笨拙地想要安撫瑪瑟琳的情緒,麵對那雙含淚的暗金色瞳孔,卻無法說出“彆哭了”這樣簡單的請求。
隻是邊緣地、試探地表示討好和保護。
瑪瑟琳不發一言,她從蘭德洛手中將手抽出來。
語調平穩,可含義足夠驚人,“蘭德洛,你選擇我,不是信任。”
“是懷疑,對嗎?”
她表情平靜,淚水使眼中盛著流動的金光,並非質問,更像是一種自嘲。
“聖子大人提防試探多次,甚至不惜讓我進入聖殿,留在身邊。”
“是否打消了懷疑,就要劃清界限?”
“那麼何必帶來您眷顧我的錯覺。”
蘭德洛還保持著給瑪瑟琳擦除血跡的姿勢,隻是掌心空空如也。
他幾次試著發聲,又感到一種莫名的阻礙哽在喉間。
最終還是隻有那一句,“對不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