陽光刺透雲訣,醉春樓內有一瞬間靜的詭異。
方才開口說話的是林韻。
上樓時她便覺身心疲憊,男人吼叫時林韻轉頭掃眼一看,一抹突兀的顏色終是勾起了她的興致。
男人呈跪身前,赫然玉立一道神清骨秀的女子身影,觀其衣著,林韻判斷此人定是家境不凡,若是在此刻英雄救美一番,讓她記恩於自己,或許日後這人能歸自己所用。
於是林韻掩了一身疲憊,上演了一場仗義執言救美人的戲碼。
效果還不錯,至少得了一刹那的寂靜。
林韻給身後裴應惟遞了個眼神,在眾人的注視下,一步一步下了樓梯。
憑借她多年來法學專業的學習,幾乎是在那個男人開口的那一刻,便斷定了這其中有貓膩。
林韻不動聲色的走進眼前跪著的男人身邊,隻消片刻,鼻尖處便縈繞上了一股濃濃的酒氣。
男人偽裝拙劣,頸脖處還留著未來的清洗的吻/痕,袖間處那截沒藏住的女士手帕昭然寫著他的罪狀。
林韻冷眼盯著男人,嘴角露出一絲譏笑。
方才口口聲聲說自己尚有七旬老母在家哭哭等他,為求回家見老母一麵追主家至此,如今看到,倒不像是急得,還有時間出來喝酒賞舞。
如此卑劣不堪拿不出手的借口,居然有臉搬出來惡人先告狀。
輿論壓力這一點你倒是用的順手。
林韻在男人身側蹲了下來,輕聲言道:“仁兄覺得醉春樓這兒的美酒和舞姬哪個更勝一籌?”說完,眼神示意了他袖中漏出的半截帕子。
四周圍觀的人聽不清林韻低頭對那男人說了什麼,隻能看到跪著的男人聽完後頓時神色慌張,四處張望似乎是想找機會逃走。
“什麼情況?”被擠在後麵看不完全的少年急得問了句。
沒人回他。
彼時醉春樓堂內亂作一團,跪在地上的男人打算瞅準機會逃出去,卻在動身之前就被一股強力給製止住。
林韻那個眼神,便是叫裴應惟適時應變。
林韻緩緩起了身,這次不再壓低聲音,一抬手從男人的袖中揪出豔麗的帕子揮在眾人麵前,開口道:“這位仁兄急什麼,我方才問的問題還沒回答呢。”
清冷的音色再次在堂下響起,伴著窗外早春的寒風,吹進了眾人的心中。
“你說,醉春樓這兒的美酒和舞姬哪個更得你心?”
“你說家中有七旬老母在等你,卻還有閒心在此花天酒地,舞姬尋樂。你說你在眼前這位姑娘家中做事,那我想請問仁兄,不知你做的是什麼工,又在何處做工?”林韻語氣森寒,眸子冰冷至極點。
四周觀望的人見地上的男子整個人顫個不停,心中大抵都已明了,站在前排方才出言不遜的幾人此時紛紛噤若寒蟬,大氣不敢喘一下。
男人見來了個咄咄逼人不好對付的,心下逃不過,連忙換了張可憐模樣,再也不似方才張狂,慌忙爬起來想林韻求饒:“公子,我錯了啊!我是被豬油蒙了心,居然行如此敗壞民風之事。”
男人說完,跪在地上狠狠抽了自己幾巴掌。
林韻覺得這個男人惡心至極,抬眼不再去看,這裡不是法庭,自己也不是法官,沒必要非得辯個明白。
半晌後,她淡淡啟唇道:“你要道歉的不是我,而是站在你麵前的這位娘子[1]。”
跪在地上,滿臉紅痕的男人,聞言立即轉了方向,嘴中含著哭腔:“小姐,您大人有大量繞過我吧,今日是我喝多了酒,才生了齷齪心思。”男人哽咽著,似乎是真的追悔莫及,“我,我發誓,我對天發誓!以後再也不會做如此傷天害理之事。求求小姐饒了我吧!”男人跪在地上,不住的磕著頭。
麵著淺色紗巾的女子似乎是沒見過如此場麵,滿是驚慌的看了看林韻,又轉頭看了看林韻身旁站著的裴應惟,眼神左右搖擺不定,不知該如何處置。
突然間,街道處傳來幾聲官兵的嗬斥聲,片刻後,便見一隊官府衛兵趕到醉春樓。
“都散開!”
為首的俞影一聲嗬斥,四下圍觀的人群乍然散開。
林韻心底讚歎道,牛啊。
短短三個字,就能有此威力!
官府的人一來,那滿臉紅痕的男人也放棄了掙紮。
俞影認出來林韻和裴應惟,行了禮,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便將跪在地上的男人帶走了。
林韻:英雄救美完成的很順利。
不多時,醉春樓再度尋常,歌舞升平,人人喧笑,就仿佛方才的鬨劇從未發生過一般。
麵帶素紗的女子抬手將遮擋輕輕摘下,緩緩走到林韻身前行禮,啟唇言道:“小女子崔府崔小娘多謝公子解圍。”
林韻看著眼前女子長眉彎曲細長,紅唇鮮潤,一雙善於顧盼的清透眸子,低頭行禮時,峨邊發絲垂下幾縷,好不雅哉。
林韻隻上前了小半步,不逾矩,輕輕抬手免去崔小娘一直行禮的姿勢,堪稱紳士。
她眼神溫和有禮,輕啟唇微笑言道:“姑娘不必多禮,舉手之勞。鄙人林韻,身旁這位是裴兄,裴應惟。”
彆看林韻現在麵上如此紳士優雅安靜從容,實際上第一次實踐角色扮演讓他內心狂嘯,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玩cos了!
這感覺未免也太爽了吧!
林韻竭儘全力隱藏自己激動的情緒,在崔小娘對裴應惟行禮的那一刻,那捕捉到了那一瞬間氣息的微妙!
不對勁,不對勁!
好像隱隱有戀愛的酸臭味?
看著崔小娘悄然攀升的一抹緋紅和裴應惟那意味不明眼神,林韻愈發篤定了心中所想。
崔家,算得上是丞相薛妟的黨下支持的一大貴族,若是裴兄日後站隊蕭黎定,裴兄又講崔家長女娶了,林韻想到此嘴角壓不住了笑意。
她突然有些好奇丞相臉上會是什麼五顏六色的神情。
“哎!疼死我了。”林韻正想著認真,額頭處猛然穿來一針刺痛。
“裴應惟!你!”林韻揉了揉額頭,看著眼前的人忍不住抱腹大笑,直接上去踹了一腳。
“你這人,我見你出神的厲害,怕你魂飛了,好心叫你回來,小韻兒怎麼還不識好歹呢?”
“你那是叫魂嗎?你那叫送人到閻王殿!”林韻說著,腳底又給力的踢了一腳,掐著裴應惟上了樓。
林韻一進門坐下,喊小二點完菜,一副老奸巨猾的神色,陰陽怪氣的說道:
“怎麼,裴兄莫不是瞧上人姑娘了,怎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呢。”
“小韻兒莫要胡說,事關閨閣女子家的清譽。”裴應惟正色道。
“嗷~”林韻隻附和的點了點頭,幾刻前處理崔小娘的事情已經消耗了她大半精力,對於八卦她挑起了頭,卻沒再有精力聽下去。
窗外偶然傳上來幾聲商販的吆喝聲。
兩人匆匆吃了飯,裴應惟見林韻精力不好,便早早將她送回宮中,自己則饒了大半圈子消化食,借著雅歆閣換人看守的功夫,悄悄溜進了殿中。
雅歆閣麵闊九間,進深五間,裴應惟繞了道,輕腳行至正殿後麵。
“亦聞,來都來了,怎麼不進來坐坐?”裴應惟兩隻手緊緊扒在門前試圖將屋內窺探個便,還沒扒開個孔,就聽龍書案前傳來一陣清冷的嗓音。
“唉,聖上這耳朵真是一日賽一日的敏銳。”裴應惟萎靡不振的進了殿,懶得行禮,一屁股猛地坐在殿下的椅子上,一雙長腿隨意伸展著,伸了個懶腰,隨後毫不見外的自己給自己喧了杯茶,細細品了起來。
“亦聞今日倒是有時間來我這,不會又是為你那小韻兒吧。”裴應翻著奏折的手沒停下來,隻抬頭掃了一眼殿下坐像潑皮的人,嘴角掛了一抹微笑。
“嗯?你說是就是吧。”裴應惟被猜中了心跡,耍起了無賴。
窗外枝頭海棠在晴光下印入徐徐倩影,紛亂如墜地殿顫巍巍。
裴應惟後麵灌了幾口茶,見龍書案前的人遲遲沒有動作,忍不住開口道:“你,對小韻兒好點,你看把她嚇得,估計昨晚一整夜都沒睡。”
“他會害怕?”蕭黎定沒忍住笑了聲,終於肯放下手中的奏折,起身邁著步子朝裴應惟走去,緊接著開口道:“我大周雖興男子之風,但亦聞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。”
開口之人語氣認真,讓裴應惟一時有些無言以對。
男風?小韻兒??
裴應惟將方才的話又回味了一遍,臉拉長的像個苦瓜。
“你......”裴應惟勢要出口為自己辯解幾句,忽然想起蕭黎定那驢一樣的脾氣,決定先忍痛暗暗忍了,隨即不動聲色的開口接上,“依你之見,林韻此人如何?”,他神情嚴肅,不再似平日般玩鬨。
蕭黎定在裴應惟身側,將桌上那杯未飲的茶茶拿起,在手中揉撚了會,半晌啟唇道:“亦聞選人,我自是不會有疑。”
坐在旁邊的裴應惟聽完這句話,如釋重負般悄悄歎了口氣,隨即臉上立刻又恢複了平日那般無賴,開口道:“那是!既然如此,聖上日後記得對小韻兒好一些哦!”說完,將自己身前隻剩半杯的茶舉起一飲而儘,走時還附加了句,“要是對小韻兒不好的話,你一定會後悔的!”
青年人沒等身後人的回複,轉身留下一個修長的背影,揮手消失在殿外。
蕭黎定看著眼前漸漸遠去的背影,同記憶中那抹小小的影子,漸漸重合了起來。
*
天邊暮色殘陽似血,暑氣逼人,空氣中的炎熱潮濕讓人生出些煩躁。
那年蕭黎定剛滿六歲,受了皇恩,跟隨皇貴妃到莊園之中避暑。
小孩子難免貪玩一些,借著山林甩掉了身後跟著的宮女太監,自己偷偷跑進了林深出玩耍。
天有不測風雲,北麵山林起了一場猛烈的山火,蕭黎定的位置在山火的下風口。
好在他還算敏銳,在聞到了煙塵氣味後心中警覺,便要轉身原路返回。
天色暗了許多,樹林茂密,沒人看到北麵愈演愈烈的山火正在如狼爪般朝他們瘋狂襲來。
蕭黎定邁著小腿拚命的往回跑,卻在不知不覺中迷失了方向,林中的煙塵氣味越來越濃,嗆得他有些喘不動氣。
他不敢停下來,拚命的往前跑,嘴中叫喊著救命。
終於在不遠處,遇到了停在路上的一家人,蕭黎定隱隱看到女人輕輕撫摸著在他身旁立著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,女人抬眼朝丈夫說了句:“阿寧,此處距離岸邊太遠,如今風速太大,我們恐怕沒到那就......”
男人肅身立於其側,閉著眼睛,像是在感覺風速,又像是在做什麼決定。
“嗯。”
於是兩個人便開始放下身上的籃子,拿出工具來就開始挖,身側的小孩覺得好玩,也跟著挖了起來。
蕭黎定悄悄的盯著眼前的一家人,大概猜到,那對夫婦要如何做。
他悄悄向前走著,假裝不經意間踩斷了一根樹枝,這些聖象,足夠能讓那對夫婦注意到自己。
或許靠他們,自己還有活命的一線生機。
果然,那邊站著的男人注意到了自己,眼神中不是他熟悉的厭惡和唾棄。
那一瞬間,像是這世間的善意突然包裹住了他。
男人疾步走了過來,看著蕭黎定身上因摔到殘破的衣裳,俯身將他抱了起來:“你怎麼一個人在這,你的家人呢?是走丟了麼?”
蕭黎定沒張口回複他們。
男人見狀同妻子點了點頭,囑托了他幾句不要亂跑,北麵起了山火不安全,還說他們有辦法
......
鼻腔中彌漫著沙土的味道,在這場山火中,他和那個叫亦聞的男孩活了下來。
可惜的是,那日留給那對夫婦的時間太少了,隻允許他們留住自己的孩子。
*
手中的玉杯落地破碎,裴應惟看著那抹遠去的身影,心中萬般滋味。
或許,他也曾怨過朕的出現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