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子溝內,西夏右將陶維功看著一支三百來人的魏軍從遠處蜿蜒而來。他吐掉口中的野草根,說道:“鐘帥,這魏軍也太過膽小了吧,他們這次馳援鞣縣,不是說集結十萬人馬嗎,怎麼先鋒試探軍,就這麼三百來人?”
鐘進看著稀稀拉拉的隊伍,發出一聲冷笑,“傳令,放他們過去,記住未得號令,任何人不許亂動!”
“是。”傳令兵壓低身子,往下傳訊。
過了不到一盞茶功夫,第二支魏軍又從前麵奔來,這一次大約有七百來人。陶維功問道:“怎麼又這麼點人,他們這是要乾什麼?”
鐘進眯了眯眼,看著遠處起伏的山脈說道:“那邊林子,你看到沒,定然藏了不少魏軍。”
陶維功伸長了脖子,除了密密麻麻的樹木什麼也沒有瞧見,不由的問道:“鐘帥如何得知?”
他指了指不時從林中飛起,盤旋在半空的鳥兒,說道:“他們漢人有本書叫《孫子兵法》,其中講到:鳥起者,伏也。“說完略到嫌棄的眼神瞥了一眼他這個小舅子,”以後我們要入主中原,你也要多讀中原的書。”
陶維功撓撓頭,嘿嘿一笑,說道:“是,屬下知道了,鐘帥,要不要我帶一幫人,過去殺他們個措手不及?”
鐘進耐著性子和他說道:“彆看那林子似乎就在眼跟前,實際至少有十裡路程,你彆亂來,打草驚蛇可就得不償失了。”
陶維功點點頭,表麵應下,心下卻很不以為然,這一路打過來,他對魏軍的總結就是:根本就不經打嘛。
鐘進預料得沒錯,遠處的密林裡,確實藏了人。王勇正指揮著人在使勁踢樹乾,黎羽書也是踢得又累又餓。她停下來,走到周慕白旁邊坐下,狠狠的咬了一口餅子,問道:“我們還要踹多久啊,你說,他們會上當嗎?”
“應該會,”對於李君儒安排的這個地段,周慕白還是有自己疑慮,不過對於敵軍主帥鐘進,他了解得不多,但李君儒與他交手過好幾次,既然他如是安排,自是有他的道理。
王勇也擦擦汗,走過來歇息,“子仲,你說我們的先鋒隊都過去三波了,他們還沒有打過來的跡象,他們不會在等天黑,然後再殺過來吧?”
“不會,這山是我們的地盤,首先不論他們熟不熟悉這山路,現在才正晌,我們的人一波接一波的過去,人數一次比一次多,我們如此反複的試探他們的底線,他們的耐心持續不了多久了。”
“你就這麼肯定?”
“不是肯定,是推測,西夏人打仗向來追求的是快、狠、準,這次他們如此迂回,已經是經過戰術調整的,但他們骨子裡的耐性不會讓他們等這麼久。”
果然不出所料,就在第五波魏軍開始進入他們視野的時候,陶維功是在忍不住說道:“鐘帥,這已經是第五波了,算算人馬,他們前前後後過去也差不多有三千來人了,不能再讓他們過去了。”
鐘進此刻的神色也不再像前幾次那麼堅定,陶維功繼續遊說道:“鐘帥,會不會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設伏,然後化整為零,讓我們以為這隻是他們先頭部隊,不敢伏擊,然後就這麼在我們眼皮子底下,把部隊如此分批次的開拔過去?”
鐘帥扭過頭看了他一眼,開始思考他說的可能行。陶維功早就按捺不住了,以前打仗說打就打,鐵蹄所到之處,摧枯拉朽的。幾時要忍著耐性窩在這,眼睜睜的看著魏軍大搖大擺的從眼前走去,還讓他們毫發無傷?都要憋出內傷了,“鐘帥,要不我們打吧,你看他們躲藏的地方距這也不過十來裡路,就算他們打不對在那密林窩著,左不過一個時辰,我們殺過去就是了。”
鐘帥盯著越走越近的魏軍,終於下定決心,下令道:“陶維功聽令。”
“是!”
“現兵分三路,一路由副將林剛率領,伏擊前來的魏軍;一路由你帶人從側麵穿過,加速前往魏軍隱藏密林伏擊;一路由我押後,若任何可疑情況,及時傳信,切記千萬不可戀戰!”
“得令。”陶維功興奮得漲紅了臉,對血腥的狂熱在身體裡肆意奔騰。
一切準備就緒,而魏軍似乎毫無知覺的繼續前行,漸漸的走進了他們的射程之中。一聲令下,刹那之間,鋪天蓋地的箭矢帶著破空之聲,毫無遲滯的紛紛射入魏軍的身體。慘叫之聲瞬間響徹山穀。
“隱蔽、隱蔽!”指揮官潘建急忙指揮士兵們應戰。
數輪箭雨之後,就是粗如身軀的滾木,從兩側滾滾而下。逃過箭雨襲擊,躲在山體兩側的魏軍又紛紛倒地,鮮紅的血液浸入泥土,將黃土地都染成了黑色,原來死亡……也如此簡單。
雙方實力懸殊,潘建連忙組織後撤,雖然事前就有部署,不會硬拚,但西夏人的戰鬥力還是極為可怖。他們前腳剛退出野子溝,西夏人後腳就追趕上來了。潘建指揮一個小分隊遁入密林前往王勇所在之地送信,另一部人且戰且退,他們不能撤得太快,讓敵軍有所察覺。他們是誘餌,就隨時做出要被吞掉的可能。無論最後他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,一定要將西夏人引往北澤凹,那才是他們的主戰場。
王勇早已在山間設伏,耳邊的廝殺聲越來越近,他知道潘建成功了,西夏人被引來了!
他們蟄伏在密林,盯緊著陶維功人馬的腳步,細數著雙方的距離,隨著他大手一揮,令旗一揚。暴雨般的箭矢飛掠著,穿透西夏軍甲衣,可敵軍的馬匹太快,不過須臾就衝殺到了跟前。兩邊短兵相接,魏軍將士們滿臉血汙,不停的揮舞著帶血的兵刃,眼神裡透露著決一死戰的豪氣,空氣中血腥氣越來越濃重。
王勇發狠的砍倒離他最近的一個西夏人,扯著嗓子吼道:“撤,快撤!”
號令一傳,大家不敢戀戰,但西夏人哪那麼容易讓他們輕易撤退。西夏兵越聚越多,漸漸竟成有了包圍之勢。王勇此刻也有點殺紅了眼,恨不得多砍幾個,以解心頭之恨。他雖勇猛無敵,但西夏兵也不是吃素的,更何況衝鋒在前的,也都是鐘進的精銳部隊。王勇身邊雖有親兵護衛,也是險象環生。
這樣的場景在黎羽書眼中,覺得熟悉無比又陌生無比,像是回到了罔川山。可不同的是,他們這次麵對的是一群武器精良、訓練有素、嗜血成性的西夏兵。
她護在周慕白周圍,跟著周慕白一起揮劍往北澤凹方向衝殺。心裡隻有一個念頭,那就是絕不能讓西夏人包抄上來,堵了他們的退路,否則誘敵不成,還真的會變成餃子,被一口吃掉。
周慕白蕩開前麵的長矛,順勢一抹,砍掉一個西夏兵的頭顱,接著對裨將龔明成喊道:“我來斷後,你們快帶著王大人走!不要走大路,走山上。”
他們兩條腿的怎麼也跑不過西夏的鐵騎,隻有往山上,哪怕他們的戰馬再厲害,也會無用武之地。
龔明成點了點頭,揮手找來兩個膀大腰圓的士兵,架起殺的紅了眼的王勇就走。周慕白指揮人馬將西夏兵引入密林,拉動預先布好的套馬索,那些騎兵瞬間被絆得人仰馬翻,人還沒站起來,就又被迎頭而來的兵刃削掉了腦袋,血水咕咕的往碗口大的脖子冒出。
西夏軍隻好棄馬追擊,沒有鐵騎的加持,西夏軍對他們的壓迫感驟減。他們先佯攻一陣,待西夏並猛撲上來之後,又急速後撤,整個步調既敏捷又靈活。就這樣他們且戰且退,將鐘進的人馬引向北澤凹。
日影西斜,山林間的光線也漸漸暗沉下來。周慕白等人也終於趕到了北澤凹。趁著西夏軍還未攻過來,王勇趕緊清點人數。
周慕白卻望著身後逐漸暗沉下去的山頭發起了呆,黎羽書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袖口,問道:“你在發什麼愣。”
忽然周慕白笑了,但笑容中帶著一股難掩的淒涼。黎羽書擔憂的看著他,不知他為何忽然如此。周慕白亦不知該如何與她解說,是說北澤凹沒有埋伏,沒有援軍,沒有甕中捉鱉,有的隻是一個:兵者,詭道也?
李君儒,不愧是數次擊退西夏軍,穩守西北的老將,夠有謀略,也夠狠辣!誘餌從來就不隻是潘建的先鋒隊,而是他們這一整路的人馬,李君儒是要用他們來牽製住鐘進。那李君儒此刻在乾什麼呢?他的目標又是什麼?
周慕白收斂了心神,轉身朝王勇走去,黎羽書疑惑的跟在後麵,待走到王勇身邊,周慕白低聲問道:“王大人,能否借一步說話?”
王勇點點頭,沒做多想的跟著向旁走了一小段,這一路來,他對於周慕白的才能越來越肯定,信任也與日俱增。
待走到一個小坡上,周慕白試探性的問道:“王大人是否覺得周圍太過安靜,連一絲呼吸都沒有?”
聽周慕白如是說,他才反應過來,急速的轉動身軀,觀察四周。近四萬人馬的潛伏,怎麼可能如此悄無聲息!
他們這次雖然打著十萬人馬馳援鞣縣的旗幟,但實則隻有五萬,一萬在他帳下聽令,其中一部分已分批從野子溝穿過,另外四萬人按照事前的約定,應該潛伏在此處,待西夏兵一到,就來個甕中捉鱉。可是自他們到達此處,至今並沒有任何人迎出來,那隻有一種可能,就是北澤凹除了他們,沒有埋伏!
王勇的臉變了色,周慕白澀然一笑,“王大人,我們現在有兩個選擇,一個向西,一個向北,向西是回順城,隻要我們回到順城,堅守不出,短時間內西夏攻不進,他們必然會撤兵;一個是向北,將鐘進引入貢陀山......”說道這裡,周慕白沒有再往下說,黎羽書此刻也明白了為何周慕白會有剛才的怪異舉動。
王勇隻是性格憨直,但絕不是有勇無謀之人,他完全明白周慕白話裡的意思。他抬起頭,看向周慕白,問道:“臨走前,將軍說,凡事要與你多商量,那你可知將軍他們是去哪裡?”
周慕白將眼光投向遠處隻剩下一點點輪廓的墨色的山峰,回到:“進而示之遠,遠而示之近,而後攻其不備、出其不意,斷其後路,絕其糧道……你家將軍是去泰平鎮了。”
“什麼?怎麼可能,無論去泰平鎮還是鞣縣除了走野子溝這條路,沒有其他路可走,除非翻了這座貢陀山......”王勇頓時停住了話頭,順著周慕白的目光,亦不可思議的看向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峰。
“是的,除了翻了這座貢陀山。你沒有料到,我沒有料到,鐘進也不會料到,但你家將軍不僅想到了,而且還這麼做了......”
“可這貢陀山......將軍為什麼不與我說,這麼多年的出生入死,難道以為我沒有這一腔孤勇,可以用這一萬人牽製住鐘進的主力軍?”
周慕白歎了口氣,說道:“隻有我們不知道,這場戲才更加真實,才能讓鐘進相信,我們所有馳援鞣縣的軍隊,已經全部困在了這裡。而實際上你家將軍此刻已經翻越這貢陀山,準備兵行險招,出其不意的奇襲泰平鎮。”
王勇看向不遠處坐在地上休息的將士們,這一路廝殺,他帶領人馬,現在也隻剩下不足六千。就在身後十裡密林裡,倒下了千餘名戰士,他們都是大魏的錚錚好兒郎,若是再一路向北,跟著他的這些人又有多少能夠活下來?
他思量再三,轉頭看向周慕白,神情依稀浮現出一絲悲壯,口中堅定的說道:“我們向北!”
周慕白與他對視片刻,沉聲說道:“你知道向北,意味著什麼嗎?臨走前,你並沒有指令說是要往北,若此刻回城,也不算違抗軍令,你可知將軍最後說的那句‘萬事根據情況便宜行事’是為你們留下的最後一線生機?”
王勇粗狂的臉上浮現出笑意,他就知道,將軍不會這麼無情,將他們當成活生生的誘餌。可若他們此刻回城,鐘進攻城不下,就很有可能會返回鞣縣或泰平鎮,那屆時將軍的計劃,極有可能受阻。攻一座西夏人守衛的城池,王勇無法想象將軍要麵臨的是什麼樣的局麵,他必須儘可能的拖住鐘進,為了將軍,為了大魏,更是為了百姓。
他抬起頭,一字一句的說道:“我們向北!”
“可是你們這一去......”黎羽書也忍不住想出言相勸。
“黎姑娘,你不用再勸了,你們不是我帳下士兵,今日我們就此彆過,你們趕緊從這回到順城。”王勇打斷了她的話,“我們不一樣,我們不能回去,也不會回去,因為我們是軍人,隻要能牽製住鐘進的兵力,讓將軍騰出手來打,我們犧牲算什麼。西夏人欺我百姓,奪我錢糧,占我山河,作為一個有血性的軍人,隻要沙場能為國,何懼馬革裹屍還!”
他眼神堅毅,豪情萬丈,讓黎羽書想起了泰平鎮的那名差役,他也是如此的堅毅果然,神采飛揚。
“我願意跟隨大人。”周慕白和黎羽書異口同聲的說道,隨後他們相視一笑。王勇沉默了半響,點頭同意了他們的決定,二人跟隨者王勇,大步的往隊伍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