逃難路上,黎羽書幾乎將他們身上所有的銀兩都拿出來,才換來了一輛騾車。除了360度無阻礙的欣賞北方依舊蕭瑟的春天外,最讓黎羽書抓狂的是這騾車的速度,不緊不慢,徐徐而行。而這騾子還有點自己的脾氣在身上,你催打得急了,就跟你鬨脾氣,不走了。黎羽書沒法隻好順著它的毛來捋,然後時不時的安慰自己,這總比他們兩條腿走得快。
這日下午,他們終於靠近順城邊了,黎羽書一顆懸著的心,也慢慢放了下來。
遠處一陣馬蹄聲漸近,黎羽書的心不由得又提起來了。此次西夏軍突然襲擊大魏邊境,還與以往騷擾搶掠一番又回撤不同,這次是實實在在的攻占城池,準備揮師南下,吞並大魏。形勢越來越緊張,路上行人也越來越少,可現在出現在遠方的是八九人之多的馬隊。
黎羽書擔憂的看向周慕白,周慕白神色凝重低聲說道:“是斥候。”
想到了前不久的牢獄之行,黎羽書把頭低下來,默念:看不見,看不見,你們看不見,走吧走吧,快點走吧。一如黎羽書所願馬蹄聲果然沒有在他們身邊多做停留,而是風一般的呼嘯而過,馬蹄揚起的塵埃,落了她滿頭滿臉。
黎羽書剛想舒口氣,走在最前頭的斥候又去而複返。
“子仲,怎麼辦,看著架勢多半是衝我們來的,我可不想再被當成探子關進那牢房了......”黎羽書話還沒說完,就被馬隊團團圍住。
“下車!”其中一名士兵拔出大刀,指向他們嗬斥道。
黎羽書和周慕白聽話的下了車,這次周慕白乖乖從懷裡掏出一枚銅牌,大聲說道:“在下乃右承務郎周慕白,剛從泰平鎮而來,有重要軍情要稟報順城守將,還望軍爺幫忙引見。”
那名士兵下馬,接過銅牌,遞給最前麵的那名斥候。斥候接過銅牌,仔細分辨後又細細打量了兩人,吩咐道:“帶上他們,我去稟報將軍。”
又行了一個時辰,便來到了順城。一到城門之下,黎羽書立刻感受到了不同。四處重兵把守,軍旗獵獵,士兵身披戰甲,氣概凜凜。黎羽書一邊點頭一邊又歎息不已,點頭是認為這才是一個邊防重鎮該有的氣勢,歎息是這麼森嚴的守衛,為何他到了邊境這麼久,才第一次感受到。
順城守將李君儒是一名剛過而立之年的老將。為人穩重,屢獲軍功,但因為人過於耿直,得罪了當今左相何峰,故而十幾年來一直守在這邊境,未能提拔任用。但他本人卻對此並無半點怨言,牢牢的替大魏鎮守著西北大門,從未讓西夏人的鐵蹄跨過這順城,踏入中原半步。
黎羽書和周慕白被領著進了軍營,營內操練聲震天,進入軍帳,賬內整整齊齊站了七八人之多,俱是身材挺拔、目光堅毅的豪士。二人進入大帳,李將軍也並未將眾人遣退,顯然這些人皆是他最得力和最信任的手下。
李君儒目光從營帳中間那巨大的沙盤中抽出,掠過黎羽書之後,目光一轉,停在了周慕白身上,“你就是右承務郎周慕白?”
“是。”周慕白應道,語氣中帶著幾分恭敬。
黎羽書悄悄瞄了周慕白一眼,見他說完這個字,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。她生怕又出現泰平鎮那一幕,講不了兩句就被當探子抓了。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,她可再也不想體現不同地方的牢房有什麼各自的特色了。
於是恭敬的施了一個禮,說道:“小人黎羽書,此番我們從泰平鎮逃出,直奔順城,就是專程向將軍送信。”
“哦?你等既然來自泰平鎮,定是一路拚殺逃亡出來的,為何身上並無半點外傷,衣物也無半點血腥?”
黎羽書沒想到李將軍第一時間沒有問什麼信件,反而問起這個,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。這話接不好反而弄巧成拙了,正在思付間,周慕白在旁答道:“回稟將軍,是在下與泰平鎮的縣尉大人之間有些誤會,故而剛踏入泰平鎮就被關押進了牢房,後幸得協軍校尉張英豪所救。”
這話就回得巧了,縣尉投敵,造成泰平鎮一夜淪陷,這幾日早已傳遍邊境大城小鎮。校尉柴紹文、協軍校尉張英豪最後皆戰死沙場。既然為林翰所不容,但又被張英豪所救之人,定然也壞不到哪裡去,賬內諸人頓時對他們的戒心卸了不少。
果然,李君儒看他們的眼神已是不同,黎羽書不禁鬆了口氣。李君儒指著眼前的沙盤前,說道:“你將泰平鎮所有的情況詳細的說一遍,不要漏掉一點細節。”
周慕白先將泰平鎮的前後經曆說了一遍,因為大部分在牢中,所以並沒有了解太多。他在講完泰平鎮後,又將在鞣縣所發現的事情從頭到晚的敘述了一遍。當那幾封密信攤開在沙盤之上時,李君儒的眉毛緊皺得可以夾死好幾隻蚊子,當然如果大冬天有蚊子的話。
李君儒手下的左路副將王勇,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粗漢子,聽完周慕白的言論之後,麵露猶豫之色,“將軍,此前西夏進攻,都是過臨溪,越兀赤山,犯我順城,這次他們並沒有通過臨溪,而是破了泰平鎮,接下來一路往南才對,怎會再迂回過來打順城?是嫌之前在我們這裡碰的釘子不夠麼。”
周慕白聞言接道:“他們不是想打順城,而是想圍點打援……”
“這也隻是你的推測,如果他們不是圍點打援,而是真的奪鞣縣,攻齊州,怎麼辦?我們明明可以救,卻不去救,後果會是如何?是我們的袍澤兄弟死於戰場,是我們的百姓,是我們的國土被鐵蹄踐踏!況且齊州一旦攻下,我中原腹地就敞開在了西夏人的眼皮子下,屆時再救,就晚了!”
“我們不是不救,而不是盲目的救......”
“你說我們去救援是盲目?”
“在下並非此意......”
對於他們的爭吵,李君儒並沒有製止,因為此時他內心亦無定論。
正在二人爭執不下之時,一聲高亢唱“報—”聲從營帳外傳來。少頃,一個滿身塵土的漢子從馬山滾落下來,被軍營守衛攙扶著,跌跌撞撞的奔入營內,嘶啞著嗓子喊道:“鞣縣被圍,請將軍馳援~”
帳內之人俱是一驚,雖然他們早已判斷鞣縣會被圍困,但沒想到會這麼快。李君儒沉聲說道:“鞣縣情況如何,細細說來。”
有人拿著水,咕咚咕咚對這那漢子灌了一口,未待喘息,那漢子繼續說道:“西夏破了泰平鎮之後,一路南下,連奪撫坪、烏蘭兩大關口,於日前達到鞣縣,一同而來的還有泰平鎮縣尉林翰,他列陣於軍前,甘當西夏人的走狗,還大言不慚的說,放眼之處皆是西夏之兵,我軍絕無勝算,戰死無益,不如早日歸順。”
右路副將嶽繆聽到此說,問道:“你們在陣前應對之人是誰,他作何反應?”
“是我們趙縣尊,當時就對著林賊一頓臭罵。說他食君之祿,不做奉君之事,高呼可站著死,不願跪著活。豈料話音未落,西夏人的箭矢救如暴雨般襲上城頭。我軍一直奮力抵抗,現下西夏雖未能破城但我軍損失慘重,趙縣尊恐城門失守,特派我等前來報信,還望將軍派軍救援。”
李君儒點點頭,說道:“情況我知曉了,你先下去休息,其他事情待我等商議之後再做定奪。”
那漢子叩拜後,跟著士兵退下。
王勇待那漢子退下之後上前說道:“將軍,看這趙縣令也並不像通敵賣國之人,事不宜遲,我們趕緊派兵去救援吧。”
周慕白見狀忙道:“在下有一言想問王大人。”
“你問。”王勇此時對周慕白的再三阻撓已經有點生氣。
“泰平鎮被迫之前,你們可曾收到求援的信息?”
“不曾,你問這個乾什麼?”
“泰平鎮距離此處更近於鞣縣,那時撫坪、烏蘭並未被敵軍占有,相較現在的鞣縣而言,應該更易傳遞救援信息。可為什麼你們沒有收到泰平鎮的求救,反而鞣縣的救援信息就如此準時接收到?”
“你這話問的,戰場之上瞬息萬變,萬一泰平鎮派來求援的人是個腦子不靈活的,沒躲過劫殺,而鞣縣的人運氣好,碰巧及時趕到......”
“我不相信運氣,也不相信巧合,從鞣縣到順城快馬加鞭一日路程,也就是西夏人剛到鞣縣,此人就被派出來了,李將軍,你相信這種巧合嗎?”
李君儒眼中精光一閃,看了看沙盤,又看了看周慕白,問道:“若你是鐘進,你會怎麼做?”
周慕白指著沙盤比劃道:“若是我,我將兵分兩路,一路圍困鞣縣,作出佯攻的架勢,引得你們前去馳援;一路布排在野子溝附近,專打你們。”
“你怎知我們就一定會派兵馳援?”
“泰平鎮已破,撫坪、烏蘭已失,若鞣縣再丟,齊州就岌岌可危,即使你猜測到他們要圍點打援,可京城不一定知道,不過就算他們預估了這種可能,也一定會有軍令下來,讓你們馳援齊州。”
“為何?”王勇難以置信,明知他們有埋伏,還一定要我們去,這是什麼打法?!
“因為齊州,是扼守西夏南下的咽喉,圍點打援,隻是一種推測,一種可能性,然而朝廷賭不起,齊州的兵馬,上麵不會動,可鞣縣又不能不救,如此之下,動的理所應當會是順城。”
李君儒知道周慕白所言不虛,“那如你是我,這一仗,你怎麼打?”
周慕白淡淡的笑道:“他們不是想要引我們去救嗎?那我們就去!”
王勇不禁詫異,奇道:“為何,不是說他們在野子溝等著我們去嗎?為何還要往上湊?”
“兵者,詭道也。他們想讓我們在野子溝打,我們就將他們引到這打!”周慕白拿起一麵小旗,在距離野子溝二十裡地的北澤凹狠狠的插了上去。他雖隻是一個小小右承務郎,但此時周身散發出的殺伐之氣,也讓王勇愣怔了片刻。
嶽繆忽然一拳捶在桌麵,發出“嘭”的一聲,將所有人嚇一跳,嶽繆難掩內心激動,說道:“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,後處戰地而趨戰著勞,故善戰者,致人而不致於人。能使敵人自至者,利之也;能使敵人不得至者,害之也......妙啊,妙啊!”
王勇有點鬱悶,說道:“你彆文縐縐的,直接說,這仗到底怎麼打。”
嶽繆接道:“他們在野子溝布排,我們就在北澤凹布排,隻要我們將西夏兵力引過來,就能化被動為主動,哼,他們想要圍點打援,那我們就來個甕中捉鱉。”
這回王勇聽懂了,可仍然不解,“你這想法很好,可怎麼才能將他們引過來?”
周慕白回道:“埋伏最重要的是什麼?一是時機,二是耐心。我們隻要摧毀他們這兩個點,事情就好解決了。”
“嗯,”李君儒難得讚賞的點點頭,但並沒有解決眼前這一戰的興奮感,“這一仗勝了,也隻解決了燃眉之急,我們必須從阻擊轉為反攻,將其驅逐出我大魏,方能決其根本。”
周慕白還待說什麼,李君儒擺了擺手,專注的盯著眼前的沙盤,不知在籌謀什麼,營帳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。
“嶽繆。”李君儒驀然抬頭,“吩咐下去,就說我們明日一早開拔,發兵前往鞣縣。”
“是。”嶽繆領命而去。
“周慕白你可願意與我們一同殺敵?”李君儒想用他,但他畢竟不是他們軍營的人,他能夠穿過戰區,冒死來送信,已是不易,他沒法強求他一定更要參與這場九死一生的戰爭。
“在下願意前往,但憑將軍吩咐。”周慕白毫不猶豫的應下,再次讓李君儒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。
“好!王勇。”
“在。”
“周慕白在你帳下聽令,但你凡事需多與他商量。”李君儒頓了一下,又補充道:“還有你要謹記,萬事根據情況便宜行事。”
“是。”兩人得令應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