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春雖然已經有些時日,然北風仍然料峭。他們坐著官道旁邊的一個茶水鋪裡,費力的咬著乾巴巴的雜糧餅,黎羽書正準備端起桌麵的茶水將餅子順下去。一匹傳軍令的快馬,疾馳而過,濺起的黃土,精準的落到了碗裡。黎羽書無奈的歎口氣,隻好將茶潑到路邊,哽著脖子將餅子咽下去,喊道:“店家,再填碗茶水。”
茶水鋪老板應聲而來,看到地上的茶水印,歎道:“哎,最近軍爺在這道上來往的愈加頻繁了,馬也是越跑越快,莫不是要打仗了?”
周慕白看著飛騎逐漸變成一個難以辨認的小黑點,問道:“這樣的馬匹是多久開始跑得勤的?”
店家看了看周慕白,欲言又止,周慕白了然,將一顆碎銀子放在桌麵。店家立馬伸手將銀子收起來,還暗暗用指甲掐了掐,隨即滿臉堆笑,殷勤的回道:“從五天前就這樣了,以前還隻是一天一趟,這兩天就開始兩三趟的跑了。”
茶水鋪再往西不到七裡地就是泰平鎮,這一趟趟的跑馬,肯定是前方有變了,看來真的要打起來了。
他們結了賬,馬不停蹄的奔了七裡地。到了城門,他們下馬往裡走,卻被一個兵士截了下來。當頭的那個士兵狐疑的來回打量了二人,喝問道:“你們打哪來的?”
“南邊。”周慕白拱手應道。
“要到哪去?”
“小的在這裡有點小本生意,過來盤桓幾日,還請軍爺行個方便。”
問話的士兵又上下打量了下二人,估算著周慕白回話的真實性。此時一個小兵湊過來,小聲嘀咕道:“看他們氣度不凡,兩匹馬也是良駒,說是有錢的生意人,我覺得也沒啥不對。”
士兵也點了點頭,看他們長得賞心悅目的,也不像是壞人,正準備放行,此時城樓上走下來一位官爺,粗聲問道:“圍在這裡乾什麼了!”
小兵冷不丁的被這聲嚇了個激靈,回頭一看便連連施禮,麻溜的答道:“縣尉大人,我們剛開始覺得這兩人可疑,就多問了幾嘴,現在也盤問得差不多了,這就正準備放行。”
“等會。”那縣尉走上前來,左右打量了下,又對著周慕白仔細辨認了一番,說道:“我怎麼瞧著像是西夏的探子了?”
話音一落,周邊幾個小兵立馬就圍了上來,有了上次鹹州府衙的經驗,黎羽書知道此時拔劍,那真百口莫辯了。連忙央求喊道:“大人,真是冤枉啊,我們真是行走的商人,身上還有路引子了。”
說完連忙去掏出路引子呈上,誰知那個縣尉看也沒看,直接撕了仍到地上,厲聲喝道:“拿個假路引就想蒙混過關,來人啊,把他們給我綁了。”
幾名士兵得了令,立馬撲過來將兩人五花大綁起來。黎羽書連忙看向周慕白,卻見他即不分辯,也不掙紮。黎羽書就有點摸不著頭腦了,這莫非也是他的計策不成?於是也如周慕白一般,沒啥反抗的被壓到了大牢。
兩人入了大牢,才發現大牢裡關著的人還真不少。等差役走了,黎羽書走過去悄聲問道:“剛才你怎麼都不辯解辯解,就憑你那三寸不爛之舌,怎麼著咱們應該也不會遭著牢獄之災啊,莫非你是有什麼好的計策,故意如此?”
周慕白撇了她一眼,說道:“你也太高估我了,我哪能未卜先知至此。隻是這個縣尉是端詳了我一陣子之後才下的決定,雖然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得罪了他,但看這架勢今天無論我們怎麼辯解,都會被他抓進來。若是抗爭太過,他更加有了理由可以當場定罪,更甚者,砍了我們也是有可能的。現在風聲緊,這仗說不定就要打起來了,這個節骨眼上死個把人,根本就不會有人在意。”
黎羽書環顧了下四周嘀咕道:“那我們怎麼辦?我們不是還有......要緊的消息要傳遞嗎?”
“剛才我已在城門口悄悄留了暗號,若他們看到,就應該會想辦法救我們出去。”
黎羽書驚奇的問道:“什麼時候的事,我怎麼不知道?”
“就在你與那縣尉說話的時候,行走江湖、買賣做生意,都有自己的傳遞信息的方式,不要是感興趣,到時候我教你。”
“好呀好呀,但是你也說縣尉是專門針對你了,那他們還能救出我們來嗎?”
“嗯,你此言有理,也有可能我真的要一直呆在這裡麵了。”
黎羽書錯愕轉頭,但在對上周慕白那似笑未笑的眼睛之後,知道自己被耍了,氣得就要捶他。
周慕白收起笑意,正色道:“縣尉上麵還有縣令了,他不是最大的。”
“這不是一個鎮麼,為何地方官會是縣令?”
“泰平鎮屬於邊境要衝,雖然隻是一個鎮,但是按照一個縣的規製來布排的。”
“原來是這樣,可這裡這麼偏遠,你怎麼都有人?”
周慕白挑挑眉,說道:“隻要有人的地方,就會有花銷,那周家自然就會有生意在這邊,生意上的事,若你感興趣,到時候我也教你。”
“哦。”黎羽書隨口應下,可心想,你生意上的事情和說作甚,我以後又不做生意。
隨後事情發展,卻與周慕白的預料出現了極大的偏差,一連九天,都沒有任何撈他們的消息傳來,隻是差役送過來的飯菜越來越敷衍,他們與牢房的小夥伴們也越來越熟稔。這個牢房關押的都是最近這幾天抓的可疑的“探子”,他們還算被問過幾句話,有的甚至例行的詢問都沒有,隻是因為看著像,就被抓了進來。
隨著時間的一天天流逝,平時淡定十足的周慕白也開始不那麼淡定了,眉頭是越鎖越緊。可能差役們被“上麵”打過招呼,無論他們說什麼,都是一概不理,說多了反而還遭到斥責。不過幸而那些差役還有幾分眼色,見他們氣度不凡,暗自猜疑怕有什麼背景,所以也並沒有上手鞭打。
就在第十天,在不是飯點的點,匆忙的走來一位麵生的差役,徑直走到他們牢房前。掏出鑰匙,嘩嘩打開牢門。進來拉著周慕白就往外走,邊走邊說道:“周公子,泰平鎮破了,外麵的人都逃光了,你們也趕快走吧!”
“什麼?泰平鎮破了?!什麼時候的事。”黎羽書聽得分明,內心大為震驚。音調一下沒控製住,清脆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牢房,掀起了狂風巨浪。大家一擁而上,將差役圍得水泄不通,詢問聲一浪高過一浪。
見局麵逐漸失控,周慕白朗聲說道:“大家先安靜,聽這位軍爺如何說。”
牢房漸漸歸於平靜,那名差役也終於可以緩過來,在一雙雙關切的眼神中,痛苦的說道:“三天前,西夏大軍壓境,成縣令帶領眾人堅守了兩天兩夜,最後被西夏箭矢所傷,殉國了。怎料今日一早林縣尉就帶領著一幫貪生怕死之徒投了降,剛才城門大開,西夏軍已經大搖大擺的從將士們浴血奮戰,堅守兩天兩夜的城門進來了。”
這場守城戰打得頗為悲壯,西夏對泰平鎮輪番發起猛烈的進攻。縣令成德祥知道這座城光靠他和城裡的兄弟們守不住,接連派出幾撥人馬,分兩路求救,一路過野子溝到順城,一路經鞣縣至齊州,可派出去的送信的人已經去了三波了,至今仍杳無音信。他不知道,他翹首以盼的援軍,恐怕再也沒法來了。
戰爭持續了兩天一夜,所有人都疲憊不堪,成德祥一身戎裝,以一個文官的氣節,身披鎧甲,站立的殘破的城樓,用他早已嘶啞的聲音向眾將士高喊著,可城外廝殺聲、慘叫聲將他的的聲音淹沒,將士們仰望著這個年近半百的老人,他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,隻見到他在箭矢與炮石中佇立,步履堅定的走到戰鼓前,從倒下的將士手中拔出木捶,一聲兩聲,戰鼓聲重新響起,回蕩在整個城鎮上空。
戰鼓聲中將士們回頭看了眼他們的身後,那裡有他們熱愛的土地,有他們的要守護的家人。他們咬牙重新拿起武器,大喊著衝殺上前。士兵不斷的倒下,又有人不斷的往前。
忽然“嗖”的一聲,一支強勁的箭矢射來,直入成德祥的左胸。有人驚呼起來,周邊的人不斷向成德祥奔跑過來,他轟然倒下,眼中閃過不甘與悲痛,這城門怕是終究要守不住了。他緊緊握住衝過來的柴紹文的手,沒來得及吐出一言半語,就閉上了雙眼。
成德祥殉國後,將士們依舊奮死抵抗。西夏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城鎮,居然這麼難啃,打了兩天都沒有打下來。是夜,他們重新休整,準備第二天再發起進攻。可沒想到縣尉林翰被激烈的戰場,嚇破了膽,看到成縣令死在自己麵前,就好像看到了明天的自己,更加無心再戰。第二天居然就迫不及待的派人去西夏請降,西夏一開始還他們以為有詐,結果後來城門大開,心下大喜,當下就大搖大擺的進城了。
“林翰那鳥人,抓我們抓得是凶神惡煞,見到西夏人就成了軟蛋!那其他人呢,也跟著一起投降了?”
“他們進城後,成大人一家都殉了國,”差役的臉上閃過一絲悲痛,隨即又變得堅毅起來,“校尉柴紹文還領著一股有血氣的士兵進行巷戰,雖然力量薄弱,但是能殺一個是一個,能殺一雙是一雙。”
聽完此言,一個男人癱軟在地,哭得撕心裂肺:“完了完了,我一家老小可都在鎮上啊,這可怎麼辦啊?”
關在這牢裡的人,又有幾個不是因為和鎮上有牽扯才入這城來的了,一時間悲痛情緒蔓延開來。一個漢子吼道:“現在外麵情況如何?奶奶的,我等也殺將出去,能殺一個是一個,能殺一雙是一雙!”
那差役回到:“你們出去就先趕快逃命吧,我們當了這差事,保家衛國,戰死沙場是我們的本分,沒能護住你們,是我們的過錯。你們能回去找家人的找家人一起逃,沒得家人在這的先逃出城再說。現在外麵亂的很,估計很快西夏兵也會找過來這裡。他們現在在大街小巷燒殺搶掠,能逃出去的也不過十之一二,有的家裡逃不出去的,未免受辱,已自行了結,你們能走的就儘快走吧。”
眾人聽完一窩蜂的往外湧,有的嚇得走不動路的,也是連滾帶爬手腳並用的往外奔。那差役放開他們又去其他牢房一個個的開鎖,開完鎖轉頭見周慕白還沒有走,奇怪的問道:“你怎麼還在這裡,要不了一炷香西夏人過來了,你想走都走不了了。”
“你為什麼不逃?”
“你這是什麼話,我既然穿了這身衣服,怎可當個懦弱的逃兵。我現在恨不得吃他們的肉、喝他們的血,方能解我心頭之恨!這牢房裡的人,都是我大魏子民,怎麼可以白白死在西夏人之手。我將他們放出來,就去找柴校尉。”
他看了看周慕白,開口提醒道:“大人可認識建都指揮僉事薛從謙大人的副將杜雨?”
“認識。”周慕白點點頭,心裡大概猜到了七八分。
“林縣尉之前與杜雨共事過,上次林校尉與典史說起一些事的時候,在下不小心聽了一耳朵。恐是大人無意間與杜雨有了齟齬,所以才遭受此劫。若是沒有,那就或許是小的聽岔了,也是有的,大人就當小的沒說過。”
黎羽書有點無語,杜雨的小肚雞腸,林翰所謂的“同仇敵愾”,造成了今日局麵。她看著還在不斷開門的差役說道:“你和我們一塊走吧,去順城。”
“不行,”差役頭也不回的說道,“大丈夫戰死沙場那是榮耀,況且柴校尉還在浴血奮戰,我怎可丟下他獨自逃跑。”
“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,你現在過去無異於以卵擊石、白送性命。”
“可,我是軍人!”差役轉過頭來,看向黎羽書,從他的眼裡,黎羽書看到了堅毅、忠誠、果敢和血性,就是沒有看到害怕。
黎羽書有點哽咽,沒再言語。她與周慕白一起走出了牢房,外麵明晃晃的太陽,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。
牢房所處的位置位於鎮子西北麵,再往前走不遠就是出城的路,他們看著神情慌張的人群從遠處奔來,又向遠處奔去。他們被人潮裹挾著往城外走去,身後的吼叫聲、慘叫聲、痛哭聲越來越清晰。慘白的太陽,照射著大地,所有的人、事、物都毫無遮擋的暴露在西夏人的眼皮之底下,無處遁形,這裡嫣然成了人間煉獄。
他們在牢房耽誤了太多時間,西夏鐵軍在過去的十天裡,翻過了越乾山,直破泰平鎮。泰平鎮雖是重鎮,但因入冬之前剛經過西夏軍的洗劫,按照以往的“經驗”,到下一次他們過來就是下一個入冬前的事了。所以雖然收到前方關口的線報,有所準備,但還是眼中低穀了這次他們攻城的力度。其在這種情況下,成縣令還能指揮將士將西夏的鐵蹄擋在城門外兩天兩夜,已是不易。
周慕白懊惱自己太過自信,讓形勢逐漸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掌控,接下來他必須儘快趕到順城,將手上的消息送上,不然這些信件就是一堆廢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