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二人從梅園走出,眼前不再是重重疊疊的梅花,而是一片空地,有一位道童在前麵為他們引路。
進入觀星樓,一股暖氣鋪麵而來,殿內不見有任何火盆,卻如春般溫暖,應該是燒了地龍。一位身穿道袍的老者斜歪在大殿寬椅之上,臉頰凹陷,眼中精光內斂,胡須長約二尺,梳得根根分明。單看外表,確實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,如果不是此刻腳邊還跪坐著兩位妙齡少女的話。
那兩名少女不過十三四歲,身著春裳,香肩外露,老者赤著腳踩在他們的肚皮上,顯然是其當成了腳凳和暖爐,兩名少女微低著頭,麵上並未露出半分不滿,手上還不緊不慢的為他捶著腿。
黎羽書眼角抽了抽,這滿屋子的人,就他一個人如此放浪形骸,定是萬道門主何政達無疑了。之前問何楚君,他似乎並不想多聊他這個爹,看來還是有緣故的,不僅是因為懼怕,恐怕多少有點惡心的原因在的。這還沒怎麼樣了,就如此荒淫奢靡,真不是個好東西。
何政達見二人進來,麵露讚賞:“周公子果然沒讓我失望,比我預計的還要早出來,快賜座。”
大殿內數十道目光投過來,有虎視眈眈的、有探究的,也有驚訝的。今天能入得了大殿的人,多少是聽過他的傳聞的。
一身青衣,雖風塵仆仆,但神情淡然,如墨似畫的眉眼中無半點波瀾,似乎這不是江湖人人聞之色變的萬道門,而是自家庭院。
那梅園困住過多少江湖高人,卻被這麼一位年紀輕輕的後生輕易的破解,而且毫發無傷,讓他們對周慕白不得不重新審判。
黎羽書從一進來,何政達毫不掩飾的貪婪的目光時不時停留在黎羽書身上,讓她感到一陣惡寒。周慕白停下腳步,轉身牽起黎羽書手,將她拉至身後,擋住了何政達赤裸裸的目光。
何政達不怒反笑,既然周慕白在意她,那是頂好的,如此有才智的一個人,如果沒有軟肋,那就棘手了。
待二人入座,從側門進來兩位妙齡女郎,都是輕裳薄紗,玉肌若隱若現。她們嫋嫋婷婷的行至周慕白桌前,一人俯身為周慕白添酒,一人布菜。就在添酒女侍端著酒杯就要往周慕白嘴裡送時,周慕白出聲打斷:“你們退下吧,我自己來即可。”
兩位女郎愣了之後,眼神飛快的往門主方向瞟了一眼,隨即跪下,惶恐說道:“婢子該死,不知哪裡伺候得不當,還請公子不吝賜教,懇請公子千萬不要趕我們走。”她們強力控製著自己的身體不要顫抖,那些被罰下堂的婢子,隻能送去給山裡的那些人暖床,好幾個姐妹都有去無回,她們哀求著看著周慕白,乞求能夠留下來。
何政達饒有興致的看著,並不吱聲。周慕白隻好拱手說道:“何門主,並非這些婢子不好,是在下已心有所屬,怎可再享受這美人恩。”
何政達哈哈大笑道:“我看羽書姑娘也是江湖兒女,怎會拘泥於這些小節,更何況男人三妻四妾本也尋常,周公子你就安心的享受享受,以後你跟了我,有的是好日子在後頭了。”
黎羽書內心一陣冷笑:三妻四妾本也尋常?嗬,男人還真是會為自己的花心找借口,真是令人作嘔。黎羽書本就不是很會掩飾自己情緒的人,此時一張臉更是冷若冰霜。
周慕白正色道:“不管羽書會不會拘泥這些小節,周某人始終認為人生得一人足以,周家祖訓周家男子不得納妾,在下一不想違背祖訓,二不想違背內心,還望門主見諒。”
黎羽書轉頭看向他,周慕白也正看過來,一雙瑞風眼,滿目含情,黎羽書心漏了半拍,連忙垂下眸子,不敢再看,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心動,怕自己會深陷這虛假的情愛之中,步入娘的老路。
娘投湖前的那個夜晚,抱著她在院裡納涼,那時她並不知道娘是在與她訣彆。她隻記得那天的星星很亮、娘的懷抱很溫暖,她也終於不用提心吊膽、戰戰兢兢的擔心爹忽然見的暴怒,然後將拳頭砸像母親。
母親長歎一口氣,緩緩閉上眼睛,似乎將所有前塵往事儘封眼底。默然半響,娘的聲音悠悠的從頭頂傳來:“羽書,以後千萬不要對一個男人動心,女人一動心就會心軟,一心軟就會無止境的退讓,退到最後你會發現,你身後隻有萬丈懸崖,女人要靠自己,隻有自己才不會背叛自己......”
母親的話縈繞於耳,黎羽書再次關上了自己的心門,重新抬頭時已是一臉嬌嗔:“門主,你這樣安排,我可是會吃醋的。”
“哈哈哈,沒想到你周子仲還是個癡情種。”他對著跪著婢子說道:“既不是因為你們二人伺候不周的緣故,就去後麵記十下板子即可,退下吧。”
二位婢子感激涕零的退下了,十板子可比送去那不見天日的地方要好太多了。
“聽聞周公子在罔川一役,運籌帷幄,將朝廷頭疼長達半年之久的遲榮反賊一舉殲滅,還被封為右承務朗,真是可喜可賀啊。”何門主的聲音悠悠的在大殿上空響起。
那慫恿遲榮造反的明明就是萬道門派出的人,現在反而挑起這個話題來說,不知是何用意。黎羽書擔憂的看了一眼周慕白,周慕白一派淡定從容,“何門主過獎了,能夠成功剿滅賊寇,是朝廷調度有方,將士們英勇善戰的成果,在下能夠參與一二,已是萬幸之事,豈敢擔此謬讚。”
何政達眼中閃過如刀鋒般的亮光,接連追問道:“看來是本尊收道的消息有誤了?那寫出招安策的人不是你?獻上離間計的不是你?攀上鷹嘴口,從後劫殺,形成包圍之勢的也不是你?”
殿內氣氛頓時緊張起來,連為左邊為他捶腿的女子也屏了呼吸,下手不由得慢了半分。何政達伸手勾住女子的下巴,麵色陰沉,“怎麼,被俊俏公子哥勾魂了,擔心了?”
女子臉色蒼白,連連搖頭,手下卻不敢再有半分鬆懈。看著她可憐的模樣,何政達鬆開手,拍了拍她的臉頰,神色恢複如常,皮笑肉不笑的說道:“你怕什麼,我又不會吃了你。”
黎羽書內心不由想,這麼惡心的一個人怎麼教出何楚君那樣的孩子。她見周慕白仍舊一副氣定神閒的架勢,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來。這一路走來,他也算是對周慕白有幾分了解,這人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。既然他敢來萬道門,那肯定有自己的算盤,自己總是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擔憂,實在沒有必要,如此,既來之則安之。
想通了之後,黎羽書緊張的情緒一下放鬆了,好整以暇的看著殿上的變化。
殿內一時安靜無比,都在等周慕白的回話。而這個始作俑者卻從容不迫的拿起桌上的茶杯,慢條斯理的品了幾口之後,悠悠的說道:“剿滅遲榮時,其身邊有一道士顧萬齊,自稱萬道門中之人,不知何門主是否聽過此人?”
此言一出,滿殿之人內心皆是一驚。
“竟然有此事?!”何政達麵露驚詫之色,他坐直身子,對殿下喊道:“右護法,你可知此人啊?”
右護法江華上前答道:“啟稟門主,門中並無此人。”
“嗯,我萬道門,走的是康莊大道之路,做得是行俠仗義之事,是不會出現如此謀逆之人的,看來是有人假借萬道門的由頭在外興風作浪了。”看著何政達的裝模作樣,周慕白也不揭穿。
黎羽書再次暗自咋舌,跟著周慕白真是見得世麵越來越多了,發現“高人”不是誰都能當的,那得臉皮夠厚才行,高處不勝寒,臉皮薄的容易凍死。
周慕白明知他不會承認,卻還是有此一問,一是為了探水,何政達將他引到萬道門是想要乾什麼,有意拉攏還是處置後快?二是讓他不再探尋罔川平叛一事,既然有人聲稱萬道門的人,無論真假,若還在此問題過多糾纏,他萬道門總是討不到好處的。
果然,何政達不再就這個事情上追問下去,他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,示意右護法退下,轉移到了下個話題:“我之前還拜訪過你的祖父,希望林家的商號能加入到我這商會來,但他老人家年紀大了,難免過於憂心,所以一直未能如願,而今林家的生意傳到你的手裡,也算是萬幸,怎麼樣,周公子我看你也是通達之人,看我這商號可還入得了你的法眼?”
周慕白知道開始步入正題了,萬道門能看上他,絕對不會是他的武功,也絕對不會是周家堡的名望。他的武功雖好,勉強位列高手的行列,但是一顆海生吃下去,麵對普通江湖人自保有餘,但是麵對真正的高手,那就隻有受著的份。至於周家堡,在江湖上雖然頗有名望,但對於萬道門而言,還不至於如此大費周章。
那唯一能夠讓萬道門主對他如此客氣的,可能也就隻有他手頭上的生意了。他手頭的生意明裡暗裡,盤根錯節,隻要有人的地方,就會有他周家的生意,無論是塞外還是關中。自從在祖父走後,他又逐漸將以前很多過明路的生意,慢慢走了暗路,這才是讓萬道門最頭疼的,滅了周家堡,也沒能掐住他手頭的經濟命脈。要養一個大幫派、甚至要暗地裡養一支軍隊,錢是關鍵。
周慕白之前一直想不通,他周家到底有什麼東西值得玩到門如此覬覦,現在他眼前的迷霧逐漸散去,事情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。他周慕白向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,這門血債,萬道門是償定了。
周慕白心底閃過一絲冷意,但麵上不顯,沉吟一下,說道:“就我這點小生意,也能入得了何門主的法眼?”
何政達此時沒有說話,但臉色已經很難看了,右護法江華站出來怒斥道:“周公子來之前,難道鐘副使和謝堂主沒有和你說清楚麼?既然來了,為何又在殿前如此推三阻四,是在戲耍我們萬道門麼?”
此言一出,數十道如利劍一樣的目光射向周慕白,似乎隻要一聲令下,就要將他血濺當場。
周慕白環顧四周,驀然一笑,江華愈加惱怒道:“你笑什麼?”
“蒙萬道門如此重視,我心情愉悅,心情愉悅就難免會笑,怎麼,江護法覺得我不該開心?”
我信你個鬼!江華的臉變幻了幾個色,最終選擇了閉嘴。
“何門主,雖然我無福加入貴商會,但隻要何門主出聲,在下定全力以赴,絕無二話,這就是我坐在這裡最大的誠意。”
“好,有你這句話,我就放心了,隻要你願意,我這左護法的位置,永遠為你留著。”
何門主話音將落,殿內一片嘩然,大家為了這左護法的位置,可謂是爭破了頭。忽然來了這麼個毛頭小子,寸功未占,卻直接得了這位置,在場的那可是每一個服氣的。
黎羽書聽得心裡也是一緊,何門主這是將周慕白架在火上烤啊。
青龍堂堂主慕千凝,首先發難:“何教尊,您將左護法位置留給他,自然有您的考量,但我還是要冒昧的問一問周公子,你自己掂量下,何德何能可以承受得住教尊的這份恩?”
“這就看何門主想要我做什麼了。”周慕白淡淡的應了一聲,隨後看向何政達。
何政達揮揮手,示意其他人等退出大殿,其他人就算心裡再不服,對於何門主的示意,卻不敢有一絲違背。眨眼之間,殿內眾人如潮水般撤了個乾乾淨淨,整個大殿隻餘他們三人。何政達收起剛才風流荒淫的模樣,正色道:“我今天請你過來,確實有一件事與你商量。”
商量?黎羽書內心撇撇嘴,是坑你再商量吧。
“願聞其詳。”周慕白依舊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,黎羽書實在好奇,這個人是沒有情緒波動的嗎,怎麼什麼時候都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。
“我要糧要餉,你能給我多少?”
這是敞開了談?何政達的直爽超出了周慕白的預料,他微微一笑,回道:“這要看門主這數是怎麼計的,是按照日常仆人計,還是按照門徒行走在外計。”
“若按仆人計如何計,按門徒行走在外計又如何計?”
“若按仆人來計,每人每餐二兩米,一天就六兩米,再加上菜、鹽,月例銀子等耗費,每人每月需得耗費二兩銀子。若是外出行走,就看門主怎麼個走法。”周慕白一步步的試探。
“依你的意思,有哪些走法?”
“有行商走腳之法,有槍刀行軍之法。”
何政達沉吟半響,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周慕白回道:“若是第二種呢?”
周慕白對於他的眼神視若無睹,娓娓道來:“若是按這種算法,每月就不止是月例銀子、米鹽的消耗了,還的算上器械、彈藥、營帳、鍋碗這些開始,每月每人再怎麼算都要五兩銀子,不知何門主……按多少人算?”
何政達沉默不語,周慕白繼續說道:“若無人數,我沒法算給你,萬一數不夠,耽誤了門主大事,那可就不好了。”
何政達咬咬牙,低聲說道:“一萬五千人左右。”
平地起驚雷,何政達聲音很低,但實實在在的砸在了周慕白心裡,他內心一驚,一萬五千人!這麼多人被何政達藏在了哪裡,兵器庫又是被他設在哪裡?
周慕白按住內心的震撼,飛快的計算著,“籌餉要寬,實數一萬五,實際要按照兩萬二來算,平均每月五兩銀子,一月合計就得十一萬兩,再加上統帥的用度,迎來送往的應酬,每個月怎麼也得十三萬兩白銀。”
何政達聽著周慕白的賬,不停的點頭,隨即半真半假的說道:“不用按照五兩來算,我這是門徒,又是養兵打仗,我剛才隻是打個比方,周公子莫要誤會了,但我向來是不虧待下麵之人,你按照每人每月3兩來算吧。”
周慕白也不點破,隻是意味深長的笑笑,“萬道門徒眾多,門主大義,在下怎會誤會?那就按照實數算,每月四萬五千兩就夠了,這些錢,以何門主的生意,何須在下出力?”
何政達沒有理會周慕白語氣中的故意,捋了捋他那梳得根根分明的胡須,說道:“還是按照兩萬二來算吧,預足一些總是沒錯,再加上堂主那些費用,一個月十萬兩,不知道周公子能出到多少?”
黎羽書用眼尾掃了下何政達,看來真是被錢難住了呀,敷衍的遮掩也開始不要了。其實何政達一開始也沒想過能瞞過周慕白,此人雖然年輕,但心思深沉,早晚會參透,不過以周慕白的聰明,隻要他不點破,周慕白也不會說破,有些話現在還不能放在台麵說,各自心知肚明就行。
他從一開始就打過他周家的主意,可是一番操作下來,吞並的也就是周家明麵上的一些生意,反而讓他有所察覺,將很多重要的線潛伏到了水下。既然吞不掉,那就拿住周慕白,隻要他控製在自己手裡,何愁他的生意、他的錢進不到自己的口袋。
這次周慕白沒有直接回答,而是問道:“這些好說,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幾個事,想問下何門主。”
何政達是隻老狐狸,假若如此順暢的就答應這麼大一筆銀子,以他多疑的性格,定然不信。
“不知道你所問何事?”何政達知道周慕白的心結在哪,答案也一早就準備好了,如果周慕白不問,而直接這麼豪爽的答應了,他反而會起疑,周慕白這一問也正中何政達的心坎,問話的語氣也輕鬆了很多。
周慕白一改之前的溫和,冷言道:“說我周家堡持有飛魚令,指使人滅我周家的可是萬道門中之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