側院內燈火如晝。十來個人或坐或站。周慕白從他們進屋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,坐姿放肆隨意,但帶著無言的威懾力,讓房間的氣氛低沉了幾分。火燭靜靜的燃燒,舔舐著黑暗,印照著大家忽明忽暗的臉。
李管家右手纏著繃帶,臉上沒有過多的情緒,坐在那裡,就如老僧入定,仿佛周遭的一切皆與他無關。肖慶身為大弟子,人還算穩重,此時也隻是緊皺眉頭,他看一眼徐文盈,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,但徐文盈目光都不曾往這邊落上一眼,便也不再開口。二弟子張繼卻是個性格火爆的,就這麼悶悶的坐了一盞茶的功夫,已是他的極限了。
他將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放到桌麵,發出“嘭”的一聲,茶水濺出,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聚到他身上,除了李管家,連眼珠子都沒有轉動一下。
張繼站起來,看著周慕白滿是不屑,說話間帶著濃濃的火藥味:“你是哪位啊,黑咕隆咚的還要帶個麵具,裝什麼神秘,你這半夜把我們叫過來,又一句話不說,是幾個意思?”
在場的大都是許飛鶴比較親近的弟子,對這位坐在主位,但年紀輕輕的陌生少年頗為不服,張繼一開腔,不少人也不再掩飾內心的不滿。
周慕白冷冷的掃了一眼麵帶不屑的眾人,緩緩開口:“在下姓周名子仲,因麵部有傷,怕驚著大家,故而帶著麵具稍作遮擋。此番叫大家過來,是想讓諸位回憶下許莊主離世時的一些細節,離世前莊裡可發生過什麼與往常不同的事。”
此言一出,安靜的房間裡瞬間躁動起來。李管家也有瞬間的回神,飛速看了一眼周慕白,又繼續盯著牆上的人影發呆。
張繼聽完,更加暴躁難安了:“姓周的,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,難道懷疑許莊主的死與我們有關?我就說怎麼把我們叫過來,敢情是把我們當成嫌疑犯在這開堂過審了。我告訴你,師父出事後衙門仵作我們可是第一時間就請了,人家官府衙門都沒說什麼,你在這放什麼屁。”
張繼情緒逐漸高漲,言語間也有開始問候周家祖先的意思。他向人群中一個胖子瞟了一眼,胖子馬上收到信號,也跟著附和:“就是,憑什麼冤枉我們。”瞬間整個房間像春日的池塘開始躁動起來。
許文盈急得眼淚汪汪,手中錦帕快被繳爛了。平時都被父母、師兄弟們捧著、護著,何時見過這種場景。但來之前周慕白囑咐過,無論出現什麼場景,都不要說話,隻管在旁邊看著。她雖心裡著急,但也再三忍著沒有說話。
周慕白淡定的看著眼前的一切,並沒開口說話。許莊主在自己的鑄劍室憑空消失,又多出來一具冒名頂替的屍體,尤其門外還有弟子守著,若沒有內外勾結,是不可能做到。隻是這是怎麼做到的,他一時還沒有頭緒。他現在就是要將這水攪渾,水攪渾了,藏在水底的東西才能被翻出來,才能看清水底到底有些什麼東西。
肖慶看著坐立不安的許文盈,歎了一口氣,終究還是站了起來,對大家說道:“諸位稍安勿躁,許姑娘、周公子叫我們前來詢問,自是有他們的緣由,大家先安靜下來,聽聽周公子怎麼說。”
肖慶說完,議論聲果真漸漸消下來一半。張繼冷哼一聲,走到肖慶麵前,譏諷道:“肖大師兄,這是要在許姑娘麵前刷好感,擺大師兄的譜了,師父屍骨未寒,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想要掌權了?你不要忘了,師父走之前可沒說是把衣缽傳給你。”
肖慶無奈的回道:“張師弟,我不是這個意思,隻是大家既然來了,就好好說,不要動氣。”
“動氣?放你媽的屁,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動氣了,你還真有意思,有本事對著我指手畫腳、品頭論足,怎麼沒本事去問問周大公子安的什麼心,我們不過就議論了兩句,你馬上跳出來當好人,裝什麼裝!”
肖慶實在不想和他多費口舌,轉身對周慕白說道:“周公子,見笑了,家師平日待我們視如己出,驟然離世,我們亦是悲痛萬分,不知周公子具體想知道些什麼,還請言明,我等定知無不言,言無不儘。”
周慕白站起來對大家拱手說道:“在下並未說許莊主的死與諸位有關,隻是單純的想問大家一些問題。”
目光一轉,投向還在兀自出神的李管家說道:“李管家,你是第一個看見許莊主倒下的人,你先來說下當時的情形吧。”
李管家扭過頭來看著周慕白,眼珠微微轉動之下,眼淚就奪目而出,他沒有直接回答周慕白的話,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:“二十年啊,我跟了莊主整整二十年了......二十年前,莊主在路邊看到快要餓死的我,給了我兩塊饅頭,後來又不嫌棄的把我帶回了山莊,從那時起我就暗暗發誓,一定要當牛做馬報答莊主,可誰曾想,莊主居然就這麼走了。”
說完再也抑製不住自己,開始嚎啕大哭,其餘人聽了,也都心有戚戚,沉默不語。許文盈想起下落不明的父親,頓時淚如雨下,黎羽書走過去,輕輕攬著她的肩,無言的安慰著。
周慕白等他哭了一陣,才道:“如此,李管家需要更加詳細的回憶出當天的情況才是。”
李管家收了收眼淚,回憶道:“莊主當天辰時初起身開門,在劍房前麵的祈禱台焚香,張繼也把當天所需要的礦材送過來,一炷香後,張繼出來,結果辰正時分,我正準備進去送飯,就聽見裡麵發出哐當一聲巨響,我敲了兩三下門,門內無人應答,我就直接推門而入,發現莊主已經倒下,頭部正好倒在火爐口,整個頭部都燒起來了,我大喊一聲,衝到水池旁去舀水滅火,我大喊時肖慶和門外守著的弟子們也都衝了進來了,但還是晚了一部,莊主不僅已經命隕還容顏儘毀。”
說道此處又開始老淚縱橫,周慕白繼續問道:“你看到許莊主時,他是什麼樣的姿勢倒地的,火是你進去就燒起來的還是進去後燒起來?”
“是進去就開始燒起來了,他頭發散開,頭在爐火口偏右的位置,整個發尾都落在爐火內,那火苗一下就竄上來了,我急忙去水池邊舀水。”
“莊主頭發是散開的?”
“對,不錯,是散開的。”李管家瞪大了雙眼看著周慕白肯定道:“莊主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束發潔麵,按道理不應該是散著發的。”
“你進去後,可曾看到什麼其他人,窗是打開的還是關閉的?”
“房間裡除了莊主沒有其他任何人,門窗都是關閉的,因為那天是鑄劍的關鍵時刻,沒有莊主的允許誰都不可以靠近劍房,也不能偷窺。”
周慕白的目光落在他纏著繃帶的手上,問道:“你的手是怎麼了?”
李管家歎了口氣,黯然道:“我本來想用水滅火,不曾想剛開始那兩次,失了準頭,淋在了炭火上,不僅沒把莊主頭上的火滅掉,反而讓騰起的火焰和水汽灼傷了手。”
周慕白點了點頭,看向一旁的肖慶:“當時李管家大喊一聲,是你最先衝進去的?”
“是,我聽到李管家大喊一聲,我就衝進去了,看到師父頭部著了火,但無半點掙紮,李管家正拿著水去滅火,但火太大幾次都沒有撲滅,我進去後趕緊將師父拖離火爐旁,其他人也都衝進去,用旁邊的沙子和水一起將火撲滅,雖然師父頭上的火和爐火滅了,但是師父在倒下之前已經氣絕,仵作說是死於胸痹。”
“胸痹......”之前江伯母說前陣子許伯伯老是喊胸悶,而這具與許莊主有七分像的屍體又是死於胸痹,哪有如此巧合之事,看來布局的人,定是與許莊主有著密切關係。
他看向張繼,張繼很不屑的翹著腿:”怎麼,要問我什麼?我進去送礦材是師父開的門,我進去也就呆了一炷香時間,出來師父都還好好的。師父死的時候我也沒在旁邊,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。”
周慕白想了會,問道:“你進去的時候,許莊主時束發還是散發的?”
張繼楞了一下,沒想到周慕白會問這個,認真想了想回道:“是束發的,師父穿得很整潔。”
周慕白收回眼神,又問了幾個門外守衛的弟子,然後說道:“諸位能否隨我一起再去一下鑄劍房,將剛才的情形再描述一遍。”
“要去你們去,我不去,我全程都不在現場,我該說的也都說了,你說要我過去,我就過去,你算老幾,許師妹不要說我不給你麵子,我能在這坐這麼久,已經夠給麵了,你們愛誰去誰去,老子走了。”張繼說完提著劍就往外走。
一直站在肖慶身後的小師弟李青忍不住出言反擊:“二師兄是心虛了嗎,所以不敢去?”
“你說什麼,你再給老子說一次。”張繼猛然轉身,氣勢洶洶的指著李青。
“說就說,誰還怕你不成......”
二人劍拔弩張,唾沫星子都要噴到對方臉上了,肖慶一把將李青拉到身後,拔高聲音:“好了,一人少說一句,張師弟,這裡是鑄劍山莊,不要一口一個老子的,白白讓人笑話。”
“唉喲,拉偏架拉的厲害啊,要不是他陰陽怪氣我,我會和他一般計價?“轉念又覺得不對:”媽的,你說誰是笑話了,誰是笑話?我就說老子了,老子,老子,老子......我氣死你,怎麼,看不慣我,來啊,打我啊,你今天要能打到我,我就棄劍不練了。”張繼像隻鬥雞一樣,不斷挑釁著肖慶。
肖慶真是一個頭兩個大,看著近乎無賴的張繼說道:“好了,算我不對,你就忍忍,就算為了師父,走著一遭,可以嗎?”
張繼又不樂意了,眉毛高聳:“什麼叫算你不對,又在我麵前演那忍氣吞聲、忍辱負重的戲碼嗎?師父吃你這套,我可不吃。偽君子、真小人!彆以為我不知道,前幾天你向師父求娶許師妹,師父沒有答應,現在假模假樣的來充當老大,是想著師父走後,趕緊在師母和師妹麵前賣乖,好讓他們扶持你坐了這山莊莊主,然後贏娶小師妹,是也不是?”
此言一出,一下子就炸了鍋,肖慶臉漲得通紅,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反駁,許文盈又羞又氣:“二師兄休要瞎說。”
大家看到肖慶憋紅著臉,但又沒有反駁的樣子,心下料到張繼說的應該是真的了。沒想到今夜吃到這樣的瓜,一時間房間內議論紛紛。
張繼看著大家的反應,心中暢意至極。這個道貌岸然的家夥,他早就看不慣了,他越說越興奮:“許師妹,這可不是瞎說,我這是親眼所見!”
“哎呀,沒想到肖師兄是這樣的人啊。”
“就是,不知道覬覦了多久,真是人麵獸心。”
“他們天天在一塊,她以後的夫家要是知道了,不知道介不介意。”
“哎,出了這樣的事,許姑娘的名聲就算被他毀了。”
“上次我就看見大師兄和小師妹去......”
眾人捕風捉影、越說越離譜,因為一句話,就編造出一部長篇愛恨情仇的話本子。誰說隻有女人愛八卦,愛八卦這件事從來都是不分男女的。
“夠了!”肖慶大喊一聲:“此事與許師妹無關,一人做事一人當,是我思慮不周,累及師妹,你們有什麼就衝我來。”
許文盈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。周慕白不再放任不管,他是想將水攪渾,但不希望是這種局麵,他將許文盈護在身後,手中長劍往地上一頓,劍氣散開,帶著冷冽的寒意,燭火也暗下去了幾分,眾人不由得收了聲,向他看來。
周慕白淩厲的眼神掃過眾人,揚聲道:“窈窕淑女、君子好逑,一個是男未婚、一個是女未嫁,就算肖慶向許莊主求娶許姑娘,又有何妨?答應了如何,不答應了又如何?許姑娘何辜讓你們議論。”
許文盈聽後即感動又委屈,雖然止住了哭聲,但眼淚還是簌簌往下掉,黎羽書走過去握住她冰冷的手安撫道:“盈盈,這世上的人就好像這茶水般,有的人喝著覺得苦,有的覺得香,有的又覺得先苦而後有回甘,萬般滋味,眾說紛紜。就算是黃燦燦的金子,也都有視它如糞土的人,我們身正影正,又何需去理會旁人嚼的那些舌根。退一萬步講,萬一以後找的夫家是個不辨是非,聽風就是雨的人,那不嫁也罷!”她聲音清亮,看似對著許文盈說,實則滿堂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。
她伸手擦掉許文盈臉上的淚水,把她拉到正中央:“盈盈,來,我們不必躲起來,你並沒有做錯什麼,肖慶也沒有做錯什麼,錯的是那些妄議你們的人,羞愧的不該是你們,哭的也不該是你們。你們堂堂正正,不怕他們看,以後也不要怕他們議論。”
許文盈看著黎羽書,覺得一股勇氣從心中洶湧而出,看著堂前一張張熟悉的麵孔,坦然說道:“肖師兄向父親求娶我,我確實不知,承蒙肖師兄錯愛,我對肖師兄與諸位的感情都是一樣的,父親待你們視如己出,我亦待你們視如家人。我爹......遭此大難,還望大家戮力同心,聽從周公子安排。”說完盈盈一拜,眾人都被說得尷尬萬分,張繼也一臉悻悻,不再多言。
周慕白率先移步走出側院,其餘人也都跟著去到鑄劍房。
許文盈暗暗籲了一口氣,手心已是冷汗涔涔,她感激的看著黎羽書。黎羽書朝她點點頭,暗含讚許,扶著她的手也朝外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