殘陽如血,一場戰爭終以另一場戰爭結束。烏鴉也躁動的在樹枝上發出淒厲的號角。
魏軍有序的進入密林搜索著遲榮等人的下落。黎羽書跟在周慕白身後悄聲說:“子仲,我沒見過遲榮,不認識他呃。”
周慕白扭頭回道:“不是有官府的畫像麼,我記得拿給你看過。”
那張海捕文書,黃黃的紙張上,寥寥幾筆勾勒。她就算把那張畫像看出個窟窿來,現在把遲榮放在麵前,她也認不出來。
黎羽書滿臉疑惑:“你通過那個畫像真能認出他來?”周慕白沒有回到她,而是把眼神投向石河,石河點頭表示我可以,穆川也表示我行。
黎羽書大大的眼睛寫滿了不解,可真是厲害嗬,那麼抽象的畫,還真能認出人來。隨即又對自己產生深深的懷疑,敢情就她認不出來?
“我也認不出來。”出聲的是盧允安,黎羽書輕籲一口氣,對嘛,不是她的問題。黎羽書轉頭看向盧允安,盧允安朝她眨了眨眼睛,黎羽書那口沒舒完的氣頓時不上不下的卡在胸口。好油……年紀輕輕的。
夜幕降臨,罔川山並沒有寂靜下來,火光在山中各處閃耀。搜捕遲榮的隊伍一撥接一撥的散入密林,周慕白他們找了一片靠近水源的寬闊地方,生起篝火,他們要在這裡稍作休整再出發。
黎羽書坐在篝火旁,心不在焉的烤著餅子。挽起的發髻,在經過一天的混戰後,鬆散開來,如瀑布般垂落。入夜的風輕輕撩撥著篝火,吹拂在身上,讓人覺得暖洋洋的。黎羽書忍不住打起瞌睡來,雙眸輕合,如扇的睫毛遮蔽下來,形成一排暗影。不一會,頭像小雞啄米一樣,點一下清醒一下又睡一下。
盧允安在旁邊看著低笑出聲,他悄悄往黎羽書那邊挪了挪,想扶起起她的頭。結果手還未靠近,黎羽書驟然驚醒,一招推雲手,就把盧允安掃了出去。要不是盧允安武功紮實,穩住下盤,可不得摔個四腳朝天。盧允安何曾受過這種待遇,一臉不可思議的呆在那裡。
黎羽書在看清推的人是盧允安之後,狠狠的閉上了眼睛。剛才應該是場夢吧,半響後重新心虛的張開眼,發現盧允安姿勢未變,她就知道,她的奢望從來就沒有實現過。
自古民不與官鬥,何況這是位妥妥的皇親國戚。她得趕快想法子補救。就在黎羽書大腦飛速運轉之際,盧允安先回過神來。他假裝不在意的說道:“是在下驚擾了羽書姑娘的好夢。”
黎羽書連連擺手,心虛的笑道:“沒有沒有,是我驚擾了小侯爺才對。”
盧允安被她逗笑了,拿起手裡烤好的牛肉遞了過去:“來,嘗嘗這個牛肉。”
黎羽書看著烤得帶黑邊的牛肉,有點遲疑。盧允安手僵在那裡,白玉似的臉龐有了一絲龜裂。
他,被嫌棄了?
想他盧允安長得是玉樹臨風,一表人才,是京城多少少女的深閨夢裡人。在這居然被嫌棄得如此明目張膽、毫不掩飾,就算嫌棄的是他手裡的牛肉,他也很難接受。更何況他烤的牛肉,還比她手裡那塊漆黑難辨的餅子強多了。
黎羽書並不是嫌棄,這個時候還有肉吃,已經超越了大部分人,還有什麼好嫌棄的。隻是今天這一場仗打下來,死了太多太多人,看到這塊肉讓她有了不好的聯想。
她見到盧允安受傷的表情,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,自己的遲疑讓他誤解了,急忙解釋道:“小侯爺見諒,主要是我這灰頭土臉的,怕臟了這牛肉,浪費了小侯爺的手藝。”
她訕笑著想要緩解下氣氛,不過看小侯爺的表情,似乎有點難以緩解。餘光撇到周慕白走了過來,像看到救星般,急忙站起來,將手上烤餅的棍子遞過去:“給你烤的餅子,快趁熱吃,我去洗下手。”
周慕白接過餅子,正準備說謝謝,發現黎羽書就已飄到了兩丈開外。
盧允安看了看坐在對麵的周慕白,語帶揶揄:“原來子仲兄喜歡吃黑餅子。”
“什麼?”周慕白一時沒反應過來。
盧允安視線落在了他手上,周慕白低頭一看,才發現這塊餅子已經被烤的麵目全非,完全可以和夜色融合在一起。
他輕笑了下,繼續將剩下的餅子塞進嘴裡,然後解下水囊灌了一大口:“餓了,吃什麼都是香的。”
說到這,兩人都沉默了。盧允安將牛肉撕成一小條,慢條斯理裡吃著,周慕白從袋子裡重新拿出一個餅子放在火上翻烤著
“我看你胸有謀略,怎麼不入仕為朝廷效力?”
“周某才疏學淺,不敢當小侯爺如此誇讚,況我周家堡遭此劫難,作為周家人,未能守護住周家,身為人子,未能替父報仇,怎敢隻顧念自身仕途,還望小侯爺體諒。”
“我隻是以朋友的身份,私下問你,你無需多慮。周家堡的事情,我略有耳聞,可需要我出手相助?”
小侯爺的人情,可不能隨便要,將來還起來會相當棘手。於是周慕白搖了搖頭,說道:“不敢勞煩小侯爺,此次事了,我就準備與小侯爺辭行,追查線索。”
他是不是陳守康請的江湖人士,盧允安早就看出來了,也就宋橋那幫蠢材信以為真。不過陳守康是為了功,那周慕白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?盧允安本來存了試探之心,但現在又覺得這些無關緊要了。
“好,那既然如此,我也就不勉強了,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去京城的永寧侯府找我。”
“說到幫忙,在下確實有事需要小侯爺幫忙。”
盧允安聽完轉過頭去,這麼快的嗎,話剛落音了。不過他也很好奇,連自己家裡的血海深仇都不讓插手幫忙,現在是什麼事,讓他毫不猶豫的開口:“什麼事,你說吧。”
“我想請小侯爺幫留翁興、源昌和留陳幾個縣的百姓借個糧。”
“借糧?”盧允安沒想到他讓他幫的是這個。
“是,借糧。”周慕白沉重的說道:“今年的洪水衝垮了堤壩,受災最重的縣是留陳,其次是翁興、源昌。洪水過後。百姓們勒緊腰帶,省下口糧,想趕著趟把新穀子的播下去,如果順利還能收一季。結果遲榮來了。四處搶掠,百姓四處逃散,不僅錯過了農忙,大部分口糧也都被搶走。如果不借糧,不僅今年過冬難,明年沒有穀子播種,更難。”
盧允安觸動了衷腸,沉默在那裡。
周慕白接著說道:“小侯爺,不患貧而患不安,百姓窮極無路,除了等死之外,很有可能再次走上歧路。堵不如疏,今日在下鬥膽求小侯爺兩件事情,一是借糧,讓百姓將這個冬天過了,也讓來年開春有種可播,二是免留陳、翁興還有源昌三年的賦稅。“
盧允安回道:“你說的借糧,我大魏自有體製,各州縣都設有糧長,百姓缺糧可向糧長借,來年有收成了再歸還即可,為何還要專門提到此事?”
“今年鹹州各縣均有歉收,倉內糧食恐難為繼,百姓向官府借不到糧,隻好向豪紳富戶去借。按照律製,所借利率不得超過三分,利息總數不得超本金之倍。但實際上常常數倍於此,無力償還者,其所押之土地儘歸借款者所有。如此,富者愈富繼而更剝於民,貧者愈貧而難以聊生。故此才來麻煩小侯爺的。”
這一番話說得盧允安震撼不已,他一路南下至鹹州,知道百姓過得艱難,但未曾想已艱難至此:“他們竟敢如此放肆,我大魏律例可是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的!”
“他們明麵是不超過三分利的。”
盧允安知道明麵不過,那肯定是暗地裡那些醃臢手段了。
周慕白繼續道:“借糧歸還,要不就是還糧,要不就是還錢。若是還糧,百姓高高興興將糧食還上去,可富戶家拿出明顯比正常大得多的鬥來,更甚者鬥大到兩鬥才算一鬥,侯爺可知道什麼是淋尖,什麼是踢斛?”
盧允安搖搖頭,等這周慕白繼續說下去、
“淋尖,就是你還的糧食與鬥齊平不行,你得繼續往下倒,直到冒尖為止。踢斛,就是邊淋尖,邊踢鬥,你可著勁往裡倒,他可著勁往鬥上踢,那糧食嘩嘩的往外撒,散落在地的糧食歸誰?歸富戶。百姓忍不住多說幾句,旁邊就是打手,隻要張嘴就是拳打腳踢。若不還糧,那就需要折成現銀來還。可現在問題又來了,銀子的成色,也不是百姓說了算的,對方說你不足,足也不足。另外銀子還要算火耗,本來銀兩的融鑄、運輸是會有所損耗,你收一點,也勉強接受,但這火耗卻一提再提,一層加一層,百姓如何能夠承受?”
盧允安憤慨道:“那地官府呢,任由他們如此放肆,難道不管嗎?”
周慕白看了盧允安一眼,覺得這話他問反了,應該他來問的,於是歎了口氣說道:“小侯爺是真的不知麼?”
盧允安即使不知道,事情說道這份上了,猜也猜到了幾分。隻是他不知道的是地方官員會放任至此。官員用豪紳富戶的“供奉”彌補公辦、官場應酬或者個人用度,他們多少是知道點的,水至清則無魚,漏一點給他們,也覺得是無可厚非的事情,但是橫征暴斂至此,確實是他始料未及的。
周慕白見盧允安神情有所鬆動,決定再添一把火,他深吸一口氣,繼續說道:“老百姓一開始吃米、米吃完了,開始吃各種豆麥雜糧,再後來是糠,是樹皮草根。若再任由發展,恐以人為食啊。”
這樣的人間煉獄離盧允安是很遠的事情,但這兩個來月從京城一路走來,怎會全然無覺?周慕白將現實再次血淋淋的撕開,擺在他麵前,他沒法再去欺騙自己,說現在的大魏是海晏河清、歌舞升平,他對周慕白說道:“第一條我答應你儘力而為,畢竟我並不在朝堂任職,我的話有幾分可以被采納,我也拿不準;可是第二個,涉及朝廷的稅賦,我現在也沒法應承你,但你放心,我會想辦法。”
他從小跟著太子,又是當今聖上看著長大的。隻要他答應儘力,周慕白知道,這事十之八九就成了。
“如若盧侯爺開了金口,事情就好辦了,在下能力有限,但也願儘犬馬之勞,若鹹州官府能為百姓借來一萬石糧食,我願以己之力捐一萬糧食,若能借來五萬,我亦跟五萬。”
“若五萬不夠,借來的是十萬呢?”盧允安緊緊的盯著周慕白。
“那我跟十萬。”
“那如果是二十萬石呢?”
“我跟二十萬。”
“子仲兄。”盧允安看著周慕白,心中起了極大的波瀾,第一次改了口,以字相稱:“你是商人,應該知道十萬石糧食,是多少銀子,你真的願意不需任何回報,就為我百姓捐了?”
“商人,亦是大魏子民,若無大魏安穩,哪來我們這些商人的經商盈利。”
“好,話說到這裡,我就先替鹹州百姓謝過你,但也不能讓你白出錢出力,待我奏明今上之後,明年至鹹州的糧食調運,交給你們周家來做。”
雖然隻是鹹州的糧運,但是這就等於是敲開了皇家的糧道,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信號,也是周家從民商,轉為皇商的重要信號。周慕白是商人,當然明白這句話的重要性,當即起身,向盧允安一揖:“多謝侯爺照拂。”
盧允安疲倦地一笑,擺了擺手,說道:“你不用謝我,等事情落定之後,你再謝不遲,你身在江湖尚能如此為百姓著想,我自愧弗如。”
周慕白肅整了麵容:“盧侯爺為民之心,我等豈會不知,那次在邙村劉村□□上的是小侯爺吧。”
此次南下,他除了暗裡探查鹹州之亂,上達天聽之外。還因為一道密令。他是京城出了名的不學無術小霸王,派他南下,以遊山玩水之名,最不起眼也最容讓人相信。
想到那道密令,盧允安內心又沉了幾分。他自認那天偽裝得很好,不僅從頭到尾都遮住了,連聲音都做了掩飾。周慕白是如何知道那天出現在劉念家的是他?莫不是......
盧允安內心驚疑,麵上卻不顯,不承認也不否認,反問道:“你為何認為是我?”
“小侯爺偽裝得很好,隻是湊巧那天我在府外,不小心瞧見了您的護衛。”
盧允安點點頭,接著問道:“所以那天劉念的私倉暴露,囤貨居奇,是你的功勞?”
周慕白淡淡一笑:“不敢受小侯爺誇讚。”
盧允安哈哈大笑,拿起手邊的水囊:“今日聽子仲一席話,如雷貫耳,今後你叫我懷瑾即可。”
周慕白也拿起水囊與盧允安一碰,從善如流的說:“恭敬不如從命。”
以水當酒乾過之後,周慕白問道:“我想問下,你當時說自己是萬道門,可知這萬道門是何門何派?”
“說句實話,我知道的也不多,隻知道是江湖新起的門派,大家對他知之甚少,所以就拿來用一下。”
周慕白還準備再問什麼,就看到黎羽書從遠處走來,打著哈哈道:“二位這是兩談甚歡啊。”
周慕白止住了接下來的話,將烤好的餅子遞過去:“餓了吧,剛烤好的。”
盧允安飛快的看了周慕白一眼。黎羽書確實餓了,接過來就咬了一大塊,吃得很是豪邁。
盧允安挑了挑眉,沒再說話,從袋子裡拿出肉乾,烤都不想烤,呲著牙就這麼撕咬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