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冬了,匪賊們的心高高懸起。在晨光中,薛從謙跨上自己的黃驃馬,揮動令旗,領著號稱五萬,實則不到兩萬軍馬的隊伍,浩浩蕩蕩的出發了。
開路的是一麵黃色矩形大纛,上麵有“奉旨剿匪”四個大字,遒勁有力。緊接著就是數十麵軍旗,寒風吹得軍旗颯颯作響。
剿匪之軍從駐地開拔,周邊的百姓也都湧過來觀看,隻見隊伍肅穆,井然有序,都不禁拍手叫好。薛從謙在戰馬上也不由得熱血沸騰,心潮澎湃起來,心裡已經把自己衝入敵營,斬獲遲榮首級的情節演練了一遍,胸臆間更覺豪情萬丈,本就高昂的頭顱昂得更高了。
遲榮派出去的探子不停的來回稟報,聽得他心下慌亂,隨後又不斷寬慰自己,以往他們數次進攻,都被我們化解,這次應該也不會例外。可轉念一想,探子說他們這次是直衝大本營而來,這次他們能這麼輕鬆找到我們的大本營,還策反了這許多將士,是不是這次......,遲榮內心在悲觀和樂觀判斷之間反複遊走,懸而未決的走向讓他內心倍感煎熬,竟然生出了期盼魏軍快一點到來的心思。
他將所有兵馬集結在寨口,嚴陣以待。午時剛過,魏軍壓寨,大戰一觸即發。
遲榮匪軍統共也不到六千人。但從作戰地形來看,遲榮是占有絕對優勢的。可謂是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。隻要他閉門不出,薛從謙也很難攻破。
雙方一度僵持,作為沙場老將,對陣叫罵可是從來沒有難倒過杜雨。他勒馬上前,開罵。
“遲榮小兒,有賊膽造反,怎地現在當起了縮頭烏龜,在龜殼裡躲著不敢出來。你那囂張氣焰丟到江河裡喂魚了麼?”
見城頭仍然沒有反應,用水潤了潤嗓子,繼續開罵:“你自認義軍起義,還妄以留陳王自居,你也不撒泡尿照照,你上對社稷有何功,下對平民百姓有何勞。是被你燒掉的那些村舍,讓鄉民們無處可居嗎?是被你殺掉的那些無辜百姓,讓他們妻離子散嗎?無恥小兒,你做下此等傷天害理之事,吾等恨不能生啖你肉,今興師討賊,汝龜縮不出,苟圖衣食,還敢妄自稱王,遲榮小兒,今日送你歸西,你亦無顏見你八輩祖宗。”
賊匪聽完,已覺戚戚然。遲榮拍案而起,怒目圓瞪,抓起鋼刀,飛身上馬。他那表兄急步勒住韁繩:“主公,小不忍則亂大謀,他們如此激你,就是想讓你出城迎戰,還望主公堅守為上。”
遲榮怒道:“顧軍師,他們如此叫罵,我還怯而不前,將來如何服眾,穩定軍心,你給我撒手。”
“主公,薛從謙這次領的可是五萬軍馬,還望三思啊!”
寨門外杜雨瞧了瞧依舊毫無動靜的城頭,心道:居然可以忍到這個份上,真是小看他了。看來要使出絕招了,這次他讓將士齊喊:
“遲榮小兒、縮頭烏龜。”
聲音響徹雲霄,回蕩山穀。
還不知從哪裡拿出來了一隻烏龜,龜殼上赫然寫著:遲榮龜三個大字,不僅如此,還讓人拿著銅鑼,在旁邊當哐當哐一陣敲打。在陣前逗起龜來。
是可忍孰不可忍,遲榮一把推開表兄,怒吼:“你們休要滅自家威風,長他人誌氣。之前我們不是也怕他們怕的要命,不敢反抗,他們說打就打,說殺就殺,後來怎麼樣,他們還不是一樣被我們追得像山雞一樣,四處打滾,怕他個球!”
遲榮越講越有自信,越講越有鬥誌,拿起大刀器宇軒昂的喊道:“傳我軍令,開城門,隨我攻打魏軍!”
人往往會被眼前的勝利迷了雙眼,誤認為是自己能力高、水平強,而不是運氣好。自信本來是件好事,但是過度的自信,導致錯誤的評判自己的同時又錯誤的評判對手,“自信”這件事情就變得尤為可怕了。
眾人勸解不住,右路將軍高鑒從側旁衝出,跪於遲蓉身前,懇請道:“主公,杜雨那廝,就是看準我軍占據天險之位,不敢貿然進攻,故而言語相譏,想要我們主動出城迎戰,好令我方失去天險之勢。還望主公堅守城門,我願率領大軍前去殺了杜雨小兒,砍下他的頭顱前來獻給主公。”
軍師亦上前勸說,遲榮氣惱萬分,但內心也確實忌憚那五萬大軍,隨即下令:“魏軍欺我太甚,高將軍務必將杜雨斬於馬下,揚我軍威。”
高鑒得令,率右路軍推出弩車,一排十弩,一弩十矢。城頭強弩列陣。
見賊匪騷動,杜雨心下大喜,忙報薛從謙。薛從謙立馬整肅大軍,在匪軍擊響戰鼓之時,開始聲勢浩大的--佯攻。少時城頭箭矢如大雨般落下,士兵立馬高舉藤牌,訓練有素的進行後撤。以藤為盾牌,較之鐵、革材質,更加輕便,進退得宜。
待賊匪停止射箭後,魏軍又開始發起進攻;賊匪又開始新一輪的箭雨,魏軍又繼續後撤,如此反複。
幾輪之後,軍師出了不對勁,忙上前進言:“主公,他們幾次進攻,都是殺到半路而退,像是故意引誘我們,擬待我軍箭矢耗儘,再全力進攻。”
遲榮覺得此話甚是有理,他們的箭矢確實消耗得很快,但傷到的魏軍卻少之又少。驚覺上當後,連忙下令,停止用弩。
然而城頭守兵卻從剛開始嚴陣以待,到後麵就漸漸起了輕視之心,看到魏軍幾次聲勢浩大的進攻,都被他們輕易擊退。想起之前他們攻下翁興幾個縣城,也是勢如破竹,魏軍都是潰敗而逃。雖然後來來了個薛從謙,他們還擔心過一段時間,以為會有多厲害,最後還不是一樣被他們騙到大山裡耍得團團轉。此時看到忙不著慌往後撤的魏軍,頓時起覺得五萬大軍,不過爾爾。
輕敵乃兵家大忌,人被表象迷惑後,往往就會忘記透過現象看本質的道理。
“上兵伐謀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,其下攻城;攻城之法為不得已。”按周慕白最初的想法,是希望他們圍而不攻,也就是打圍城戰。寨內糧食緊缺,軍心動蕩,再配合他們的《告山匪書》,最後自然不攻而破。但圍城戰雖然可將傷亡降到最低,可耗時太長,朝廷給的期限馬上就到了,所以選擇隻能選了最為艱難的攻城戰。
正所謂:夫者,勇氣也。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,彼竭我盈,故克之。賊匪被魏軍來回幾次佯攻,氣勢已不如前,不僅箭矢力度越來越不濟,密度也逐漸稀疏。
薛從謙見賊匪果真如周慕白所言,上了鉤,於是“唰”的一聲拔出佩劍,氣勢高昂的喊道:“攻寨---”
頓時魏軍如潮水般衝過去,戰雷聲起,殺聲震天。賊匪早起了輕敵之心,哪還將此次的攻城動作放在心上,象征性的射出幾隻箭矢。
怎料這次魏軍並沒有如之前的進行後撤,而是依然氣勢如虹往前奔,直至城下,頓時傻眼了。
遲榮、高鑒等人聽見外麵的攻城聲愈來愈大,愈喊愈近,這才慌了神:“全力守城、守城、守城!”
然而戰機稍縱即逝。待他們反應過來開始迎戰之時,魏軍已兵臨城下。魏軍在強弩、投石機的掩護下,對匪軍發起全麵進攻。他們兵分三路,一路登城、一路攻門、一路掩護。
登城隊五架飛竹梯齊上,攻城死士一手持盾、一手持刀,魚貫而上。匪軍箭矢急射,滾木、雷石源源不斷的砸下,飛竹梯接連被推倒。在登程隊強攻之時,後方的雲梯也隨即趕到,雲梯較之飛竹梯頂端多了個鐵鉤,一旦勾住城頭,賊匪就難以將其推倒。匪軍隻隻好通過不斷的投擲滾木、雷石進行防守。攻城兵攻打得很艱難,他們在賊匪的拚死守護下一個接一個倒下,不過倒下一個又上來一個,毫無半點退縮之意,源源不斷。
攻門將士推動衝車,殺至城門,拉動麻繩,百餘斤的撞頭直擊城門,隆隆作響。
這些攻城的“死士”大多數是從死牢裡出來的。這些人都認為自己死定了,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裡掐著手指,數著自己被砍頭的日子,內心帶著絕望的恐懼。人死不可怕,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的死亡時間,然後眼睜睜的看著時間一點點的流逝,一點點的接近死亡,想做什麼又無能為力。
忽然有一天,死牢裡呼啦啦來了十來個凶神惡煞的士兵,對著深長幽暗的牢房吼道:“遲榮造反,不想死的就隨我出去殺賊,攻下賊池者,生,可免其罪;死,可賞銀五十,誰去?”
死牢一陣沉寂後,一個粗獷的聲音從牢房深處傳來:“我去!”,一人呼,俄而數百人應。若能生還,免罪回家;若是身亡,還有重金留給家人。反正都將一死,何不為自己、為家人奮力一搏?這筆賬,無論怎麼算,都是穩賺不賠,一群窮凶惡極之人瞬間化身為熱血兒郎。
周慕白將這些人混入攻城隊伍,再配上衝鋒營的士兵,帶動節奏,那攻城氣勢自是凶悍異常。
看著前仆後繼、殺之不儘的魏軍,匪軍漸漸膽寒、守城的步調也開始淩亂起來。
就在兩股戰戰之時,忽然震天的殺聲從他們身後傳來,讓他們更是一陣心慌,高鑒扭頭一看,不知何時,一隊魏軍從他們身後、從他們城內殺將過來!
這怎麼可能?!魏軍明明在前麵攻城,城內怎麼忽然多出來這麼一隊人馬,他們是從哪裡來的?這隊魏軍異常驍勇,尤其是領頭的幾個人,手起刀落,匪軍慘叫之聲不絕於耳。
他們頓時慌了神,此時已有魏軍趁機登上城頭,鋒利的大刀砍入體內,鮮血四濺,被砍者還沒有看清是誰,就瞪大了雙眼向後倒去。砍人者繼續向前,手起刀落,眼中帶著嗜血的興奮。可不過前進了數十步,胸部就被不知從哪裡刺出來的長矛捅穿,他條件反射性的低頭看著胸前帶血的槍頭,轟然到底,眼中帶著一絲不甘。
城頭已被拿下。隨後城門大開,薛從謙、杜雨一乾將士從正門衝入。
黎羽書一直知道戰爭的殘酷,無論是從話本子上看到,還是聽彆人說起,但是今天自己親臨戰場,才發現其殘酷遠遠超過任何一本書、任何一個人的描述。
戰場上,不停的揮動著的武器,迸濺的鮮血,混雜著的呐喊聲、慘叫聲、不同兵器之間的碰撞聲,擊退一波又來一波,似乎永遠沒有儘頭,隻有不停的廝殺才能避免被殺。
她的劍刺入一個人的心臟,對方粗皮糙肉的麵孔上掛著雜亂不堪的胡須,深陷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恐懼,他就這麼盯著黎羽書,黎羽書被動地與他對望,手卻忽然間發起了抖,這是她殺的第一個人。她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的血在自己手上的溫度,略一失神,肩膀上挨了一棒,賊匪的兵器不夠,有的甚至拿著鋤頭、棍棒就上。肩膀上的痛感讓她回了神,周慕白飛身過來,一腳踢倒還掛在他劍上的屍體,將她拉在身後,擔憂的看了她一眼。
黎羽書臉色慘白,胃裡翻江倒海,一顆糖被迅速塞到了她手裡。周慕白頭也不回的對她說道:“是薄荷糖,含在嘴裡,會舒服一些。”
黎羽書連忙剝開糖紙將糖放入口中,清涼的風一下鑽入口腔,瞬間蓋住了鼻腔之間的那股血腥味,她感激的看了眼周慕白,不敢再分心。
遲榮見形勢不對,哪裡還有心戀戰,急忙命令高鑒等人阻擋,自己帶著遲安等人從側後方悄悄溜到庫房,指揮他們趕緊收拾財物跑路。
遲安內心慌亂:“哥,彆收拾了,逃命要緊啊,走吧。”
遲榮貪婪的將黃金、珠寶一股腦兒的往行囊裡裝:“你懂個屁,沒有這些你喝西北風去啊,彆廢話,快來幫忙!”
遲安無法,隻好跟著一起裝,手忙腳亂之下,裝了滿滿兩袋。他那表兄恨鐵不成鋼的說道:“夠了,彆裝了,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,你就和這些珠寶死在一起吧。”
聽到“死”字,遲榮頓然回神,連忙紮緊了袋子,臨了還戀戀不舍的看了散落一地的珠寶,恨恨的轉身逃去。
廝殺之聲響徹山穀,四處旌旗漫漫,那些匪軍本就內心動搖。今日這般大軍壓境之下,更加沒有了鬥誌,連連敗退。高鑒大聲嗬斥,竭力指揮,想要穩住陣腳,蓄力反擊。但賊匪已經失去控製,一時間亡於刀劍之下的、亂了陣腳人馬自相踐踏而死的漫山遍野。
周慕白幾次示意薛從謙、杜雨趕緊叫降,但二人都殺得紅了眼,完全不搭理周慕白。無奈之下,周慕白值得提起,幾個起落,站到盧允安旁邊,舉劍高喊:“遲榮已逃,降者不殺!”
黎羽書、石河幾人會意。亦高喊:“遲榮已逃,降者不殺,降者不殺。”
賊匪早就嚇得七魂不見了六魄,停到呼聲,急忙左右環顧,果然見不到遲榮等人,於是再無鬥誌,紛紛棄械投降。
杜雨殺得正過癮,此時也隻能收刀,恨聲道:“那個小子怎麼回事,薛大人,您還在這了,他怎敢軍前自行發號施令!”
薛從謙乜了眼杜雨,撇撇嘴道:“他站在盧小侯爺旁邊,人家盧小侯爺都沒有說什麼,你讓我說什麼。況且此前定的就是降者不殺,你是讓我把吐出去的話,再當著小侯爺的麵吃回去?”
杜雨急忙連聲道:“小的不敢,小的不敢。”
但對於周慕白的行為,他還是看不慣,一個江湖野小子,怎麼就得了小侯爺的高看。杜雨望著周慕白,眼底閃過一絲陰鬱,但很快收斂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