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慕白一早起身,在院裡練了幾套劍法,然後悠悠閒閒洗漱更衣。福婆看得心急,但又不好催促什麼,直至天光大亮,已是辰正三刻,周慕白才和黎羽書用完飯騎馬出發。
他們在一個山腳下停了下來,一炷香後,密集的馬蹄聲紛遝傳來,東西兩條山路上,出現數名身著各異的人,聲勢看起來比較浩大,但黎玉書細數了下,左不過四十來人。
他們停下後,走在最前的幾人從馬背上卸下幾個包袱,打開一看是魏軍的裝備,黎羽書覺得好奇,周慕白怎麼這麼段時間集結了這些人還可以搞到這些東西,這些人雖然樣貌普通,但一看就是身手不凡,各有千秋之人。
周慕白隨後又將他們分為前、中、後三隊,她和周慕白帶著十人打頭陣,中路由石河領隊,後路由穆川帶隊。
穆川是土生土長的邙縣人,為人沉默寡言,除了剛開口的寒暄,整個過程中都隻是靜靜聽著周慕白的安排。石河是從鄰村趕過來的,嗓門很大,不善思考,但用於提問,人長得五大三粗,背上的弓箭一看就不是凡品。
聽完周慕白的吩咐,石河的疑問又來了,“俺們真的要去劫遲榮的糧?俺咋聽說他們自個兒在山裡開荒種糧,糧食不僅夠吃還可以賣了賺銀子了,日子那是過得有滋有味。”
周慕白搖頭,“那是他們故意對外的渲染,他們現在隊伍上下加起來約摸有七千人,每天的糧食消耗,不是開墾幾畝地就能維持的,所以一定有運糧的通道。”
“可是他們也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,才造反,俺們去打他們,是不是有點不厚道?”
“他們起初造反確實是因為活不下去,可是你看看他們後來做了什麼事,他們先後攻打了翁興、源昌、練陽等縣城,活捉了翁興縣主薄,將他耳鼻全部割下;掠走源昌縣尉前將其全家虐殺。他們喊著打倒土豪的口號,實際卻將的城內百姓一應財物,不分老少、不分貧富、不分官民,一律全部掠走,美其名曰重新分配,但你可曾聽說或見過,他們將財物重新還給百姓的?他們是自己分了!他們如此行徑,與當初打殺他們的衙役有何分彆?與土匪強盜又有何分彆?”
遲榮在表哥的遊說之下,倉促起義,起義之後也沒有想到隊伍會迅速擴大到幾乎超出他的掌控,缺乏一個完整的計劃,手中糧食根本無法養活這些“義士”。於是開始“走府過縣”,所到之處燒殺搶掠,但是他們並不是劫富濟貧,而是攻占一個地方之後,進行無差彆打砸,上到地主富豪,下到平民百姓,焚燒爐舍、搶劫婦女,四處斷壁殘垣,鬨得民心惶惶。
他們打下一個縣城後,因為沒有能力去治理和守衛,所以搶掠一個地方之後,又重新退回到罔川,再開始謀劃下一個地方。他們做的事其實土匪強盜沒什麼區彆,隻是比他們多打了一個旗號,僅此而已。
石河聽完,氣憤難當,一拳擊在身側的石頭上,石頭瞬間被擊得粉碎:“俺還當那小兒是條漢子,可推翻著這烏煙瘴氣的醃臢世道,沒想到一朝得勢就變了,變得和那些烏龜王八蛋一樣。”
黎羽書內心歎道:他們不是變了,而是他們本來就是那樣的人。“子係中山狼,得誌便猖狂。”人本來就是多麵的,人心本來也是複雜的。他們以前不陰暗,可能僅僅隻是沒有機會展現出陰暗麵而已,並不是說,他們並非陰暗之人;也可能他們變成今天這樣,連他們自己也未曾想到。人有時候覺得自己足夠了解自己,其實不然,或許在某一天,在某個不經意的角落,你會變成一個令你自己都覺得完全陌生的一個人,變成一個你自己都曾深深厭惡的一個人。
周慕白看了看碎了一地的石頭,正色道:“這世道確實存在太多不公、存在著惡吏當道,有矯正變俗之誌固然可敬,但過猶不及,以暴製暴是下下之選。你可知一個新皇權的建立,要經過多少血雨腥風,伴隨著的往往都是血流成河,屍骨成山,而你又怎麼能確定新的皇權就一定是好的?其實百姓所需要很簡單,不過安居樂業四字而已。”
“可俺們村口那個說書先生,講過很多王朝更替的故事,再說現在的江山不還是一樣推翻了前朝打下來的,為何他打得,人家就打不得。”
“石大哥慎言!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以後切莫再說,免得引火上身。”
石河不以為意的回道:“俺不會出去亂說,在這的都是生死過硬的兄弟,俺才說的。”
周慕白歎口氣,耐心的解釋道:“物先腐而後生蟲,一家之興,在於勤勞奮鬥,往往一代興業、二代守成、三代安享、四代再不思進取,就容易陷入貧苦之地。家如此,國亦如此,若國君不理朝政,為人臣子僅存私心,天怒而陛下不知,人怨而陛下不察,久之必山河動蕩。你既然聽過說書先生的故事,他們必然講過,氣運有興衰,盛極必衰、衰極必盛的話,但這氣運又何嘗不與人運有關?說句大不敬的話,今上禦下之術,識人之道,決策之能確實有所欠缺,因而造成天下如此局麵。但縱然如今有魑魅魍魎,公器私用,禍亂朝綱之人;可今上勤勉且有愛民之心,朝野之中亦有心懷天下之人,他們或為相為將擘畫天下,或置身於郡縣造福一方,隻要有這些文人將士在,何愁不能撥亂反正,還世道一個朗朗乾坤。”
穆川是邙縣之人,圖有為大人為官清正,愛護百姓,將邙縣治理的有條有理,他聽了周慕白的話,最有感觸,重重的點了點頭,說道:“確實如此,你看我們邙縣,圖老爺就治理得很好,我家今年還有些餘糧過冬咧。”
石河也讚同的點點頭,可下一個問題又來了,“我們不是要去救王貴兄弟麼,俺還以為你要帶俺們去劫法場,家裡後事都交代了,現在你跟俺說什麼去劫糧草,這劫糧草,真的能救王貴兄弟?”
不僅周慕白,黎羽書也被梗了一下,最後隻能在心裡讚歎一句:還真是生死過硬的兄弟……
周慕白輕笑了下,回道:“還不能,糧草是我們叩開鹹州知府的敲門磚,有了這糧草,我們才能和鹹州知府談判。石大哥再細說下去,怕是要誤了時辰了~”
“好了好了,你腦子比俺們靈活,以前俺們就聽你的,現在還是,俺們信你。”石河大粗嗓門一喊,轉手招呼著眾人隱入山林。
罔岡是進入罔川山的一條非常小的路,若非當地有經驗的獵戶,極難知道。遲榮造反以來,打了幾次勝仗後,開始四處挑釁、高調囂張。遲榮定然對自己的指揮調度日趨自負,他們一直通過這條路運送糧草,從未失手,久而久之定會放鬆警惕,所謂驕兵必敗,現在在此伏擊定能攻其不備。
穆川按照事前安排,帶人悄悄潛入罔岡,悄無聲息的解決掉四處的暗哨,占領了兩側高低,然後將石塊和石灰布置到位,靜心潛伏。
周慕白一行則在罔岡口忙活著,黎羽書正在給馬尾綁樹枝,其他人在密林四處安放魏軍的旗幟。布置好後,他們將東西藏好,馬匹拉遠。
黎羽書好奇的悄聲問道:“你怎麼知道這一條道是他們的運糧道路?”
周慕白指了指天上:“連年災荒,四處糧食歉收,可是飛鳥總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往這邊聚集,成群結隊,那必然是有糧車從這裡經過,而且數量不少,不然不會聚集這麼多的飛禽。”
黎羽書讚歎點點頭,還想再問什麼,忽然陣陣鳥鳴聲,由遠及近漸漸傳來,天空、樹林逐漸熱鬨起來。眾人皆屏住呼吸,眼睛盯著入山口。
半柱香後,果攤一支運糧隊伍從遠處迤邐而來,周慕白示意放他們進去,待他們全部鑽進口袋,行至穆川伏擊範圍內。穆川一聲令下,石灰立馬從半空噴灑而下,瞬間迷了他們的眼,驚叫聲驚起飛鳥。緊接著大塊大塊的石頭開始源源不斷的從山坡滾落,慘叫聲頓時替代了驚叫聲,這本就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,一時間送糧隊伍亂了方陣,穆川率領眾人衝殺進去,一陣吼叫,然後迅速撤出,亂了陣腳的匪軍就開始不分敵我的自相殘殺起來。
糧草官首先覺察出不對勁,他勉強穩住心神,匆忙喊道:“停、停、快停、大家護好糧食,後撤、後撤!”
大家立馬停止戰鬥,忙不著慌的一窩蜂往後撤,有的甚至眼睛都沒有睜開,就開始狂奔。此時穆川等人又衝殺進去,如此再三,將他們擾得苦不堪言,原本為了前後照應而形成的緊密隊形,瞬間變成了阻礙。山路狹窄,士兵相撞,摔倒踩踏慘叫聲不絕於耳。
艱難往後撤了一小段路,斜方又殺出來一支隊伍,石河看到坐在馬上罵罵咧咧指揮隊伍後撤的糧草官,挽起長弓,一箭射出,直入押運官心臟,血水汩汩而出,糧草官瞬時栽倒於馬下。匪軍見糧草官已死,瞬間軍心大亂。甚至有人高喊:“糧草官死了,死了死了,大家快逃啊。”
此時負責押後的百夫長趙奎,率先站了出來,逮住一個在隊伍裡大喊大叫的賊寇,揚起長刀,砍下他的頭顱,高高舉起:“誰敢不聽調令,禍亂軍心,立斬不赦!對方隻有區區幾十人,而我方人員十倍於他,怕個球,速速隨我迎戰,若殺敵有功,待我報於留山王領賞。”這一招果然起到震懾作用,一時隊伍竟然停止騷亂,趨於有序起來。
趙奎此前本就是山上土匪,乾著打家劫舍的勾當,後來覺得遲榮軍更狠,撈得更多,遂決定加入其中,因確實有幾分本事,很快就被升為百夫長。此人一把大刀耍得密不透風,石河幾人居然一時難以近身。他們且戰且退。就在以為可以穩住之時,又一支隊伍從後麵殺出,他們扭頭一看,頓時心涼了半截,隻見殺來的隊伍人強馬壯,山道上、密林中旌旗招展,草木搖曳,不知其數。
石河趁著趙奎分神之際,飛躍至一棵樹上,搭箭彎弓,“嗖!”的一聲,白羽箭破空而出,其疾如風。趙奎直覺喉嚨一熱,鮮血激射而出,隨後血如水般沿著箭矢流了一地,他抬手想要去抓射穿自己喉嚨的箭杆,但手剛抬起,就一頭栽下。
周慕白立於馬上,運用內力,聲音穿透山林:“你們已經被包圍了,棄械投降者不殺,頑抗者格殺勿論!”其餘人跟著齊喊:“投降者不殺、投降者不殺!”
匪軍運糧將官死的死,傷的傷,早已是人心渙散,失去抵抗意誌。一聽投降者不殺,立馬就棄了械,投了降,糧草順利的截獲了。
待平息下來,周慕白帶人清點人數和物資,隨後對穆川說道:“這一地你最熟悉,我將大半數糧食留給你,你領著大夥必須在天黑之前將這些糧食藏好,然後和兄弟們散入這密林,未收到我的信號,千萬不可現身。”
接著轉身對石河說道:“你帶三人走官道、過留陳至鹹州,所過之處都要大肆宣揚留陳縣令出奇兵,巧奪遲榮軍糧,宣傳得越大聲越好。”
石河嘴幾次張開想要詢問,但周慕白沒有給他機會,繼續說著接下來的安排:“羽書,其他人等與我一起押解剩餘軍糧及俘虜先去邙縣。”
分配好後,大家開始迅速收拾,開始行動。石河牽過馬匹親自挑選了三個騎術精湛的人一起出發,走之前,還是忍不住走過來問黎羽書:“黎姑娘,之前子仲不是說這些都是敲門磚嗎,怎地不帶過去。這又是去邙縣、又是去留陳的,為啥不直接去鹹州,這饒老繞去的,啥意思,俺都給整迷糊了。”
黎羽書看著一頭霧水的石河,覺得很有意思,打趣道:“你怎麼不去問你的子仲兄,跑來問我?”
看著石河臉上的百轉千回,黎羽書不禁輕笑出聲,也不再逗他,“這些糧草物資太重,我們人手不夠,剛才的計策,隻能短時間內能唬住沒什麼戰鬥經驗的糧草押運隊伍,山下動靜這麼大,等山上的人反應過來,我們還帶著這一堆東西走,怕是很難全身而退。”
看著半明白半迷糊的石河,黎羽書繼續解釋道:“至於要你一路宣揚是留陳縣主的功勞,是為了減少麻煩,也是為了以後救王貴鋪路。你想想,上頭讓剿匪,大手筆給了幾萬軍馬,白銀那是流水似的花出去,結果還是連吃敗仗,被叛軍帶著在山裡耍得團團轉。今兒忽然有一個人就帶領幾十個人把人家叛軍的糧草給劫了。讓叛軍跌了這麼大跟頭,你猜聖上會怎麼想?”
石河雙手一拍,脫口而出:“那聖人肯定高興啊,這打了勝仗誰不高興啊!”
黎羽書輕搖了一下頭,“石大哥,你說聖上會不會想,這麼好的辦法,為什麼不早用?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隻帶著四十幾個人就搞定了的事情,鹹州知府、留陳縣令帶著幾萬人為什麼辦不成?他們到底是沒有能力去辦,還是有能力但沒有用心去辦?此事如此,那交待給他們的其他事情,是否也是如此?”
黎羽書說完輕歎道:“如果將實情說出,不知會得罪朝堂多少人,彆說就王貴兄弟了,就算周兄也前路未卜啊。石大哥,無心與物競、鷹隼莫相猜啊。”
石河撓撓頭:“前麵我聽懂了,後麵鷹啊、隼啊的啥意思?”
黎羽素梗了一下:“你不用管鷹啊、隼啊的,這句話去掉,當我沒說,反正就是和光同塵,功勞大家分,雨露大家沾,獨樂樂不如眾樂樂。”
這次石河聽懂了:“不過這有關邙縣啥事,為啥你們要去邙縣……”
話還沒說完,周慕白走了過來:“石大哥,先彆問那麼多了,回頭跟你解釋,趕快出發。”
石河憨憨一笑,丟了個眼神給黎羽書,顯然在說,你看這就是我為啥不問他的原因,一問肯定催我趕路。
看著石河的背影,黎羽書問道:“你從哪認識的這麼一幫人,很有趣。”
“認識他們都是一些好玩的故事,一會路上講給你聽。不過……“周慕白一頓,身子前傾,盯著黎羽書說道:“我一直以為你在武功和醫學上造詣頗深,沒想到對官場這些彎彎繞繞,也分析得頭頭是道啊。”
他眼眸深幽,清若秋水,黎羽書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,打哈哈調侃道:“我也就事後才分析分析,那比不得子仲兄,能事前決策,運籌帷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