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陽西下時,他們抵達了邙縣城門,與第一次入城時不同,這一次他們被擋在了城門之外。
城門緊閉,城樓上將領莫寒一身鎧甲,腰間陌刀似要隨時出鞘。士兵列陣,長槍林立,槍頭寒光淩淩倒影著漫天霞光。
現在黎羽書終於明白,為什麼遲榮兩次攻打邙縣都沒有打下來。
城樓裡圖有為幾人在激烈的討論著。
守城隊的李雄是個急性子,不管是不是他的頂頭上司,爭論起來都是絲毫不讓:“堂尊,屬下認為不能開城門,周邊好幾個 縣都被賊匪洗劫。我們縣他們也打過兩次,隻是沒有打進來,這次萬一是遲榮派來詐降的呢,用十幾車糧食和匪賊作餌,待我們放他們入城,然後再與遲榮來個裡應外合,後果將不堪設想啊。”
“你怎知他們是詐降?”縣尉王充年逾五十,一路穩紮穩打,從小兵走到如今縣尉位置:“若今日將他們拒之門外,那會不會讓想來投誠的人心寒?讓想回頭是岸的人,無路可走。若是詐降,遲榮定有後招,可是據剛才斥候來報,這附近無匪軍痕跡,屬下認為詐降幾乎不可能。”
“你剛才也說是幾乎不可能,那也就是說沒有完全不可能,怎能拿不完全肯定的事情,來與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來賭。”
“你這是咬文嚼字……”
“好了,不好吵了。”圖有為打斷了二人的爭吵,指了指前麵的地形圖,說道:“人,我們放進來,但也不能亂放。王充,你帶人埋伏於縣衙附近,我要將人全部引到縣衙內。今夜全城宵禁,戌正時所有閒雜人等不得出街行走。李雄,你今夜將民兵左營的人在東市巡視、右營的人在西市巡查,一有異動,馬上來報。”
一個縣城的兵力有限,邙縣算是大縣,正規軍的兵力也不到兩百。除去東西兩個城門的守衛,所能調動兵力非常有限。為了應對匪軍的滋擾,圖有為組建了民兵營,招募城內壯丁後,又分為左右二營。
一番布排之後,城門緩緩打開。周慕白下馬行禮:“小民周慕白,見過圖大人。”
圖有為心裡略感驚訝,但麵上不顯,問道:“你認得我?”
“大人著青色官服,腰係銀帶。步履堅定,神態淡然,故而鬥膽,猜想是圖大人親臨。”
圖有為見他心細如發,又應答有度,不像宵小之輩,心下信了七分。
將眾人領至縣衙用完飯後,周慕白就被圖有為請到了書房,黎羽書知道他們有事要商量,就在書房外石桌上喝茶賞月。
剛一進屋,未待周慕白坐定,圖有為就一拍桌案,厲聲喝道:“周慕白,周少堡主,你假冒朝廷官員,可是死罪,你可認罪!”
一頓飯的功夫,圖有為已經將他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,不愧是在這亂哄哄的世道還可以把邙縣治理得井井有條的人。
周慕白絲毫不驚,緩步行至桌邊。倒了一杯茶,放在圖大人手邊,才緩緩開口道:“我從未說自己是大魏官員,何來假冒一說?我隻是說接留陳縣主令,前去劫糧,最多隻能算是假傳號令。按照大魏律例,也就根據情節輕重分笞十、二十、三十不等,何況,堂尊認為陳老爺會說我假傳號令麼?”
這麼大的餡餅砸在留陳縣令陳守康身上,他會不承認是自己的授意?顯然不可能,圖有為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頭腦清晰、做事謹慎周密,不僅熟知大魏律例,甚至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著老練。
“你既然都已經到這一層,為什麼不直接去留陳,反而繞路來我這?”
“因為,在下想求堂尊一件事。”
圖有為內心一曬,還以為他會與他人不同了,看來終究還是躲不過高官厚祿四個字,不過眼前這年輕人確實是有點本事,想要高官厚祿也在所難免,他將周慕白斟過來的茶,推到一邊,淡淡說道:“哦?你所求何事?”
周慕白一撩衣擺跪下,正色道:“懇請平叛之後,大人能力爭不斬降者,不牽連叛賊親族,不讓江河染血、浮屍千裡。”
周慕白心裡明白,鹹州知府、陳留縣令這些都隻是為了頭頂的烏紗帽、腰間的銀子,而真心為百姓著想的隻有眼前這位。平叛之後,遲榮手下的七千多名將士,後麵連帶著的是七千多個家庭。如果真的交到鹹州知府那幫人手裡,接下來的就是大麵積的清理和屠殺,而能夠避免這場大屠殺的,隻有眼前這位,所以他必須來找他。
圖有為一頓,內心大受震撼,他以為他求的是高官厚祿、是金銀錢財,頂多也就是為其父親尋找真凶,報其父仇。他怎麼也沒想到,他求的,是這個。
他站起身來,快步上前,扶起周慕白,良久後沉重說道:“本次平叛,我並未參與其中,叛亂平定之後,我雖然願意儘快上書進言,但恐也為時晚也。”
屠殺一般都是在拿下賊匪老窩那幾天發生,圖有為的擔心不無道理。
周慕白盯著圖有為,一字一句的說道:“如果我可以將敗後逃竄的賊匪引到邙縣呢?”
“什麼?!”圖有為攸然抬頭,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周慕白,心跳如鼓。
周慕白再次語出驚人:“我會設好口袋,讓敗走的賊匪往邙縣逃,堂尊到時列好陣,將他們降了,我在鹹州那邊儘量斡旋,隻要堂尊這邊的降匪不殺,鹹州就不會輕易動手。”
圖有為內心天人交戰,這是一步險棋,他在書房來回走動,周慕白也不催他,靜靜的等著。
“好,我答應你。”圖有為鏗鏘有力的聲音在書房響起,周慕白嘴角露出一絲微笑,他在來之前就賭圖有為會答應,看來是他賭對了。
定了決心之後,圖有為似乎自己也舒了口氣:“說下你的計劃。”
“上麵隻給了兩個月的期限,如此短的時間內要平定這場叛亂,最好的辦法就是圍攻。而圍師必闕!若對瀕臨絕境的匪軍過分逼迫,不留活路,必將激發他們拚死一搏的鬥誌,留個口子示以生路,令他們無必死之心,這場圍攻戰就好打很多。我會用這個作為說服鹹州那邊的理由,最後將生路口子引到邙縣。”
圖有為點頭說道:“此法可行,不過近期城內有賊匪蹤跡,我正在全力排查,可人還未找到,若有大動作,恐泄露行跡。”
“我這有個方法,不知是否可行。”
“願聞其詳。”
周慕白手指沾了沾茶水,在桌麵寫下一個“廿”字:大人可將轄內所有住戶,以二十戶為一組,讓其中較有威望者為組長。組長逐戶摸查所管組內家庭的成員,不管老女老少,一律記錄在冊,每戶家庭持有本家手冊,組長持有所有組員手冊。每日酉時巡查、比對,若發現有比對不上的,立刻探查,假若窩藏山匪或有人投靠山匪,那就要堂尊大人用點狠手段了。”
圖有為眼睛一亮,不禁拍手稱奇,此法不僅能夠將山匪的生存空間大大壓縮,還可以探查出城內的奸細。
兩人在房間裡聊到了大半夜,就在黎羽書忍不住要睡著的時候,門“吱呀“一聲開了。傳來圖達人的朗笑之聲:“今夜一席話,令圖謀豁然開朗,賢弟此事且放心,我必定全力以赴。”
“那就有勞堂尊了。”
待周慕白二人轉彎向廂房走去了,圖有為還站在那裡,良久感歎道:“智如海、謀無邊,身負膽氣,但可惜,不願入朝堂啊。”
走在回廂房的路上,周慕白看著黎羽書眼底的黑影,內心一陣不忍:“你怎麼一直在門外,我不是叫了小童傳話,讓你先去休息麼。”
黎羽書搖搖頭:“那府衙外全是官兵,戒備森嚴。我可是答應過我師父,護你周全的,自是要信守承諾。”
周慕白聽後,心頭莫名的不舒服,語氣不由彆扭道:“我自己也有武功,你不必如此。”
話一說完,看到黎羽書微愣的眼神後,他就後悔了。也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麼,一個姑娘家不顧安危的救護自己,自己還如此不知好歹。隨即放輕聲調解釋道:“我的意思是不想你太過勞累,你不是還給我一支骨笛麼,有事我就叫你。”
黎羽書一聽也對,點頭道:“那行,有事你就吹響骨笛,不過……”
黎羽書故意一頓,眨著大眼睛,湊到他跟前,歪頭打量著。
周慕白感到她的忽然靠近,側首看去,見她眼睛閃著狡黠的光,像隻狐狸,周慕白忽然有些心慌,不由的向後撤了一步,問:“不過什麼?”
“怎能談著談著,你就成了圖老爺的賢弟了?你這親戚攀得夠快啊。”
周慕白忙道:“那是圖老爺禮賢下士。”
黎羽書哈哈一笑:“嗯,你確實是賢士。”
周慕白麵色一燙,還想解釋,就見黎羽書揮揮手,說道:“好了,你和開玩笑的,到廂房了,我是這間房,你的在那邊,明天卯時就要動身,我先進去啦,你也快回去休息吧。”
周慕白看著她進了屋,才後知後覺的發現,自己剛才著急忙慌的想要解釋個啥,不由啞然失笑,隨後也轉身回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