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孟姑娘這是,被國公爺收歸麾下了?”尤婉敘揉了揉自己有些發熱的耳垂,“怎的當起說客來了。”
“鐵樹開花實在難得,我不把著些,這輩子就沒人讓我喊嫂嫂了,”孟霽華瞧著克己複禮,卻也是個俏皮的,“他啊,送了我好些字畫文玩,才把我哄來陪你學規矩。”
“你且看著吧,他這幾不把南郡王搜刮乾淨了,他都不帶回習園的。”
果真,二人不過咬了會兒耳朵,孟扶京便向南郡王發起難來。
“晚輩竟不知殿下還會作畫,不知今日可有機會開開眼?”
“晚輩還沒見過外祖給外孫女畫像的,稀奇得緊。”
他一口一個“外孫女”,搞得南郡王臉色青白交加,一旁的舒思卉更是咬著唇抽泣了兩聲。
南郡王算是看明白了,孟扶京就是給他穿小鞋、找茬來的。
他知道孟扶京此人看著矜貴不問俗世,實則道德感至高,最恨始亂終棄花天酒地。
但自己好色歸好色,又沒礙著他孟扶京什麼事,真的不明白,他乾什麼要跟個瘋狗一樣,咬著自己不肯放。
搶他女人了不成?!
南郡王暗暗攥緊了煙槍,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本就是靠投機來的,遠不如北郡王真刀真槍打下的結實。
況且永興帝就是個忘恩負義之輩,對自己的態度遠不如當年,是礙於君臣麵子才做戲至今。
想到這,南郡王氣更不順了,他舍不得多年來的榮華富貴,也不能放手權利,隻好做小伏低,哄著孟扶京彆將事捅出去。
“彆之啊,你是知道的,我就這德行,”他能屈能伸,賠笑道,“左不過是同尤姑娘玩笑了一番,莫當真、莫當真。”
孟扶京又往前逼近兩步,直到南郡王跌坐回羅漢榻才停下腳步:“殿下風趣,害得孤以為你把眼珠子全擱在孫輩身上,是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”
還沒完了不成?南郡王咬緊牙,冷汗都下來了。
他笑得比哭還難,看地抬手擦了擦額角虛汗:“彆之啊,我近來得了好些字畫文玩,還有把上乘的古琴,你隨我瞧瞧去,隻要是看中的,便都拿去,就當做是給你接風洗塵了。”
南郡王忙找借口,想將此事揭過去。
沒想到今日孟扶京極好說話,直接順著台階就下:“也好,晚輩聽說殿下私庫充盈,早想一飽眼福了。”
“正巧年嬤嬤就要到了,殿下在這女兒堆裡難免無趣,晚輩便陪您去品鑒字畫,喝茶言歡。”
此言一出,南郡王立馬感覺皮一緊,總覺著身上要少幾斤寶貝肉。
可轉念一想,隻要能送走這閻王,少幾斤肉又怎樣?
還不知即將要發生什麼的南郡王,臉上堆起笑,大袖一揮:“彆之,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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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扶京和南郡王前腳剛走,年嬤嬤後腳便到。
年嬤嬤身材矮小,略略發福,十指粗短卻靈巧,炙茶碾羅*、煮水投茶*行雲流水。
她教得細致,上午的時辰就在她爽利的京腔,這麼慢悠悠地流過。
午膳時候,舒思卉被南郡王派人叫了去,隻剩了尤婉敘同孟霽華一塊兒用膳。
孟霽華:“嫂嫂。”
“咳……”尤婉敘被這稱呼羞得一嗆,“孟姑娘再這麼喊,我可再不同你說話了。”
孟霽華見她美目嗔嗔,一副故作氣惱的羞赧樣兒,丁點兒不怕,反湊過去:“好婉敘,是我錯了,你可彆同我計較呢,回頭被兄長曉得了,他可得賴賬不將文玩字畫給我哩。”
尤婉敘沒接話,默默地收拾著食盒。
她一直覺得,孟扶京要圖的,是她的身世和背負的秘密,而非她這個人。
可如今瞧來,孟扶京不對勁,他的圖謀似乎裹著情愛和占有,像江南的桂花糖漿,一步步滲出,將尤婉敘蠶食裹挾。
她的四周,漸漸盈滿了孟扶京的影子。
這於尤婉敘來說,並不是個好事,但她莫名有些貪戀這些甜頭,清醒著想要沉淪。
尤婉敘對孟霽華頗有好感,這姑娘心善手巧,又是個聰明人,相處起來十分投機。
她問:“國公爺今日來此,應該不光是為了我的事吧?”
“其中有一成,是為了來敲打南郡王,”孟霽華也不藏著掖著,大大方方地和尤婉敘碰著腦袋,“婉敘可還記得我說的,南郡王娶了本該是自己孫媳婦的舒思卉?”
“這我知曉,我還聽說她父親舒大人連升兩階,如今位居正四品正得重用。”
“何止,南郡王那行五的嫡孫,現今可是被塞進我兄長手下做事了。”
“南郡王早就不得寵了,還能左右朝廷用人,可見,背後是有大人物的。”
孟霽華掩麵咳了兩聲,尤婉敘從詫異裡抽神,但見扮做小廝模樣的廿五從窗戶外探進頭來,遞來一本無常簿。
“你且瞧那折著的一頁。”
尤婉敘照做,細細地將那一頁讀了三遍,可每個字她都認識,隻是湊在一塊兒她竟看不明白了。
“所以,舒思卉是被她父親和她深愛的男子……合夥送給南郡王的?!”無常簿上短短幾句話,囊括了女子可悲不可言的血淚。
無名的火在尤婉敘心中膨脹。
今晨她被南郡王刁難時,舒思卉還曾想出言阻止,
或許她是想以綿薄之力,將自己推離她已深陷其中的泥淖……
“我其實來此,其實也是抱著彆的目的的,我與思卉自幼相識,是無話不談的密友,”孟霽華勾了勾尤婉敘的小指,“她被送入南郡王府時,我曾勸她出逃,可她心軟,架不住父親和心上人的……”
“士之耽兮,猶可脫也。女之耽兮,不可脫也。*”
“她已然醒悟了,寫信懇求我助她離開這虎狼窩,”孟霽華明白尤婉敘話中之意思,眼裡納著淚點,“隻是,她腹中的孩子……”
尤婉敘思索了片刻,回勾住孟霽華的小指,正要開口,身後突然射來一道視線。
她往後看了眼,但見窗外廿五露著半顆頭,眼冒綠光地盯著自己和孟霽華勾在一起的小指。
尤婉敘不明就裡,並未當回事:“她若是下定了決心,什麼都不是問題。”
“這世間對女子的束縛頗多,相較男子,她們大多困於閨閣,但亦有例外,”她看向孟霽華,語氣裡是隱隱不可忽視的期盼與向往,“我大伯母有位親姐姐,她一生未有婚配,多少人對她指指點點,可人家充耳不聞,還在江南創立了首個女子書院,姑娘們都尊她為‘九天校書*’。”
“她若是打定了心思,我便修書一封與她帶著,可直下江南投那兒去。”
“江南,竟還有這樣的地方,”孟霽華喃喃,“有婉敘這句話,當然是極好的,隻是咱們勢單力薄,該如何是好。”
“此事急不得,”尤婉敘替她揩去眼角的淚花,“你且寬心,咱們細細商量了再說,何況還有……”
何況還有孟扶京呢。
“婉敘說的是,實在不行,後頭還有我兄長撐著呢,屆時你同他說上一說,他定是要幫的,”孟霽華點頭如搗蒜,“你的話在兄長那兒啊,比什麼都管用。”
尤婉敘撇了撇嘴。
挨著孟霽華小聲嘟囔:“說起國公爺,他今日去南郡王那搜的東西,可不能都進了他袋子裡。”
“嫂嫂,你開竅了?知道管兄長的錢袋子啦?”孟霽華看向她的眼裡放著光。
尤婉敘被她著目光看得一麻,忙辯道:“你還比我大些,在外頭怎好這般羞人!”
“我不過是想著給咱們二人討些好處罷了,再說了,這些東西變賣了給舒思卉帶著,也不失一樁好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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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,舒思卉頂著雙哭紅的眼兒回來聽課。
年嬤嬤的課一直到快傍晚時才告一段落。
孟扶京也隨著南郡王回了這邊的院子。
也許是兩人相談甚歡,南郡王回來時明顯快意了許多,也沒半點子早上的拘謹樣兒,一口一個“彆之”彆提多親熱。
“來來,”他大喇喇地往羅漢榻上一仰,招來舒思卉給他捏腿,又吩咐道,“婉敘今日,可有學會做茶?且做一壺來,讓本王同彆之查一查你的功課!”
尤婉敘眉頭一皺,抬眼去瞧孟扶京。
隻見他嘴角浮著不懷好意的笑,意有所指地撥了撥手中佛珠。
他明明沒張口,尤婉敘耳邊卻響起他沉穩的語調:“徽奴隻管做,其他的,孤護著你。”
尤婉敘半坐起的身子,又矮了回去。
她在江南時候,也是學過這些花架子本事的,故而做起來有條不紊,一旁的舒思卉都不覺看直了眼。
“瞧瞧婉敘這身段兒,”南郡王自以為同孟扶京攀上了,膽子大了不是一分兩分,光明正大地斜著眼往尤婉敘身上瞟,“天底下此等美人再難覓,也不知,是何等幸運之人能嘗氣滋味……”
他光說著,眼神就已迷離,伸出手跟中邪了似的,在空中揮舞、抓捏。
孟扶京冷眼看著他青天白日做大夢。
“殿下。”南郡王正沉迷癡想時,尤婉敘煮好了茶,拎著茶壺款款上前。
她與孟扶京相視一眼,腳底一拐,故意走到了南郡王跟前。
孟扶京撥佛珠的手一頓。
“茶煮好了,”尤婉敘福了福身,“請您同國公爺一品。”
“好好好,”南郡王立馬翻身坐起,腳踢到了舒思卉的肚子也未有關心,“到這兒來,替本王斟茶!”
那幾步,尤婉敘走的極緩,婀娜窈窕宛若海棠初綻。
南郡王看直了眼,那有空注意身旁孟扶京要吃人的臉色。
“殿下,晚輩替您斟,”孟扶京鐵著臉,從尤婉敘手中搶來茶壺,“以謝您今日款待。”
“誒,誒……”南郡王眼睜睜看著美人兒退到一邊,心中有所不滿,偏偏又不敢在孟扶京麵前拿喬。
他勉強擠出一絲笑,將茶碗往前推了推,很不從心道:“勞煩彆之了。”
“不勞煩。”孟扶京回以一笑,裡頭滿含不善。
你又喝不上,算哪門子勞煩?
孟扶京緩緩傾倒壺身——
“啊!”
一聲殺豬似的慘叫驚徹天際,剛落上樹枝的老鴰又被嚇得撲棱棱四飛。
南郡王猴兒似的竄起來,撞倒了舒思卉不說,連帶著茶碗也被掃落。
孟扶京趁機將茶壺撂下,裝成是被南郡王碰倒的一樣。
“啊——!”本就淋了一次熱茶的手再遭磨難,南郡王疼得要跳腳,又不想被人看了笑話,隻得捂著手原地打了好幾轉。
“殿下,殿下沒事吧?”尤婉敘把舒思卉扶起到一旁,又裝模作樣地關心南郡王,“您仔細些,彆又碰著熱茶了。”
孟扶京挑眉看了尤婉敘一眼,小狐狸暗戳戳指派他使壞呢。
他看著桌上那灘冒著熱氣的茶水,關切地上前:“殿下沒事吧,快,快來人。”說話間,他攥住南郡王的手,故意往桌上一按……
“彆,彆之,”他疼的臉都白了,顫巍巍地抬起另一隻手,指著道,“小幾,小幾上還有茶!”
“您瞧晚輩,實在是心粗,辦了壞事,”孟扶京嘴上說的好聽,“還不快去取冰水來,給殿下鎮鎮手。”
好不容易擺脫了孟扶京,南郡王嘶嘶地倒抽著冷氣,那隻手紅腫得跟剛鹵出的蹄子一般。
“都是晚輩的不是,如此一來,殿下怕是幾日都碰不得東西了,”孟扶京懇切道,“這樣也好,省得碰了不該碰的東西,惹一身官司。”
再傻的人,此時都該察覺到不對勁了。
南郡王冷汗都下來了,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孟扶京,又轉頭看了看尤婉敘……
“你……”
“晚輩怎麼了?”尤婉敘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,眼兒撲閃著,“殿下有何指教?”
南郡王哪裡敢,隻是後槽牙都快咬碎了去。
“好好好,這緣分實在妙極,”他倏地哼笑兩聲,渾濁的雙眼翻著,灰白的眼珠朝向孟扶京,“看來本王當真要成彆之長輩了。”
“那就要看殿下,”孟扶京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南郡王,語調微揚,慵懶道,“有沒有這個福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