尤忠局促地搓了搓手,還是那副欲言無辭的模樣。
怯懦卑微,跟麵對南郡王和允真縣主時一樣。
尤婉敘不明白,明明被拋棄的,受人背後議論譏諷的是自己和母親。
他尤忠為何要做出這副委屈隱忍的模樣?
不間斷的怨和恨陣陣升騰,化為酸意囤在鼻尖和眼眶。
尤婉敘一直以為,這麼多年來,她對尤忠是沒有感情的。
沒有父親,自己照樣能長到這麼大。
他不過是個陌路人,不用怨不用恨,不用想更不用念。
可她錯了。
從見到尤忠的那一刻起,尤婉敘才感受到自己內心最深處,對他具象化的情感。
幼時她對父親的思念和盼望,經過多年的壓抑和扭曲,早就變了味。
她怨他,恨他。
想他不得好死,想他百年後墮入阿鼻地獄*受儘極刑,彆去娘親往生路上礙她的眼。
尤忠和尤婉敘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,才開口:“婉敘啊,你想去南郡王府上學規矩麽?”
尤婉敘好笑地看著他,話到嘴邊好幾次又咽回去,斟酌再三才找了個略微委婉的語氣反問:“是我不想,就能不去嗎?”
尤忠沉吟了會,底氣不足道:“為父可以試試……”
試試?
“儀賓真的敢試嗎。”尤婉敘語氣並未上揚,她說的是肯定意味。
“為父……”
“儀賓不用勉強,你拋妻棄子、做小伏低才謀來的‘閒職’,可彆毀在我身上。”
尤忠明顯一震,挺拔的身姿陡然頹了下去,像冬日裡壓了積雪的枯枝,想挺直卻難甩去重量。
“婉敘……”
“儀賓,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嗎,”尤婉敘把著杯身,指腹摩挲著精巧的雕花,“你那位同僚是如何升遷的,你不知道?還是故意裝著沒聽見允真縣主和南郡王的私語?”
尤忠和尤婉敘離席時,因落下了東西而折返,不小心聽見了允真縣主同南郡王的對話。
她問南郡王,她舉薦的人能否混個好官職。
南郡王沒有正麵回應,隻道:“隻要將人送來聽訓學規矩,爹爹什麼都聽允真的。”
明擺著的事情,還要來問她尤婉敘願不願意,不願意有用嗎,他尤忠能反抗得了南郡王和允真縣主嗎?
實在是可笑。
尤婉敘不想再同他說道此事,便問:“儀賓可還有彆的要說的?”
尤忠沉默。
“不提那些了,婉敘要是實在不想去,便同為父說,為父定幫你據理力爭,”他還是強調了一番,才提起彆的事,“此番接你上京,是為了你的婚事。”
“為父想為你尋一戶清流人家,不求大富大貴權勢滔天,能同你安穩和睦一生,便是最好的,”他不斷搓著手,小心翼翼地詢問,“婉敘覺得這樣,可好?”
“若我說不好呢?”
尤婉敘坐直了身子,星眸微轉,淡漠地看向尤忠。
“俗話說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,儀賓要奮力攀高,怎麼到我這兒,就隻需要安穩和睦了呢?”
她嘴角勾起哂笑:“我不想喊你父親,可我不能不承認,我身子淌著的血,有一半是來自你的,同樣,你有的劣根性,我也有。”
萬箭穿心之痛也不過如此,尤忠眼眶有些紅,他突然猛烈咳嗽起來,上半個身子都彎了下去,頭垂得老低,半晌才喘回氣。
“女兒家想嫁個門第顯赫的兒郎,是再正常不過的,隻是京城上了門第的人家,都愛講些死規矩,也愛把那些花架子本事當寶,”尤忠拎起急燒,給尤婉敘和自己倒了茶,“為父怕你受苦,更是怕你受了委屈,為父……護不住你。”
“儀賓,我已然十五歲了。”
一語驚醒夢中人。
尤忠倒茶的手一晃,茶水撒了好些,洇濕了鋪在桌案上的臨摹詩貼。
“十五年來,您也這麼日夜憂心我麽?”
“若是沒有,何苦這會來彌補,我尤婉敘向來不稀罕遲來的玩意兒。”
“儀賓的茶,還是自己喝罷。”
留下幾句話,尤婉敘便出了書房。
畢竟允真縣主派了齊嬤嬤來請她去看院子,叫她動作快些。
尤忠沒有留人,隻是靜靜地看著尤婉敘的身影,一點點抽離視線。
直到她身影完完全全消失後,尤忠才恍然回神。
他急忙拿衣裳去揩詩貼上沾的水,手忙腳亂地將最後一張詩貼取出。
上頭本就斑駁殘缺的字,墨跡被茶水暈開更顯弱勢幾分。
若仔細辨認一下,還是能看清上麵內容的。
不過就是出自嵇康《琴賦》的那一句:
取自穆溫柔以怡懌,婉順敘而委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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允真縣主給尤婉敘安排的院子處在縣主府西南麵,叫莫憂居,不近不遠不大不小,中規中矩的十分貼合尤婉敘的身份。
或許是念著她身邊的人都歿在江上了,又給她指派了幾個女使婆子。
其中有個尤婉敘眼熟的,正是那個和齊嬤嬤一起接了自己兩趟的,身材高壯的婆子。
允真縣主說她姓柳,原先是暇愉寨二等婆子,手腳麻利能乾。
手腳麻不麻利尤婉敘不知道,但嘴皮子倒是挺利索。
想來剩下的人,也都不是省油的燈,應該各有各的本事難放人安生。
這不,尤婉敘剛進臥房,將自己收納私房物件的紅漆墨紋的箱子打開,外頭就有女使借著打掃之由,想要進屋來。
“縣主將這院子早命人打掃得乾乾淨淨,瞧瞧這地上都水光瓦亮的,你要打掃何處?”她問那女使。
“奴婢是忙慣了的,想、想找些事做……”
“倒是個肯乾的,柳媽媽,”尤婉敘向外喊了聲,“找些事兒給她做吧,今兒一天就彆歇下來了,乾個夠。”
那女使一驚,開口要辯:“不是,姑娘!”
“不是什麼,不想找事做了?”尤婉敘疑惑,“原來你不肯乾啊,那你這樣的大佛,我這小院子供不起呐。”
“你個混賬東西,姑娘給你機會是抬舉你,還在這兒推三阻四,”柳媽媽啐了那女使一口,“去,去院外頭將落葉全掃乾淨了,明日晨起,我若見著一片,有你好看!”
這麼損人的法子都能給她想出來,尤婉敘無聲地笑了笑。
待罰過了那女使,尤婉敘便自顧自將箱子裡的東西都取了出來。
她沒背著柳媽媽。
仍由柳媽媽的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取出的物件。
“泥福娃娃常是成對的,怎麼姑娘隻有一個?”柳媽媽看尤婉敘手裡捧著泥福娃娃,不由問道。
“還有個丟了,或許這會已經被旁人撿走了,”尤婉敘把它擺好,笑眯眯地看著柳媽媽,“我初來京城尚不熟悉,想配個成對的,還得請柳媽媽幫我留意著。”
“姑娘的事就是老奴的事,自當上心。”
二人有來有回地閒扯著,同尋常主仆並無差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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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日頭短,不過晃眼的功夫天已然黯下。
莫憂居也漸漸靜了下來,唯有燭火映在窗紙上,徒增一分暖意。
古語雲春困秋乏,真是一點兒沒錯,尤婉敘臥在暖閣的貴妃椅上,手裡抓著的詩集還沒看幾眼,眼皮子就先上下打起架來。
深秋,夜靜。
尤婉敘就睡在暖閣裡,柳媽媽替她熄了燈又蓋上絨衾,便回去耳房歇下了。
亥時人定,更是悄無聲人,就連被罰了掃落葉的女使,也趁空子尋了處地界打盹偷閒。
昏黑的暖閣裡,尤婉敘倏地睜開眼。
院裡忽然有些不尋常的動靜。
像狸奴跳下牆頭,沒站穩摔了去。
隻是縣主府裡沒有貓,隻有爬牆頭的俊秀郎君。
“國公爺來了,”尤婉敘伸手夠起滑落的詩集,半撐身子,慵慵地靠著,“身上怎沾了這麼多的落葉,莫不是翻奴家牆頭時摔了?”
孟扶京的麵容隱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。
“孤怎會摔著?”他裝著沒事人的模樣,信手撣去衣上的落葉。
“國公爺渾身上下,嘴最硬,”尤婉敘噗嗤一笑,素手指向孟扶京肩頭,“國公爺下次還是束發的好,免得落葉沾了發間。”
孟扶京撣衣裳的手一停,頗為變扭地抬起,捏住那片枯葉扯下。
“勿要在意這些細節,談正事要緊,”他取出一個小巧精致的錦囊來,遞到尤婉敘手上,“這是那根琴弦。”
“這根琴弦是嫵子隨身帶著的。”
尤婉敘雙指捏起琴弦,置於掌心走到窗前,借著月光仔細端詳了一番:“自中原五弦衰微,正宗的五弦織造技藝就失傳了,而這弦,它來源正宗。”
“可奇怪的是,昨日狂狂先生彈奏的五弦,是仿製的。”
孟扶京一怔。
尤婉敘接著道:“閔氏正宗的五弦,皆在當年被燒毀,如今我朝和東瀛流通的五弦均為仿製,東瀛倒是有幾把正宗;奴家疑惑的是,狂狂先生作為師父尚不配用正宗,嫵子如何能接觸到,還私藏了琴弦?”
事情一時變得更加撲朔。
尤婉敘回頭:“國公爺可審出什麼來了?”
“未曾,她嘴緊的很,”孟扶京亦走到窗前,與尤婉敘並肩站著,“用了些專審女子的法子,撬不開,而尤榮秀又被錢太夫人勒令禁足思過,孤要是擅自踏足她的院子,有違禮製。”
“不過……”他欲揚先抑,拉過尤婉敘的手,“尤榮秀今日企圖往外傳消息,徽奴想知道她說了什麼嗎?”
“國公爺要說就說,老這麼吊著奴家。”
尤婉敘感受到孟扶京微涼的指尖,在自己的手心落下筆畫……
是減字譜。
是一首宮調。
尤婉敘手指蜷了蜷,一汪如水的月色撒在她掌心。
“徽奴可能明白,孤寫了什麼?”
月光涼薄,落在孟扶京的語調裡,更有清冷之氣。
“國公爺想知道?”尤婉敘攥住他的手指,“那徽奴告訴你了,有什麼好處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