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實在的,錢太夫人對尤婉敘是有些好感的,畢竟她那帕子用了多年,隻有尤婉敘看破了其中玄妙,能算得上是自己的解語花。
更重要的是,錢太夫人每每仔細打量尤婉敘,總會覺著她神似自己早夭的女兒。
昨夜,錢太夫人貪了杯,睡夢中見到了自己的女兒,她哭喊著叫娘親。
以至於錢太夫人雖睡得熟,卻心力疲乏,今晨起身後,一直懨懨的沒多少精神。
她打量了下跪在自己麵前的尤婉敘,對方衣衫齊整,行為舉止並無異常,小臉素白,哪像是受了滋養的紅潤玉圓?
尤婉敘哭得肝腸寸斷,錢太夫人不禁憐惜起來。
“好孩子,莫哭得背了氣,受了何委屈,今日儘管說來,國公爺也在呢,有人替你做主。”
她想扶尤婉敘起來,可對方不肯,小手握上她的腕子:“晚輩昨夜晚輩喝的酒,同旁人是不一樣的,是暖情酒。”
“裘媽媽接晚輩去二夫人院子時,說,說……”
尤婉敘嘴唇哆嗦著,哽咽顫抖,話卡在喉嚨裡就是說不出。
“誒喲,你這……莊宜快去端茶水來。”錢太夫人怕她倒噎氣*,不由彎下腰替她拍背。
“太夫人,她們欺我。”尤婉敘抽噎著,短短幾字藏著無儘的委屈。
錢太夫人心裡一抽。
不由想起女兒走的那晚,燒得渾身滾燙,窩在自己懷裡止不住地喊疼,說有人推她下水,說有人欺她。
錢太夫人悲從中來。
“雯兒不怕了,今日,娘親定替你討回公道來,”她她將人半摟在懷裡,恍惚間,將尤婉敘叫成了自己女兒的小名,跟個慈母一樣,柔聲哄著。
見狀,尤婉敘亦有些於心不忍,她這般利用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思念,入了地府,怕是要被判官記上一筆。
可轉念一想,她要報仇,手上就得沾血,早就不可能清清白白地來,乾乾淨淨地走了。
琢磨這些虛無縹緲的玩意兒作甚?
尤婉敘看了眼站在一旁,渾然若局外人的孟扶京,自然地將二人商量過的說法搬了出來:“太夫人,晚輩有罪!”
錢太夫人儘管緩過了神,還是摟著尤婉敘不撒手,她問:“好孩子,婉敘,為何說自己有罪啊?慢慢說,莫著急在噎著。”
尤婉敘抽泣兩聲:“若晚輩不跑,乖乖順從,任由裘媽媽將我送入二爺房中,二爺也許就不會遭此無妄之災了。”
“什麼叫你不跑,二爺就不會受無妄之災?你且將你知道的,都說出來。”
“太夫人,您彆聽她胡謅!”裘媽媽慌不擇言。
錢太夫人訓斥道:“主子說話,焉有你插嘴的份,沒規矩的東西,莊宜給我掌她的嘴。”
莊媽媽得令,擼起袖子,二話不說便抽了上去。
劈裡啪啦地皮肉擊打聲中,尤婉敘半個身子躲在錢太夫人懷裡,挑釁地瞥了眼尤榮秀。
尤榮秀被她的目光,嚇出了冷汗。
“昨夜,裘媽媽領晚輩離席去二夫人院子,走的路與太夫人走的,不是同一條,期間路過一處花園,晚輩聽見有人彈琴,”尤婉敘抹了抹淚,依戀似的往錢太夫人懷裡靠了靠,“晚輩因為喝了暖清酒,手腳發軟,卻尚有一絲力氣留存,趁她不備,尋機會溜了去。”
“那處花園布局精巧,迂回曲折跟個迷陣似的,晚輩心急,一通亂跑,竟誤打誤撞摸到一處亭子,那裡頭坐了個女子,正彈琴。”
尤婉敘一本正經地顛倒黑白。
昨夜和孟長京的對話間,她大致推斷出,那位嫵子應該與自己容貌相似,並且也有一直通草玉蘭花的簪子。
狂狂先生於嫵子,他們二人既通習音藥,又恰巧出現在習園和尤榮秀勾結。
很難不讓人懷疑,是那位幕後之人的二手準備。
他未防自己沒死在船上,所以早早就做了另一個局。
除不掉自己,那就把自己攥在手裡一輩子。
尤榮秀不過是他安排坐在自己對麵,執棋的傀儡罷了。
真正同自己博弈的,一直是隱匿在幕後的他。
隻可惜,他恐怕打錯了算盤,尤婉敘棋藝精湛,弈棋從不喜歡和棋。
她要的,就是你死我活。
“她問晚輩出了何事,晚輩據實相告後,她自己提出要幫晚輩脫身,我們二人長得像,夜色朦朧時,晚輩竟有種照鏡子的錯覺,”尤婉敘又嗚咽起來,情真意切地自責著,“她說她傾慕二爺已久,晚輩又求生心切,就、就鬼迷了心竅,答應了讓她替晚輩……”
聽了這番話,錢太夫人對尤婉敘怎會不埋怨?
雖說她是為了自保,可到底也是她親手將賊人送進了孟長京的臥房。
錢太夫人胸膛劇烈起伏著,她將尤婉敘推開,本想發難,可見對方雙目通紅,無措地啃咬著指尖——
動作、神態,無一不像她的雯兒……
要是遭遇這事得,是她的雯兒,該怎麼辦?
錢太夫人不敢想。
她沒再安撫尤婉敘,隻失魂落魄地坐回羅漢床。
“太夫人,晚輩有罪……”
“你彆說了!”錢太夫人重重捶著心口,但在看見尤婉敘被咬出血的手指時,又眼眶泛酸,像是被鹵水泡過一般,脹人難受。
她撇過頭去不看尤婉敘,轉而問孟扶京:“彆之是在何處找到她的。”
“九曲塢的求凰亭。”
“九曲塢,求凰亭,那邊不是緊挨著……”錢太夫人話音驟然一停。
緊挨著那邊的,是伶人院,裡麵豢養的伶人都是孟長京帶回來的,或是自願,或是強搶。
錢太夫人默了下來。
大抵是某個對孟長京有怨的伶人,借機殺人也無有不可。
這時,孟扶京突然開口:“伶人院住著的,可不止伶人。”
一語點醒夢中人。
錢太夫人猛地想起,那狂狂先生和他的徒弟嫵子,不也借宿在那兒麽?
想起嫵子……
她卻是和尤婉敘有幾分相像,特彆是眉眼間那股時有時無的嬌柔。
若是夜色昏暗,不細瞧還真不一定能辨出二人來。
“可他們為何,要對長京下手啊。”
“不知,但廿五方才來報,狂狂先生所住的地方,已是人去樓空。”
不用任何理由,此言已經坐實了一切。
可孟扶京卻猶不肯收手:“孤有一言,應該能解母親疑惑,”他看著尤婉敘,語氣輕飄不實,“那狂狂先生或許,是閔氏一族的支脈,通音藥。”
一時間,屋裡沒人敢出聲。
音藥這兩個字,不僅僅是朝廷忌諱,
更是習園不能提及的傷痛。
當年,音藥禍亂朝綱,先帝與太子驟然駕崩逝,閔氏一族因此滿門抄斬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宮中,卻忘了宮外,中山王與發妻淑康公主亦遭毒手。
就連孟扶京也深受其荼毒,至今戾症未愈。
而如今,這音藥又重現於世,還禍害到了孟長京身上。
誰人不知,孟扶京無兒無女,死後爵位會落到弟弟孟長京身上?
也就是說……
錢太夫人不寒而栗。
“他們為何,為何要盯著我們習園不放!”深埋多年的傷疤被毫不留情地揭開,塵封十幾年的喪夫之痛又脫出桎梏,衝垮了錢太夫人最後一分理智。
她悲慟哀泣。
“太夫人,您彆哭傷了身子,”尤婉敘咬著手,故作膽怯而又想勸慰她的模樣,“晚輩還有一事要稟明……”
“你說罷!”錢太夫人渾身無力,滿腔悲苦嗆得她不住地拍著小幾*。
“晚輩想起,初到姐姐院子時,見過那個女子。”
“你渾說什麼!”尤榮秀扯著嗓子,聲音卻大不起來。
“孤也聽留在習園的廿一廿二說過,二夫人近來頗愛聽曲子,”孟長京附和,目光落到尤榮秀身上,後者抖如篩糠,“彈曲子的人,就是狂狂先生的親傳弟子,嫵子。”
本來單單尤婉敘說這話,錢太夫人是不信的,可孟扶京也這般說……
“你個毒婦!”錢太夫人恨不得直接撕了尤榮秀。
當年害孟長京壞了名聲也就罷了,現如今還養狼來害他!
尤榮秀跌坐下去,乾裂的嘴唇顫抖不止。
“沒有,兒媳沒有……”她慌了,明明一切都沒經自己的手,明明事實不是如此,明明是自己坑害尤婉敘。
怎麼全報應到自己身上來了!
“朝廷有令,封殺音藥,我遠在江南都知曉此事。”
尤婉敘不給她辯解的機會,直接扣下一頂帽子。
“窩藏通習音藥者,移三族,”
尤婉敘楚楚可憐地看向尤榮秀,話語卻毫不留情:“姐姐,你不知麽?還是,明知故犯。”
“習園眾人,哪一點對不起你了?”
尤榮秀還沒來得及辯駁。
春荷就“哇”地一聲哭出來。
她這一哭,尤榮秀就算渾身上下張滿嘴,也說不清了。
“你,你號的什麼喪!”尤榮秀嗬哧嗬哧地喘著氣。
嚴整治看著春荷,狗一樣地爬到錢太夫人腳邊,毫不猶豫地反水。
“太夫人,奴婢是被逼的,奴婢昨夜是來送醒酒湯了,隻有這一件是真的,其他話都是裘媽媽逼奴婢說的!”她涕泗橫流。
裘媽媽自然慌張,可她這時不能氣弱,一旦弱下去,就會直接暴露,不如強硬點,倒有可能有點生機:“你個女表子養的下賤貨,空口白牙就汙蔑起我來了?!”
“夫人,夫人,您幫幫老奴啊,這小賤人她……”她轉向尤榮秀求救。
“你可是記恨,記恨婉敘,”裘媽媽沒想到,尤榮秀非但不幫自己,還想將所有過錯都推到自己身上,“不過是罰了你的俸祿,你竟假借我的名義,要壞我妹妹的名聲!”
裘媽媽眼裡的求生欲,“咻”地一下,滅了。
“我自問待你不薄,你為何要行如此不忠不義之事!”
尤榮秀看起來傷心欲絕。
一舉一動,莫名讓尤婉敘想起白蔻來。
不,尤榮秀比白蔻惡心下作百倍。
畜生互相撕咬,才會不嫌對方臟。
隻有人會嫌,光看見,都會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