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能的厭惡,使得尤婉敘不想和尤榮秀虛與委蛇。
思來想去,她略帶疏離道:“孟夫人,這世上活人便是活人,死物便是死物,哪有像死物的活人呐,莫不是年頭長了,您記錯了。”
“不,不,”尤榮秀笑起來,配上她高突的顴骨,無端有些森然,“是我親手把她放出去的,我怎會記錯?”
尤婉整個僵住。
尤榮秀話語未停:“想知道她被關在何處麽?”她隻是淡淡一說,並沒想著給出答案,“我第一眼見她,便知她與眾不同,後來聽看守她的侍衛說,她會彈琴會譜曲,琴音能令人身心舒暢,也能叫人狂躁不已。”
尤榮秀攥著的,正是尤婉敘壞了的右手,時大時小的刺痛感叫她呼吸不穩。
她移開晦暗不明的目光:“世上竟有這種琴音,當真稀奇。”
尤榮秀見她目光飄忽,也不急著點破:“還有更稀奇的呢,那仙女有個女兒,算起來呀,和妹妹你一般大年紀,當年她央求我救她,也正是因為要回去護著她女兒。”
“孟夫人的經曆真是有趣,隻是您同我說這些做什麼?”尤婉敘想抽回手,卻被對方死死拉住。
“妹妹你啊,是個聰明人,非要裝傻的話就沒意思了,”尤榮秀似笑非笑地看著她,“要是沒有我,你娘親怎麼可能逃回江南?她已不在人世,這份恩情,合該你來還才是。”
“現如今,我的孩兒尚在繈褓,而我已是油儘燈枯時候,”尤榮秀喘了口氣,“我想要你來,來嫁給二爺當填房,做我孩兒的繼母。”
“照我說啊,嫁給二爺做填房,這個選擇於你來說,是百利而無一害的。”
尤婉敘看向她:“孟夫人真是賢惠大方,八字還沒一撇呢,就張羅著給夫婿續弦。”
“你以為縣主能容得下你?她連我這個親生女兒都能棄如敝履,何況你?”
尤榮秀費力地坐起身,皮包骨頭的手貼上尤婉敘飽滿的臉頰。
“你這般容貌和身段,若是放在任何一位家世不錯的姑娘身上,那都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,可對你這等身如飄萍的人來說,就是老天故意作弄你,”她頗為惋惜,“你猜,我母親會把你配給誰?是去給皇室宗親當妾呢,還是給那些晚年喪妻的權臣當填房?”
“她會把你當個玩意兒,去做籠絡權勢的物件。”
不用尤榮秀說,尤婉敘也知縣主同意接自己來京城,是另有圖謀。
她重新審視起尤榮秀來,她這位“大姐姐”是有些不簡單,若非被病痛所累,想來是能掙到大好前程的。
“你可知,國公爺無妻無兒,”
聽到國公爺三個字,尤婉敘一個激靈。
“國公爺身子不好,表麵看著隻是比常人虛弱些,實則內裡已經爛到骨頭縫中了,”尤榮秀垂著眼,語氣裡無故帶了哀婉,“他若是去了,這爵位自然隻能落到二爺頭上,你嫁給他當填房,日後可不就是國公夫人?”
“如此一合計,嫁給二爺該是你最好的出路。”
好一出恩利兼施。
不過是剛說這幾句話的功夫,尤婉敘已然察覺,尤榮秀此人心計頗多。
“我與孟夫人並無血緣,您為何選上了我,縣主府其他姊妹不是更好的人選麽?”尤婉敘問。
“縣主府?”尤榮秀像是聽了什麼笑話,笑得接不上氣,“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,利益談不攏,血緣至親也會反目成仇;反之若能使利益翻上一番,仇人也能相見恨晚。”
字字句句直戳人心至暗之處。
“孟夫人手上到底把著什麼籌碼呢,這般篤定我同你利益相符,會答應你的要求,”尤婉敘亦抬眼,直直對上尤榮秀的眼睛,“而且我就算答應了,你也難保我日後不生二心呐。”
尤榮秀胸膛微微起伏,悶悶的笑聲聽得人頭皮發麻:“因為你身上,背著閔氏的血債,你要報仇呀……我知道閔氏一案的來龍去脈,並且你娘親出逃匆忙,當年落下了個泥福娃娃,被我撿走,收在身邊了。”
泥福娃娃!尤婉敘瞳孔一緊,
泥福娃娃常一男一女成對出現。
而劉嬤嬤塞給尤婉敘的,隻有一個孤零零的女娃娃。
那那個男娃娃到底是因為不重要,而故意丟棄,還是真的在匆忙中遺失?
尤婉敘不知全貌,也不敢隨意下注去賭。
最好最穩妥的法子,就是將這一對泥福娃娃都收歸囊中。
思前想後,尤婉敘不得不承認,尤榮秀手上握著的東西,對自己來說誘惑很大。
自己也確實為之所動搖。
尤婉敘從不覺得自己是清高潔白,供人觀賞的清水蓮。
相反,她是在淤泥裡生根發芽,破土而出的睡蓮,湊近了瞧,能看清花瓣上的土星子。
“口說無憑,孟夫人總得拿出些誠意來。”談判周旋時,最忌諱操之過急,尤婉敘默不作聲地吸了口氣,徐徐道,“您說呢?”
尤榮秀挑了下眉,湊到她耳邊:“那泥福娃娃裡,有閔氏一族蒙冤的證據。”
一語激起千層浪。
尤婉敘免不得心翻起驚濤,牙根都不受控的打起顫來。
尤榮秀喟歎了聲,勝券在握地拍了拍尤婉敘的手,心滿意足地躺下身去。
她把控著音量,喊:“裘媽媽。”
不多會,臥房連著的暖閣裡走來個婆子,手上還端著碗黑乎乎的湯藥。
“這是裘媽媽,”尤榮秀有些乏了,氣息弱了不少,“她是我心腹,知曉一切,隻要你喝下這碗絕子湯,待你一入習園,我便每月同你說一些關於閔氏的秘密,若我去了,便由裘媽媽來告訴你。”
“你也彆怪我心狠,我得確保我孩兒是唯一的嫡子,日後能穩穩承襲爵位,隻能委屈你喝絕子湯了,”尤榮秀咳嗽起來,呼吸聲粗重斷續,像雨夜的破窗,“至於那個泥福娃娃何時給你,我已交代給裘媽媽了……”
她與裘媽媽相視一眼,裘媽媽會意,端著瓷碗走到尤婉敘跟前,語氣硬冷:“尤姑娘請吧。”
“孟夫人就這般等不得麽,”尤婉敘彆開臉,說是絕子湯,誰知道裡麵有沒有彆的東西,“談交易怎麼變成強買強賣了?”
“你以為你今日出了這習園,還能回來?”
尤榮秀冷笑:“她會把你鎖在縣主府,直到把你賣個好價錢;所以未免夜長夢多,今日我便會借著侍疾的由頭,將你留在我院裡。”
她看尤婉敘不肯從,也不多費口舌,擺了擺手:“裘媽媽,灌。”
“你做……”尤婉敘下意識想躲。
裘媽媽反應迅速,一把捏起她的臉,不給她高呼和躲開的機會,掐著她的兩頰:“尤姑娘,做人不能既要又要,你多少懂事點,體諒體諒我家夫人。”
湯藥的苦味就在鼻尖,裘媽媽常年做粗活,手勁奇大,尤婉敘兩隻手都掰不開,隻能眼睜睜看著瓷碗邊緣貼上自己的唇瓣——
尤榮秀見她滿身抗拒,陰陽怪氣地寬慰道:“妹妹,你瞧我為了生育壞了身子,我賞你這碗絕子湯是心疼你,不想你受生育之苦。”
“再說了,繼母也是母,我孩兒雖不是從你肚子裡出來的,可你要是當了他繼母,他日後也是要孝敬你的;何況,你還能做習園未來的太夫人,要是活得夠長,熬成老太君也未嘗不可,如此穩賺不賠的買賣你有什麼好猶豫的?”
湯藥眼見著就要傾下,臥房外忽然傳來大氣爽朗的女聲:“誒喲,親家,你來了怎的也不著人去我那通傳一聲,顯得生分。”
“我可聽人說了,你家那從江南來的水靈靈的繼女也來了,你把她藏哪兒去了,快給我瞧瞧來!”
// // //
“婆母怎麼來了,”尤榮秀一驚,猛地咳嗽起來,“母親沒交代,接她時要避人耳目麽?”
裘媽媽又沒跟著去接尤婉敘,她自然不知道,被尤榮秀問得一懵。
趁著這片刻的慌亂,尤婉敘死命掙開裘媽媽的手,抬腳踹上了她膝蓋。
“誒喲喂!”裘媽媽痛呼一聲,一腳踩空整個人往後仰去。
青釉碗砸在地上,清脆的碎裂聲炸開,引起了臥房外錢太夫人和允真縣主的注意。
“呀,這是怎麼了?”說著,腳步聲便往臥房靠近。
未見其人先聞其聲,尤婉敘眼珠一轉,想來錢太夫人該是大氣爽朗的性子。
這樣的人雖有些咋呼,卻愛憎分明不拘小節。
尤婉敘如今十五,聽得最多的便是人誇她乖巧柔弱。
其實她芯子裡是黑的,睚眥必報不肯饒人。
她玩味地瞥了眼手腳並用爬起身的裘媽媽,先她一步走到碎瓷片前,自顧自撈起袖子,俯身,作勢要去收拾殘局。
“這兒是打了一架不成,”錢太夫人一進屋,撲鼻的苦味就直衝腦門,她甩了甩帕子,隨後便瞧見了小心翼翼撿瓷片的尤婉敘,她出言攔道,“好孩子你快彆收拾,仔細傷了手。”
她繞過裘媽媽,一把拉起尤婉敘,動作行雲流水,整個人圓滑靈活得像條泥鰍。
“你便是江南來的尤姑娘吧?”錢太夫人笑眯眯地打量著尤婉敘。
她太過熱切,就顯得有所圖謀,尤婉敘正想著呢,她便回過頭去,揶揄允真縣主道:“親家,你同儀賓也有兩女一兒,怎的長相一個也比不得人家尤姑娘?”
尤婉敘從沒想過是如此走向,一時不知接什麼話好。
再觀允真縣主,話音還沒落呢,臉就黑得不能看了。
允真縣主與錢太夫人自閨中那會便不對付,明裡暗裡較勁多年。
早些年,錢太夫人因為給中山王做妾一事,傲氣被磋磨掉了不少,較勁時一直是允真縣主占了上風,沒少因為此事對著人家冷嘲熱諷。
可風水輪流轉,先是中山王發妻淑康公主過身,錢太夫人搖身一變成了正房;再是孟扶京五出北羌,立下戰功,錢太夫人就算是繼母,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,成了京城中數一數二尊貴的婦人家。
最後再加上尤榮秀鬼迷心竅,使了下作手段嫁進習園……
凡此種種,早壓得允真縣主在錢太夫人麵前抬不起頭來,生生矮下去一截,平日裡出行走路,都得想法子繞開!
說起今日,允真縣主明明是趁著錢太夫人不在時來的習園,一直在尤榮秀院子裡待著。
後來,命人去接尤婉敘過來,那也是遮遮掩掩的,就是怕被錢太夫人逮著了,拿此事做文章,自己免不得被一番嘲諷。
都說怕什麼來什麼,終究還是被錢太夫人發現了。
允真縣主越想越氣,乾脆直接撂了臉,破罐子破摔:“怪我樣貌不出眾,連累了兒女們唄。”
“親家你也真是,怎麼開不起玩笑呢,”錢太夫人掩麵一笑,“年歲漸長,氣量反倒越發小了。”
成功將允真縣主嗆得說不出話,錢太夫人不由身心舒暢。
她指了指尤婉敘腳邊潑了一地的湯藥,還有大大小小的碎瓷片:“這是怎麼回事,”她側首,先看了眼裘媽媽,又轉向尤榮秀,擺出婆母威嚴來,“來者是客,你院裡是沒下人麽,怎好叫人家收拾這些東西?”
“婆母……”
“回太夫人,”尤婉敘福了福身子,剛巧卡了尤榮秀的話,“不過是裘媽媽腳滑了下,摔了給大姐姐的湯藥,我瞧她也跌得不輕,便想幫她收拾一二。”
從剛才的對話裡,尤婉敘大概明白錢太夫人與允真縣主有所過節,連帶著也不甚待見尤榮秀。
既然她要借著自己惡心人家母女倆,自己怎麼著都是要被記恨的,還不如借機討些好處,利用她整治了裘媽媽和尤榮秀,替自己出口惡氣。
“你這孩子真懂事啊,這做派可不比咱們京城的大家閨秀差分毫,”錢太夫人不走心地誇了一句,便開始料理裘媽媽和尤榮秀,“裘媽媽,你是一直跟著秀兒伺候的吧,我原以為你是個穩重能乾的,怎麼如今越發毛手毛腳?”
“還心安理得地看著尤姑娘替你收拾,”她語速快音量高,“秀兒你也是,為何不攔一下,尤姑娘雖同你沒個血緣,卻也是名分上的妹妹,怎好任由人家做下人的活兒?”
錢太夫人早就想安人到尤榮秀房裡了,可尤榮秀又不是傻的,幾次三番推拒了去,自己也不好硬塞。
今日時機剛好,她便想開口:“既然如此,不如再給你派個婆子來,好好肅一肅規矩風氣。”
尤榮秀攥緊了被角,她有意無意地看向尤婉敘,正撞上對方深沉淡漠的眼神——
尤婉敘在告訴她,這場交易是談不攏了。
尤榮秀喘了幾息,才勉強維持得體的笑:“婆母,我如今病著,房裡還是少些人好,再說了,裘媽媽是初犯,罰她半年月例銀子就是。”
聞言,裘媽媽氣得心裡直罵,恨不得把尤婉敘三刀六個洞。
尤榮秀見錢太夫人還想再轉圜,立馬裝出一副虛弱不堪的模樣:“婆母您今日來所為何事啊,兒媳身子實在不適,不能陪您多聊,怕過了病氣給你。”
話都說到這份上了,錢太夫人才不自討沒趣,就沒再強求,隻是神色冷了些。
“那真是可惜了,”她理了理帕子,笑裡帶了些奇怪的意味,“今日國公爺回府,府中設宴給他接風洗塵,如今天色晚了,我聽聞親家母和尤姑娘在府上,就想著邀去一同熱鬨熱鬨。”
“國公爺回來了?”尤榮秀喃喃兩聲,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,眼底流出些曖昧的神色。
當年,尤榮秀心悅的其實是孟扶京,想使手段嫁給他,可沒想陰差陽錯爬錯了床,天明時才驚覺,身側躺著的是孟長京。
“哎,本想著秀兒你近日身子見好,能一同去熱鬨熱鬨,沒想你又病了,連話都沒力氣同我說,”錢太夫人哪能不知她的心思,哼笑,可勁往她心上紮刀子,“你還是在榻上好生歇著吧,彆去席上,過了病氣給旁人!”
說罷,她又換了張笑麵皮:“親家,尤姑娘,時辰就要到了,隨我走吧?”
尤婉敘沒動身,她實在是不想去吃這個席。
自己才同孟扶京說過“不再相見”,可這還沒過多久呢,便不做數了?
何況,以孟扶京的性子,再度相見,自己還能全身而退麽?
尤婉敘咬了咬唇,她想了想在席麵上,若是與孟扶京舌劍唇槍你來我往,不慎被有心人聽去,難免曝露自己的身份。
她還想著推拒一二,錢太夫人卻直接挽起她的手:“在想什麼呢,我可跟你說,國公爺尚未婚配,你生得這麼好看,萬一入了他的眼,日後啊,可就發達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