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扶京開屏倒計時 “尤姑娘好像要給二……(1 / 1)

下船後,尤婉敘便在碼頭邊候著。

她將孟扶京這幾年來送的生辰禮,悉數留在了他船上。

日暮來臨後,餘暉便散得極快,眼見著月亮就要冒頭,縣主府的馬車還是沒見著影子。

據水師兵衛的話,他們已去縣主府送了兩趟信,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。

尤婉敘倒是自若,畢竟她那繼母縣主,不是個好相與的,兩副皮子慣會做戲。

她要是鐵了心給自己顏色看,讓自己在這碼頭候一夜都是能的。

尤婉敘偷偷動了動酸直的雙腿。

一陣馬蹄聲終於穿過深巷,由遠及近地駛近碼頭。

那馬車破小,帷幔是笨重粗製的蘆花棉,上頭灰蒙蒙的像是落了幾年的塵。

上頭下來跳下來兩個婆子。

一個身型高壯,一個通身氣派。

高壯的婆子堆著笑給水師兵衛遞了碎銀,將他們送走了。

“齊嬤嬤,”她諂媚地叫了聲,身邊的婆子,“您看……”

“得了,還不快請尤姑娘上車?”齊嬤嬤擺擺手,自己卻不曾動。

那婆子又不著痕跡地瞥了眼齊嬤嬤,才走到尤婉敘跟前。

“尤姑娘啊,您可真是心大,”婆子開口便是嘲諷,“賊匪上尤家船時,您就該投江明誌才是,這會又跟一群外男站在一處,這要是被旁人看見了,傳出去,縣主府的臉麵不就完在你手上了嗎?”

“這位媽媽說的是,可上蒼有好生之德,叫我死裡逃生撿回條命來,總不得拂了老天的麵子,”尤婉敘巧笑倩兮,“說不定這回老天開眼,正是縣主娘娘吃齋念佛多年,佛祖感念她誠心,才出手救了我,您說呢?”

婆子一噎。

齊嬤嬤的臉色也變了變。

縣主信佛,連帶著他們這些下人也頗有敬畏之心。

尤婉敘一句話裡搬出了兩位祖宗,這婆子如何敢再拿喬?

“你,你快些上車罷,”婆子又瞧了瞧齊嬤嬤,蠻橫地拽著尤婉敘往馬車裡塞,“彆叫旁人瞧見了!”

馬車搖搖晃晃的起步,一路穿過鬨市,掠過一處漆紅描金的廣亮大門。

“如今姑娘你既入了京城,就得守好這兒的規矩,彆拿江南小家子氣的行徑當事。”齊嬤嬤這個管事的不說話,反倒是這婆子隔著帷幔一個勁兒的叨嘮。

話裡話外皆是拜高踩低。

尤婉敘沒同她囉嗦,任由她蒼蠅似的鑽在腦門裡,嗡嗡嗡。

好在暮雲紗的車笭在風中翻卷起一角,尤婉敘透了口氣,視線劃過大門上四角鑲金的匾額。

卻沒能瞧清。

馬車最終停在了個矮舊的小門前。

尤婉敘剛掀開帷幔,一下車凳還沒站穩腳,又被裝進了一乘小轎。

高壯的婆子點頭哈腰地從齊嬤嬤手中接過賞錢,滿臉喜色駕車離去。

齊嬤嬤一抬手,吩咐:“避著些人,彆被瞧了去,還有動作也得快點,縣主和大姑娘等著呢。”

轎子顛人,四個轎夫又走得快,像是急著要去投胎,恨不得腳下踩輪兒。

尤婉敘快被癲得三魂沒了七魄,她軟著手挑開提花簾。

“齊嬤嬤,這是要去哪兒?”尤婉敘四下打量了一番,“不該帶我去拜見縣主娘娘麽?”

齊嬤嬤打量著尤婉敘探出來的小臉,直接岔開話:“誒喲,尤姑娘長得可真俊呢,和儀賓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。”

“就憑這張臉啊,尤姑娘下輩子的榮華富貴,便保住了!”

尤婉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直覺得京裡人說話跟九曲回腸似的,罵人都罵得比江南高級。

“齊嬤嬤說笑了,就算縣主娘娘可憐我,疼惜我,我也不好意思下半輩子都賴在府裡呀。”

她也笑眯眯地,看著軟乎溫和,藏著裡頭根根釘子,一個接一個往齊嬤嬤身上紮。

齊嬤嬤半晌沒接上話,麵色多少有些不好看,還又不能甩臉子,隻能說,笑得很勉強。

“也是,姑娘如今及笄禮已過,想著該婚配了,”她似乎又找回了場子,昂首挺胸起來,清了清嗓子,“都說趕得好不如趕得巧,尤姑娘的福氣今兒便已經到了。”

“尤姑娘在江南,想必鮮少聽說縣主府的事兒,咱們縣主先前還有過一位儀賓,二人誕育一女,也就是咱們府上的大姑娘,如今改姓了尤,閨名榮秀。”

“大姑娘嫁得好,夫婿正是已故中山王的嫡次子,當今梁國公孟扶京的弟弟。”

“可惜大姑娘生產後,身子虧損,如今……哎,她想替夫婿選一門續弦,既要家世清白又要與縣主府有些淵源,日後好看顧她的孩兒,所以,”齊嬤嬤長歎一聲,語氣裡卻幸災樂禍,“這不正巧,被尤姑娘趕上了麽。”

轎子落地,她裝模作樣地想扶尤婉敘出轎,卻見尤婉敘定定地坐在裡頭,像丟了魂。

齊嬤嬤本以為是自己一番話挫了她的氣焰。

沒想尤婉敘開口問道:

“所以,此處是梁國公孟扶京的府邸?”

滿院紅燈籠高高掛,光卻照不進尤婉敘心裡,暖不熱那股視死如歸的蒼涼。

“阿彌陀佛,善哉善哉,”她跨出轎子,看著氣派的院子默念幾聲,“求求各路神仙佛祖,小女願一生吃齋,但求彆再遇著孟扶京那閻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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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扶京獨自坐在書房內,一手撐著憑幾,慵慵地斜靠著。

茶台上急燒嗤嗤作響,他盯著壺口氤氳嫋嫋的水霧,百無聊賴地點了點額角。

“主子。”水霧那頭傳來人聲,聽著正是給尤婉敘遞琴的伶人。

他原是孟扶京在戰場上撿回來的孤兒,如今是暗衛裡年紀最小的,名為廿五。

因著年紀最小又男生女相,這才被迫充數,裝了把伶人。

孟扶京往花口蓋碗中注入熱茶:“她回府了?”

廿五瞄了他幾眼,帶著稀奇和探究。

照理說,自家主子的手段向來陰狠毒辣,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,就算是麵對女子也未曾心軟過。

偏偏一遇著尤姑娘就改了性,重重拿起輕輕放過不說,還叫自己暗中護送守衛。

廿五覺得,此事不簡單。

畢竟話本子上都說,男子對待女子的行徑一旦有所不同,那就是要開屏了。

廿五嘴角壓不住的笑,在對上孟扶京幽幽眼神時,一下子癟沒了。

“尤姑娘沒回縣主府。”他直了直腰背,正色道。

“沒回去,”孟扶京眯起眼,吹了吹騰騰熱氣,“那她去哪了,可有見什麼人,又說了什麼話……”

他一連串問了這許多,廿五招架不住,最後暈頭轉向地回了一句:“在這。”

“嗯?”孟扶京不解。

“在這兒。”

“哪兒?”

“這兒……”

孟扶京一顫,茶水險些灑出來,他鬼使神差地四下掃了一圈。

再抬頭,他看著廿五的表情,從中讀出了一種,名為見鬼的奇妙情緒。

“主子,屬下的意思是,尤姑娘被抬來了咱們習園,”廿五雙手環了個大圈比劃,“是這兒,”又指了指腳下,“不是‘這兒’。”

對於二十有三的主子鐵樹開花,洗去斷袖之嫌,廿五是很樂見其成的。

但都說情愛令人失智,自家主子和尤姑娘八字還沒一撇呢,行為舉止就變得不大聰明了,廿五不得不憂心起來。

“你這說話說一半的毛病,何時能改了去,”孟扶京擱了蓋碗,狀似無意地掩去不自然的神色,“她來習園作甚,你可有探聽到?”

末了,他悶咳兩聲,剛想提醒廿五說全了前因後果,

可惜到底慢了一步,廿五言簡意賅脫口而出:“尤姑娘好像要給二爺當填房。”

一說完,廿五才發覺此話大有不妥。

主子好不容易有了心悅的姑娘,自己怎麼能說實話,往他心窩裡紮刀子呢。

思及此處,他又十分真摯地開口安慰:“主子,屬下以為,您還是很有機會的……”

“你還是閉嘴的好,”孟扶京哪能不知道他什麼意思?長舒一口氣,多少有些咬牙切齒,“長京人呢?”

“二爺不在府裡,”廿五撓了撓頭,“今日悅仙閣奪魁的紅倌人掛牌接客,大抵是去……嗯,去那兒了。”

孟扶京屈指摁了摁眉心。

說起來,孟扶京對他這同父異母的弟弟,多少是看不慣的。

孟長京雖才華斐然,卻被溺慣得有些不成人,優柔寡斷風流成性。

且孟扶京最厭放浪狎妓之流,孟長京倒好,混跡秦樓楚館不說,更是與藝姬名伶有頗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桃色糾葛。

孟扶京是念著繼母錢太夫人當年獨自一人操持習園,勞苦功高,這才對孟長京一忍再忍。

他抿了口茶,異樣的情緒縈繞腦海。

孟扶京頭回這樣直視自己的心意,他打心底裡覺得尤婉敘那個瞧著暄軟黏糊、實則心硬堅忍的姑娘,不該配給自家弟弟這樣的浪蕩貨色。

都不用動腦子細想,

孟扶京就覺得二人,甚不般配。

“讓尤姑娘給長京當填房,是誰的主意?”

“是二夫人。”廿五答。

孟扶京預感不好。

他直覺尤婉敘是不肯委屈求全,給人當填房的。

但自家弟弟孟長京,是個見著美人就走不動道的,若他見了尤婉敘後心生邪念……

孟扶京不耐地拍了拍憑幾。

一旦尤婉敘真成了孟長京的繼室,礙於“弟媳”這一身份,自己想再試探她做戲給大內看,難免多了掣肘。

這樣一來大內就難以應付,恐要親自派人來探,如此一來尤婉敘難免身處危難。

至於更重要的原因……

孟扶京覺得自己有些魔怔了,思量再三,他吩咐廿五:“你去尋盯著長京,在尤姑娘離府前,彆讓他回來。”

廿五很樂意乾這事,猴兒似的躥了出去。

孟扶京端起蓋碗,吹了吹熱氣,正準備入口,卻見廿五又匆匆跑了回來。

“主,主子,”廿五有點結巴,他好不容易把話說全了一次,“不好了,太夫人說是要給您接風洗塵,在花廳設了家宴,已派人將二爺請回來了。”

“而且,她不知從何聽說尤姑娘來了咱們府上,要留縣主和她一齊用膳,這會已經親去二夫人院子裡請人了。”

孟扶京悶咳兩聲,放下蓋碗,手掌握緊又鬆開。

該說不說,他這繼母什麼都好,就是要強好勝。

他摩挲著溫潤的碗身,狹長的眸子裡倒映出風爐*中躍然的火苗。

可無風無水的,那火苗倏地一陣歪扭,就這麼滅了。

“兆頭不好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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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頭,尤婉敘甫一進屋,還沒看清人呢,便被個素雅端莊的婦人把住了手。

這婦人正是她那繼母,允真縣主。

“好孩子,一路上受苦了吧,得虧水師及時將你救下了,”允真縣主捏著帕子,情真意切地擦了擦沒影的眼淚,她打量著尤婉敘,隻一眼,就頗為滿意道,“生得這般好看,定是像你母親。”

聞言,尤婉敘側目,意味深長地掃了眼齊嬤嬤。

這縣主府的人真有意思,一家人主仆裡,竟還說兩家話呢。

“哦對了,這兒是習園,你大姐姐的夫家,”允真縣主說起了正事,“本該是接你回府的,誰料你大姐姐突害了病,我火急火燎來了這習園,竟忘了派人去碼頭候著你。”

“而且今日你父親有應酬,一雙弟妹在大內伴讀尚未休沐。”

“家中一人沒有,你大姐姐怕你去了覺著被怠慢,就同我商量,將你接來習園,好歹有我同她在呢,”一番話說的圓滑,“你呀,可彆見怪才是。”

看著允真縣主惺惺作態的模樣,尤婉敘胃裡像被塞了團穢物,惡心勁兒直衝腦門。

她不禁起了報複作弄的心思。

比起允真縣主不過關的演技,尤婉敘顯得熟稔許多,她本就柔得跟水似的,隻吸氣的功夫,淚花一下便蓄在眼眶裡。

她回握住允真縣主的手,俯身行禮。

一開口,淚珠子便滾落一大顆:“都說有娘的地方便是家,婉敘日後是要喚縣主一聲‘母親’的,縣主府自然就是能給我遮風擋雨之處,”她眼底流轉著譏諷,口頭上的欣喜卻滿到溢出來,“婉敘高興雀躍還來不及,怎會覺著被怠慢?”

都是千年修煉的人精,須臾功夫允真縣主的臉色幾經變換,好歹維持住了那份假慈愛。

“這孩子,說話真中聽,叫人如何舍得不疼你,”她呼吸不平,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,“要不你先進去瞧瞧你大姐姐,她也惦念著你呢。”

惦念?

尤婉敘才不信一個毫無血緣,又素未謀麵的“大姐姐”能惦念自己。

惦記自己還差不多。

正思忖呢,左手邊的臥房內飄出幾息喘氣聲,“可,可是人來了,”女子語氣急切,一字三喘,“快來,我瞧瞧……”

大抵是心疼親女兒,允真縣主眼裡總算有了幾點子淚花。

她不由分說地,牽著尤婉敘往前走了兩步,送瘟神似的,將人推進臥房:“好孩子,你快去罷,陪你大姐姐說說話。”

“她要是病好了,說不定還能替你的婚事,助助力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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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來之則安之,尤婉敘從善如流地入了臥房。

要說這京裡的鐘鳴鼎食人家,是個賽個的奢華靡麗,習園也不例外,臥房裡目及所處,皆是珍奇稀貴之物。

兩片絲綢製的花鳥紋絹簾中,垂出一截瘦削嶙峋的手兒,有氣無力地掀動著。

女子道:“你們都下去。”

一聲令下,屋裡的婢女彙成一排,快而有條退了出去。

“尤姑、尤妹妹,”女子又喚了聲,手腕骨硌在床沿,惹了動靜不大的響,“來,來我這兒……”

尤婉敘聽話地走過去,撩開絹簾——

榻上的女子,鳩形鵠麵形容枯槁,在見著自己的那刻,竟然有了絲生氣。

“你長得,可真好看啊。”她說。

“我在十四歲那年,曾見過一位仙女,她生得與你極像,可遠沒你好看,”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,一把拉住尤婉敘的手,“她像個,沒活氣的死物;你不一樣,你靈,靈動,眼裡還有東西……”

她語氣忽強忽弱,落在尤婉敘耳裡,莫名如鼓點般振聾發聵。

“十四歲……”尤婉敘笑了笑,“九年前的人,您竟還記得。”

九年前,尤婉敘六歲。

也正是那年元宵節上,她的母親閔禾安被人擄了去。

就這般巧麽?

頭一回相見的允真縣主,隻瞧了自己一眼,便斷言自己長得像母親;

這個所謂的“大姐姐”,也口口聲聲喊著,見過一位和自己極像的仙女。

尤婉敘好像夠到了一條繩,

一條被埋在腐泥爛土中的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