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子不是月,是不懷好意的狗 到孤身邊……(1 / 1)

看著男子,尤婉敘不由愣怔了一息。

他似是位故人,尤婉敘在垂髫年紀就見過的故人。

那時她母親已然故去,她被寄養在大伯家。

大伯繼承了祖父的衣缽,乃是陸沈書院的院長。

男子是來求學的,因著聰慧有禮深得大伯青眼,曾邀他小住尤府。

那時,尤婉敘聽大伯說起過男子的身份,他是京城那邊來的貴人聖上的親外甥,梁國公孟扶京。

他風骨卓卓孤高矜貴,不似文人傲氣,但因著纏繞不去的病氣,讓他的一舉一動皆有拒人千裡之意,所以尤婉敘從沒和他說過話,問候也未有過,至多遠遠對視過幾眼。

後來,孟扶京領兵出征,討安南伐北羌,尤婉敘就再沒見過他,隻是每年生辰時候,她都會收到一件異族來的珍奇物件兒。

就像江南坊間,關於孟扶京百戰不殆的消息一樣,從未間斷。

“國公爺!”尤婉敘眼眶泛紅,“您救救奴家……”

寒風吹得她發絲飄搖,也吹弱了她的聲量。

孟扶京神色一暗,將聖旨交還到屬下手中,同時沉聲開口:“動手。”

他身後,猛地躥出一群身著玄黑衣袍的暗衛。

其中不乏英姿颯爽身手矯健的女子,巾幗不讓須眉,不過幾招功夫,手起刀落撂倒一眾身形膘壯的賊匪。

但這群賊匪也不是烏合之眾,片刻就回過神,持刀與暗衛們纏鬥起來。

刀光劍影之中,賊匪頭目趁亂上前——

他雙目猩紅,一把掣住尤婉敘握簪子的手,沒輕沒重地一掰,簪子應聲落地,他拉扯著尤婉敘,將她圈擋在自己身前。

尤婉敘一抬頭,便與孟扶京的眼神撞了個滿懷。

他垂手而立,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撚動佛珠,皎皎清冷如冬日霧鬆。

目珠黑沉,似江底透不到光的地界,卻能清晰地映照出世間萬物。

就連尤婉敘深藏的所思所想,在他眼裡也無處遁形。

“國公爺……”她眼睫顫了顫,似乎是怕極了,渾圓的淚珠奪眶而出,她染了鼻音聲線不平,整個人像被風雨摧殘過的花骨朵兒。

“閉嘴,”賊匪頭目抽出匕首,刀刃嚴絲合縫地抵住尤婉敘咽喉,“孟扶京,你和那皇帝老兒怎麼都陰魂不散的。”

他哼笑一聲:“派你來此,應該也是要抓活口的吧?”

“那自然是要抓活的,”孟扶京的目光從尤婉敘身上移開,似笑非笑地凝著賊匪頭目,“聽英雄的意思,是要同孤講條件了?”

“是,你們都退開,不然我就殺了這賤人,魚死網破!”

咽喉被壓住的滋味不好受,尤婉敘下意識吞咽著,縮在袖中的左手不禁握住了一個溫涼的物件。

那是她北上京城前,得的十五歲生辰禮,一把安南國的匕首,象牙所製,小巧玲瓏方便藏匿,又鋒利無比能削發如泥。

這手筆,一瞧便是孟扶京。

尤婉敘不動聲色地褪去刀鞘,垂眸打量著賊匪頭目的手腕。

他手筋的位置,正貼著自己的琵琶骨。

尤婉敘眼神一凜,刀尖探出袖口。

“這樣啊,”孟扶京麵露惋惜,望向尤婉敘的眼,表麵平靜,內裡卻有不可言說的暗流湧動,他隨意一揮手,佛珠碰撞發出泠泠聲響,“那動手吧。”

“孤不喜歡講條件,更不喜歡被威脅。”

賊匪頭目和尤婉敘俱是一愣。

“國公爺真是決絕,”尤婉敘呼吸一緊,長睫烏濃濃地垂下,陰翳撲在眼下藏起她的目光,哀戚道,“果然,能攥著佛珠勸人殺戮的,都是狠角兒。”

“尤姑娘要想活,也不是沒有法子,”孟扶京將佛珠纏上虎口,朝尤婉敘伸出手,跟哄引狸奴似的喚,“隻要你到孤身邊兒來,便能活。”

“與其等佛渡救,不如自救。”

賊匪頭目猶如聽了個笑話,不由狂放大笑:“孟扶京你癡了不成,她怎麼去你那兒,魂魂兒飄過去?”

孟扶京沒理會他,還是望著尤婉敘,唇邊的小痣向上勾起好看的弧度:“尤姑娘,要過來孤身邊兒麽?”

“孤要聽你親口說,”他勾了勾手指,分明的指節牽動著黛色的經脈,與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笑相互呼應,“你說的,孤都信。”

“國公爺此言當真?”尤婉敘小幅度晃了晃刀尖。

孟扶京頷首,眼神凝在賊匪頭目的手腕上,他一字一頓意有所指:“尤姑娘,孤不騙你,你隻管過來就好。”

“其餘的,全有孤護著你。”

“那奴家就卻之不恭了,”尤婉敘藏在袖中的左手摩挲著,細微不可聞的動靜被眾人忽視,隻有孟扶京的眼裡出現了一星寒光,“這位英雄,奴家的命,還是由奴家自己做主的好,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。”

話音未落,孟扶京眼中的寒光須臾間被拉長,殘影乾淨利落的尾段,炸開豔色。

“呃啊——!”

賊匪頭目痛呼一聲,他本就是左手持刀,遠不如右手順當,這會被刺穿手筋,虛軟感鋪天蓋地叫他難再握緊刀柄。

趁著這一息的破綻,尤婉敘向下壓住刀柄,就這麼斜著抽出。

動作乾脆利落,匕首哐當墜地,血跡飛濺時候,

孟扶京不慌不忙地吩咐道:“留活口。”

他身後的暗衛拈弓搭箭,箭羽帶風劃過尤婉敘耳側,直穿賊匪頭目左肩。

皮肉撕裂的聲音叫尤婉敘肝膽俱顫,她迸出力氣,拚命掙開桎梏。

就在這時,她聽見孟扶京喚她:“尤姑娘,到孤這兒來。”

他就在十步外,伸著手,好像真的是悲憫眾人的佛。

尤婉敘卻遲疑了一瞬。

方才情況緊急,她神經緊繃沒空思量孟扶京那句“留活口”。

或許他從始至終,目標都不是自己,而是這夥賊匪!

尤婉敘莫名心悸起來,她不確定地跨出一步。

兩步。

三步……

“呃!”尤婉敘頭皮一緊,她被人扯著頭發,整個後仰過去。

“皇帝老兒是想在這閔氏遺孤的麵前罪己麽,彆忘了他和我們主上,是拴在一條繩上的,”賊匪頭目嘶吼著,“這會兒想要摘乾淨自己了?沒門兒!”

說罷,他便獰笑著,扯住尤婉敘的發尾,用力一帶——

“噗通!”

還未醒神的江麵被砸開大口,貪婪地吧二人囫圇吞了下去。

深秋的江水冷的刺骨,鑽入耳道悶悶的,船上鼎沸的人聲也變得喁喁不清。

尤婉敘隻聽見一句大喊:“主子,您不能入水,不能誘引戾症發作——!”

// // //

尤婉敘知道,賊匪頭目想拉著她一起死。

但尤婉敘是不想死的。

她握緊了匕首,費力地割開江水阻力,一刀一刀,下了死勁捅進賊匪頭目的臂膀。

可他鐵了心要尤婉敘一起陪葬,任由血液渾濁了江水也不肯撒手。

尤婉敘盯著自己被扯亂的頭發,又看了看賊匪頭目,嘴角勾起諷刺的笑,她登時抬手毫無留戀地斬斷發尾。

她一腳將賊匪頭目蹬開,不想對方竟一把抱住她的雙腿,死死拽著她往下沉。

儘管尤婉敘通水性,也難耐窒息感。

她掙紮著撲騰,一直抱在懷裡的泥福娃娃不慎脫手。

“唔!”

尤婉敘瘋了一樣伸手去夠。

這個泥福娃娃,是劉嬤嬤托付給她的,說這是母親拿命護下的東西,最關鍵最要緊。

她抓不住母親,抓不住劉嬤嬤,現在竟連一個泥福娃娃也抓不住麽?!

酸脹感在心裡蔓延。

眼裡似乎有東西滾出來,但尤婉敘分不清它是淚還是江水。

窒息感越來越強。

尤婉敘胸腔憋悶得要崩開,指尖好不容易擦過泥福娃娃,卻沒能將其抓住。

意識逐漸昏沉渙散,她不可控地張開口,

霎時,細密的氣泡在眼前升騰。

模糊中,尤婉敘看見一隻纏著佛珠的手,他撈住泥福娃娃,將它推入了尤婉敘懷中。

腰腹間傳來不容忽視的力道,她似乎是被人圈進了懷裡。

江水還在不斷湧入口鼻,尤婉敘的五感在退弱。

她覺得自己大抵是快死了,這會腰間竟傳來陣陣暖意,從那隻手的掌心源源遊向全身。

意識消散前,尤婉敘感受到口鼻被一隻大手捂住。

她好像在往上浮。

失焦的瞳孔,板滯地轉動著,

她看見了天上的月,也看見了雲後要出的陽。

劇烈嗡鳴的耳裡,有不可捉摸的人聲。

“徽奴,徽奴!”

是誰在喚自己的小字?

尤婉敘想不出來,她隻感受到脊背被人輕拍著,還時不時撫順兩下。

所以,自己是被救下了麽?

尤婉敘這麼想著,可一轉念,

人怎麼會同時看見日月呢?

應該是死前燦爛虛妄的幻想罷。

尤婉敘泛酸的雙眼不斷往下闔,在最終閉上眼的那一刻,

她好似看見了孟扶京。

一晃而過。

所以尤婉敘不確定,自己到底是看見了孟扶京,還是看見了地府裡,立誓渡儘亡靈的佛。

// // //

冷,像被泡在初春未化開的池水裡,四肢百骸都發了麻。

尤婉敘想蜷起身子,剛有所動作,渾身便疼得鑽心。

“娘親,徽奴手疼,疼,”哭哼聲細弱斷續,她喃喃祈求著,“不砸,不砸了,徽奴再不敢了……”

身上又落下些重量,柔軟的觸感黏在麵頰上,惹了陣癢。

尤婉敘酸脹的眼簾徐徐撐開,入眼的,是一整塊油鋥瓦亮的烏木承塵,上頭雕鶴刻竹,四周垂下素色珠簾,頗有仙居之意。

她支起疲軟的身子,略顯茫然地環視著四周。

不知是沒醒神,還是出於習慣,尤婉敘輕喚了聲:“嬤嬤……”

無人應答,房裡靜得出奇。

破曉已過,明明天光大亮,卻隻有絲縷羸弱的薄光,如冷煙似的在屋內暈散。

一片寂然中,除了自己略緊的心跳,尤婉敘還捕捉到了一絲輕巧的氣息。

她雙眸一凜,側首望去——

珠簾微動,如碧波漣漪。

孟扶京的身影,便倒映其上。

尤婉敘抬起左手,玲瓏的纖指穿過珠簾,正欲撩開時,

一隻修長而又骨節分明的手,先一步探入珠簾,緩緩撩開——

屋裡明明溫流正盛,孟扶京卻身著大氅,裹得嚴實。

“尤姑娘醒了,”他垂眼看著尤婉敘,端來一隻釉裡紅牡丹碗,他臉上的病氣又重了幾分,“孤命人熬了薑湯,且喝些暖暖身子罷。”

孟扶京語氣平和甚至帶了絲關切,偏偏令尤婉敘汗毛倒立,惡寒徒生。

她心悸異常,直覺大事不好。

“國公爺費心了。”尤婉敘接過碗,碗底不燙手,碗壁也隻是溫溫的,想來已經放涼有些時候。

她拿著勺子,心不在焉地攪動薑湯,舀起又傾下,遲遲沒入口。

“奴家多謝國公爺救命之恩,隻是如今身無長物,無法報答,”思忖片刻,尤婉敘仰起臉,眉眼彎彎嫣然一笑,“待奴家回府後,定登門致謝。”

“尤姑娘怎會身無長物呢,”孟扶京居高臨下地盯著尤婉敘,笑意隱隱幾乎捉不到,“對孤來說,尤姑娘就是最要緊的寶貝。”

熹微的晨光又添一分亮,弱弱地黏在孟扶京臉上,更襯得他麵色蒼白如玉,病氣繚繞有如岌岌欲謝的晚山茶。

一股怪異的不協調感,在尤婉敘皮下橫衝直撞,激起細密而又不可忽視的驚栗。

不適感越發強烈,她吹拂了下勺中的薑湯,輕抿了口:“奴家自幼喪母父親另娶,身世飄零如浮萍,哪裡值得國公爺您這樣金貴的人寶貝?”

“尤姑娘莫要妄自菲薄,要是真不值得孤寶貝,孤何苦每年給你送生辰禮,以確認你是死是活?”

尤婉敘一頓,勺子不慎磕在碗邊,激起一陣叮當響。

“國公爺何意思?”

“孤怕你這麼嬌弱的一個人兒,背不起閔氏滿門的冤魂,被壓垮了去。”

窗戶紙猝不及防地被捅破,尤婉敘幾乎端不穩碗。

她抬眸,竭力想要窺見孟扶京眼底的暗流。

“尤姑娘猜猜,這聖旨裡寫的是什麼,”孟扶京回身拿來聖旨,緩緩展開,猝不及防地放開手,任由它掉落、攤開,“孤奉旨捉拿當年構陷閔氏一族的幕後黑手,並暗中追查閔家遺世血脈的下落。”

“什麼閔氏,奴家姓尤,母親姓明乃尤家遠房親戚,”尤婉敘又抿了口薑湯,方才的溫熱已經快消散殆儘,入口辛辣微涼,“國公爺莫不是,尋錯了人?”

“那奴家收了那麼多的生辰禮,可要儘數還與國公爺?”

“尤姑娘與眾不同,對孤來說是世間唯一,怎麼會尋錯呢,”孟扶京俯身,挨著床邊坐下,幽深的眸色將尤婉敘納括其中,“畢竟,你是中原最後的音藥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