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心亂了一拍 孟扶京就像一隻狼,孤高……(1 / 1)

音藥師……

尤婉敘默然,思緒有些飄忽。

音藥是以音入體,調理病症之術,乃閔氏一族獨傳。

而音藥師則是用來稱呼那些精通醫理樂理,施音濟世的閔氏子弟。

可誰又能想到,當年被冠以醫者仁心的閔氏一族,最後竟被構陷背上了謀反的罪名,遭人唾棄。

尤婉敘諷笑一聲。

永興帝還真是有意思,他明知閔氏是替罪羊,還要下令抄斬滿門用閔氏亡魂安穩時局。

這會兒倒想起要捉拿幕後黑手、尋找閔氏血脈了。

早做什麼去了?

尤婉敘不信自私貪婪的永興帝,會有悔改之意。

何況那賊匪頭目投江之前曾說過,永興帝與幕後黑手是一條繩上,雖然不乏他有混淆視聽之嫌,但尤婉敘深覺閔氏一案中,永興帝不可能是無辜清白的存在。

如此一想,永興帝如今的舉動,與賊喊抓賊有何區彆?

“殺人滅口,隻要與閔氏一案有牽連的人都死了,真相就能永埋腐土之中,”尤婉敘心中思量著,“而他永興帝便能功成身退,至此餘生高枕無憂。”

她臉色越發寒涼,素日裡如春水般柔軟的眼兒,此時不再有漣漪蕩漾,反倒如吃了無數條人命的無波古井。

尤婉敘上下打量了眼孟扶京:“國公爺乃沙場征戰之人,戰無不勝算無遺漏,想來該是最謹慎的,怎麼這會就草草斷定我是閔氏遺孤,還承襲了音藥師的衣缽?”

“今日那群賊匪,就是幕後之人的爪牙,他們謹慎異常,上一次現身,是九年前將你母親擄走那日,”這話無疑是在往尤婉敘身上紮刀子,“孤暗中調查他們的蹤跡多年,發現他們常在江南活動,而在江南他們最多時候,都繞著尤府打轉……”

孟扶京點到為止,一笑揭過了後頭的話。

他湊近尤婉敘:“尤姑娘同孤說實話,可好?”聲音低沉,像討好心上人的少年郎一般。

尤婉敘擱了碗,雙手撐在身側往後撤了撤,她偏開頭,無章的心跳沒法平複,隻得攥緊了褥單,強壓下失措感。

所以孟扶京與大伯交好,隻是為了入住尤府,好摸清那群賊匪的動向和印證自己的身份。

他早就知曉一切,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抓獲那群賊匪,可他卻沒有。

孟扶京就像一隻狼,孤高聰慧,他躲在獵物身後,去覬覦獵物的獵物。

都是聰明人,再否認難免弄巧成拙。

尤婉敘目珠轉了幾轉,再抬起時眼中已含了示弱:“是,奴家身子裡確實流著閔氏的血,可奴家愚笨,不通五音,怎麼可能是音藥師?”

“再者,奴家是尤氏女,閔氏一族如何與我何乾?”

孟扶京挑眉。

當年那個乖順的小姑娘,早已長出了心機的獠牙。

她透過自己的言行,窺視到了永興帝的目的,所以她這既是在投誠,又是棄車保帥。

“尤姑娘是不是音藥師,光靠嘴上說,可沒用,”孟扶京起身,他身形頎長,站在尤婉敘麵前,將她的視線擋了個乾淨,“孤自有印證之法。”

“來人,上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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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聲令下,格柵門大開,幾個婆子手腳麻利地點起鬆油蠟,燭火一星接著一星躍起。

忽而,尤婉敘耳尖微動,數道深淺不一的氣息,自門外鑽入耳道,其中還混雜著風拂琴弦之音,她不由自主地側目,想要去探尋。

“尤姑娘耳力果然遠勝常人,這麼大的動靜,都能察覺到屋外另有人在。”孟扶京睨著她,“都說音藥師不光要精通醫理樂理,會彈琴譜曲,更要天賦凜然,得一雙與眾不同的耳朵。”

是藥三分毒,音藥也不例外。

畢竟樂音修身養性,噪音毀心損性。

二者交雜,則成邪音,人若長期浸淫其中,五行受損氣血逆亂,輕則瘋癲靡沉,重則暴斃而亡。

故而音藥每一個音節都至關重要,稍有偏差就會釀成大禍。

也正是因此,音藥師要有一雙“靈耳”,能辨出各種細小的音節,時刻把控。

“都進來吧,”孟扶京招了招手,緩緩側身負手而立,“奏樂。”

視野驟然開闊,滿屋姿容明豔的伶人,皆收於尤婉敘眼底。

他們各自懷抱著四弦琵琶,推挽縱起、剔撫雙飛,音如破春之雨,恣意圓潤引人入勝。

可尤婉敘卻白了臉,她攥緊了覆在身上的狐狸皮子,掌心虛汗洇濕了厚密的狐毛。

他們彈得不對,樂音雖勝,可噪音遊走其中亦不可忽視……

尤婉敘額角一陣抽動,幾次想要叫停,都生生忍了下來。

隨著當心一畫的清厲之音,一曲終了,四周仍有餘音在尤婉敘耳邊嗡鳴。

“尤姑娘覺得,他們彈得可好?”孟扶京坐回太師椅,指尖敲擊扶手。

尤婉敘鬆開緊抿著的唇,血色回返:“國公爺豢養的伶人,自是極好的。”

說話的間隙,一位英氣十足的伶人,抱著個包裹嚴實的物件款款上前。

“她”跪在床榻邊,將錦布揭開,裡麵赫然擺著一把五弦琵琶。

尤婉敘呼吸一滯,整個人如墜冰窖,連帶著通身的經脈都被凍住。

閔氏一族擅彈琵琶,用的卻不是現今流傳最廣的四弦,而是日漸衰微的五弦。

“國公爺這是何意?”她徐徐垂下眼簾,嗓音有些不易察覺的生澀。

孟扶京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:“自然是請你同這些伶人,合奏一曲。”

尤婉敘搖了搖頭。

“國公爺,奴家雖是閔氏血脈,可這五弦琵琶……奴家不會。”

孟扶京哼笑兩聲:“孤今日,大抵要學一回縣衙老爺,聽人公堂對簿了。

他一雙黑沉如死水的眸子緊盯著尤婉敘,眼底是暗湧的波濤。

“把人押上來。”

話音落下,尤婉敘的眼神,就不由自主地往門口瞥去——

格柵門洞開,

門口立著一排暗衛。

而在他們之前,跪著個瑟瑟發抖女子。

尤婉敘凝神一瞧,

那女子不是旁人,正是白蔻!

“主子,那幾個被俘的賊匪方才趁護衛換班,想把這婢女沉江,被屬下救下了,”門外的女暗衛無巨細地稟報著,“他們牙口中藏了劇毒,現已全部自裁,除了……”

話還未說完,就被孟扶京擺手止住。

見狀,榻前的伶人便起身挪到一旁,女暗衛也會意,將白蔻拎進了屋。

“想活命嗎?”

孟扶京如是問白蔻。

白蔻瘋了似的點頭。

“孤想聽琵琶,可你家姑娘卻推脫稱不會彈,你好好勸勸她,讓她彈一曲琵琶,孤就饒你不死。”

白蔻口中的布團被人取下,鬆綁後,她立馬爬到榻前,死死拽住尤婉敘的衣袖,哭求道:“姑娘,姑娘您救救奴婢吧,奴婢還不想死啊!”

“奴婢聽您說過的,您幼時是日日要被夫人按著練琵琶的,隻是,隻是年歲漸大厭煩了才不彈了的,不是不會!”

“對,對了,”她像是想起了什麼,“國公爺,奴婢,奴婢有我家姑娘親寫的減字譜,是隻能用五弦彈奏的……而且、而且,那群賊人正是因為這減字譜,才確信我家姑娘是音藥師的。”

求生欲叫人失智,白蔻竟不顧場合,直接寬衣解帶,從裡衣的暗兜中,取出一張宣紙,連衣衫都來不及整理,便獻寶似的遞給了孟扶京。

孟扶京接過後,一點頭,一旁的伶人便會意,再次上前恭敬地遞去琵琶:“尤姑娘,請吧。”

尤婉敘看著麵前苦苦哀求的白蔻,眼神冷淡地移開,盯著那把五弦琵琶出神。

良久,她抬手才接過。

正當白蔻心花怒放時,尤婉敘嗤笑一聲,將琴重重擲出去——

“國公爺是嫌奴家話說得不夠明白麽?”

“那我便敞開了天窗說亮堂話,我不是音藥師,也不會彈五弦琵琶。”

“不是的,不是的!”白蔻瘋了一般,爬去將琵琶撿了起來,又膝行會榻前,強硬地往尤婉敘懷裡塞,“國公爺您有所不知,我家姑娘八歲上沒了娘,無人管教,品行不端謊話連篇,您,您千萬彆信她!”

見尤婉敘不肯接,白蔻下了死勁,竟整個人撲到榻上去拉扯……

“放肆。”

孟扶京急忙起身,一個跨步走到榻前,想要拉開白蔻。

“哧——”

推搡間,隨著布帛破裂的刺耳聲,

周遭靜了片刻。

孟扶京眼中闖入大片的白,雪肌膩理嬌美無暇,肩頭圓潤玲瓏起伏微微,如褪殼荔枝浸透冰水中浮沉。

他心亂了一拍,僵直原地都忘了動作。

尤婉敘羞憤地抬手,

“啪!”

皮肉驟響。

白蔻重重摔趴在地,

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發燙的麵頰,濃鬱的恨色從眼裡滴出,她齜牙咧嘴地抬起頭。

卻撞上孟扶京陰沉的眼神。

他脫下自己的大氅,將尤婉敘團團裹起,再拉下珠簾,把她藏入一片朦朧中。

“言行無狀,”孟扶京語氣與平常無異,卻令人膽顫,“冒犯主家,你倒是厲害。”

白蔻嚇得喉嚨發緊,她不自然地挪開眼,為難時又下意識想找尤婉敘庇護自己。

姑娘最是心軟,往日也對自己頗為縱容。

“姑娘……”白蔻咽了咽口水,聲音磕磕絆絆的,一時慌亂無辭,可貪生怕死的勁兒叫她鎮定下來,“您救救奴婢!”

但此時,那層薄透的珠簾,竟成了天塹,無論白蔻如何叫喚,尤婉敘都未曾抬頭瞧她一眼。

“背過的奴才,有幾分可信,”渾圓清透的淚珠子,大顆大顆地湧出眼眶,尤婉敘憋著哽咽,“國公爺應該深諳此理才是。”

尤婉敘攏了攏孟扶京蓋在自己身上的大氅,遮住了大片即將滲出珠簾的春光。

她眼尾飛紅小山眉顰蹙,梨花帶雨之姿相比西子捧心更叫人憐惜。

可白蔻清楚地看見,尤婉敘淡然地乜了自己一眼。

暗不見光的眼底,是積聚浮動的殺意,

漸漸地,變得沒有怨懟,沒有憤恨。

古井無波,像是在看一具毫不相乾的屍首。

“白蔻,你口口聲聲說我會彈琴,會譜曲,甚至還拿出了一張所謂的,出自我手的減字譜。”

“可你有沒有想過,我一個殘廢,如何彈琴如何譜曲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