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子皎若天上月 既然是聖上……(1 / 1)

永興十六年,深秋的末梢上大雪連綿。

入了北邊,天色一連幾日都稠得化不開,江上霧靄沉沉,一艘數見不鮮的樓船,隱在拂曉時分的半明半昧中。

“主子,賊匪攻上了尤家樓船,您要找的人,或許就在上頭。”

男子立於甲板之上,麵容清俊卻難掩病氣,他狹長眸子半闔著,似漫不經心道:“終於找到了。”

順著男子幽深目光看向數裡外,那頭有一團火,像落在霧裡浮在江麵的太陽,螢燭末光卻不容忽視——

尤家樓船裡的紗燈被掀翻在甲板上,四麵糊的紗絹燎了燭火,剛要燒起又在匆忙雜亂的腳步裡被踩滅。

蒙著麵的賊匪頭目,一把扯過婢女的頭發,凶神惡煞道:“白蔻呢?”

婢女嚇破了膽,失語地指了指門後。

他一腳踹開木門,將裡麵抖如篩糠的白蔻拽了出來:“白蔻,都是一條船上的人,你以為躲起來就能活命了?”

方才的婢女哆哆嗦嗦想要爬走,賊匪頭目瞥了她一眼,抽刀一下貫穿了她的身子,沾著血的刀尖指向白蔻,殺雞儆猴的意味再明顯不過:“想活命,就帶路。”

白蔻打著抖子,點頭如搗蒜。

她剛邁出一步,忽而“嗖”的一聲鳴響,茫茫天際炸開赤色的煙花。

“不好,響箭!”

賊匪頭目尋聲趕到二層隔間,奪門而入——

屋裡不算齊整,窗戶下邊堆著好幾個箱子,前頭坐著個瘦削的老嫗。

賊匪頭目不由分說地上前,掐著那老嫗的脖子摁在地上,惡聲惡氣道:“你家姑娘呢?”

老嫗不答。

她半邊臉緊貼著地,目光順著木板間的縫隙透下去。

下麵是個簡陋的小暗格,裡頭蜷著個少女。

少女麵色慘白,一雙杏眼裡光瑩瑩地盛滿了淚,脖子上跳動的經脈裡,是沸騰不可排解的恨意。

她哆嗦著想要開口,卻見老嫗視線探來,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。

少女抱緊了懷裡的泥福娃娃,絕望和憤恚叫她喉嚨發緊。

白蔻還在哭天搶地的哀求:“劉嬤嬤,你就說了吧,白蔻不想死,不想死啊,你救救白蔻,也救救你自己吧!”

劉嬤嬤眼珠動了動,她看向痛哭流涕的白蔻,和她身邊的賊匪,冷笑道:“說什麼?說姑娘在哪麽?”

“姑娘在江裡頭,是我親手從窗戶推下去的!”

“你胡說,你怎麼舍得殺尤婉敘!”白蔻嘶吼一聲。

“這幾位爺是要抓活的,尤婉敘死不了,可我們不一樣啊,老虔婆你榆木腦袋不成!”

賊匪頭目被白蔻嚎得頭大,再加上劉嬤嬤這副寧死不從的態度激怒了他,他抓起劉嬤嬤的頭發,就狠狠砸向地麵。

一下又一下,仿佛悶錘,將利刺生生釘進尤婉敘心窩。

豆大的淚珠劃過臉頰,滴落衣襟,眼神裡是隱忍克製的殺意,她絕望地張口,無聲地喊著:嬤嬤!

可劉嬤嬤注定不會回應。

“頭兒,不好了,水師往這兒來了!”

“老不死的,”賊匪頭目聞言,殺心頓漲,他掏出細線死死勒住劉嬤嬤的脖子,“你說不說,若是要說就點點頭,我可以饒你一條賤命。”

白蔻也被勒住了脖子,她嗬嗬地哭求,求姑娘和劉嬤嬤發發善心,救救她。

劉嬤嬤毫無反應,任由脖子上的細線勒入皮肉,磨出血痕。

她瞪著眼,去看暗格裡的尤婉敘。

劉嬤嬤漲得紫紅的臉上,是少有的慈愛與不舍,她嘴唇不受控地張合了幾下。

“頭兒,來不及了!”

“娘的,”賊匪頭目雙目猩紅,氣急敗壞地罵了聲,

緊接著,“哧”的一聲。

尤婉敘仰著麵,目珠一動不動地,盯著劉嬤嬤脖子上驟然長出的匕首。

血紅的,冒著熱氣的。

她伸手想去把那匕首推出去,隻是隔著木板,此舉簡直是癡人說夢。

又是“哧”的一聲。

匕首被拔出,血淋淋的□□裡,有東西滴滴答答地落下來。

像江南的雨,連綿不絕。

尤婉敘手上沾了溫熱滑溜的液體。

順著她纖細的指頭劃入衣袖。

啪嗒,啪嗒。

尤婉敘白淨漂亮的小臉上染也了幾道紅,像是前朝末代,女子臉上妖冶的麵靨*。

她下唇被咬的發白,滿腔的恨意被她攥入手中,圓鈍的指甲摳破了掌心。

劉嬤嬤的遺言很短,隻有四個字,卻如千斤的枷鎖,箍得尤婉敘喘不過氣。

她說:好好活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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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遭靜得怕人,如同被江水吞裹進去了一般,什麼也聽不見,耳裡也充斥著不可捉摸的嗡響。

尤婉敘一抬頭,就對上劉嬤嬤目眥欲裂的死狀。

明明一個時辰前,她還在替自己梳妝打扮,問自己殘廢的右手冬日裡可還時常陰疼。

淚珠斷線似的滾,尤婉敘左眼眼眶一下空了好多。

隻是猝不及防地,她眼前陡然一紅。

劉嬤嬤的血,毫無征兆地墜入尤婉敘眼裡。

溫熱,但異樣感讓人不適。

血越來越多了,爭先恐後地往下飄。

“啪嗒。”

往日細微不可聞的聲響,在此刻格外清晰。

不大寬敞的暗格裡,尤婉敘手腳伸展不開,隻能半跪坐起,哆哆嗦嗦地團起帕子去堵。

她還是不能接受劉嬤嬤已然不在的事實,孩子一樣固執地拿帕子,去抵她的傷口。

她不想她死。

她爹拋妻棄子遠上京城,她娘瘋癲無狀早早病逝。

尤婉敘身邊隻有劉嬤嬤了。

可血窟窿怎麼堵得住?尤婉敘怎麼留得住劉嬤嬤?

不過眨眼功夫,血就浸透了帕子,也染紅了尤婉敘的手。

看著自己逐漸被血模糊的左手,她心底難以克製地騰起驚懼。

尤婉敘幼時,被母親生生砸斷了右手,血肉模糊看不見一塊素潔的皮膚,一如現在被鮮血泡滿的左手。

那時候,是劉嬤嬤將她搶下,才勉強保住了她的右手。

她止不住地打細顫,壓抑著的哭吟跟夢囈似的:“嬤嬤……”

也正是這聲哭吟,將尤婉敘打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。

賊匪的腳步聲去而複返,又一次湧來。

不過是轉眼的功夫,劉嬤嬤的屍首就被人拖開,光線躥進暗格,縫隙間一雙凶光畢現的三角眼正直勾勾盯著尤婉敘。

“詐出來了,”賊匪頭目笑得奸佞,眼白幾乎占滿了眼眶,他陰森森開口:“當真是個女嬌娥,還得抱個娃娃陪著躲暗格。”

刹那間,木板被掀開。

尤婉敘縮緊的瞳孔中,映照出四濺的稀碎木屑。

身在絕境時候,人反而會思緒清明。

外祖閔氏一族遭奸人構陷滿門抄斬,母親九死一生隱姓埋名調查冤案,被奸人的爪牙當街擄走折磨瘋癲。

就連劉嬤嬤這等無辜之人,也難逃他們的殺害。

尤婉敘知道自己不能落入他們賊匪的手中,更不能輕易丟棄自己的性命。

她身負血債,她要報仇。

尤婉敘毫不遲疑地拔下簪子,

白蔻說過,他們不光要抓自己,還要抓活的。

“彆碰我!”

簪尖抵在頸側,細膩如瓷的肌膚被擠得微陷,宛如花瓣托甘露,凹出圓潤飽滿的弧度。

她手腳雖不住地發冷汗,卻十分穩當,氣息也平緩得出奇:“我要是死了,各位英雄回去也難逃責罰吧?”

尤婉敘本就生得嬌弱柔美,山眉黛青綿長入鬢,顧盼生輝秋波流轉,這會眉心顰蹙,美目哀婉倔強,任誰瞧了都難免不心疼一番。

可總有不懂憐香惜玉的人,其中一個蒙麵人就是:“頭兒,咱們直接把這小娘們兒手掰折了帶走就是……”

說著,他便急吼吼地要上前拿人。

“好啊,”簪尖毫不猶豫地刺入皮肉,血色蜿蜒如小溪,尤婉敘垂著眼,濃長的睫毛上掛著淚,搖搖欲墜,“奴家不過是不想被押著走罷了,你不是做主的人,奴家走不走,怎麼走,都指不著你的話。”

她尤婉敘是一朵嬌花,不同尋常的嬌花。

是那種隨手一拋,就能生根發芽頑強盛放的嬌花。

她緩緩抬眼看向賊匪頭目,唇邊兩汪梨渦若隱若現:“這位英雄,您才是做主的人,奴家是生是死,可全憑您呐。”

尤婉敘眸光閃爍,似是示弱,叫見者生憐。

“滾一邊去,這兒有你說話的份,”賊匪頭目被取悅到,一腳將手下踹開,他不懷好意地笑笑,衝尤婉敘道,“尤姑娘,你是要自己跟我們走?”

“是的呀,”她說話慢悠悠的,是煙雨裡頭浸出來的吳儂軟語,“奴家自小在江南長大,被嬌慣得狠啦,聞不得唔篤身上的汗腥味。”

賊匪們雖說聽不懂裡麵夾雜的江南話,可大體也能明白意思。

人家這嬌滴滴的姑娘,都如此境地了還在嫌他們身上的汗味衝鼻。

可美人就是這樣,越嬌縱蠻橫不講理,就越能惹得男子心癢癢。

“那尤姑娘可仔細著些,千萬彆手滑傷了自個兒,我這等粗人也是會心疼的。”賊匪頭目果真眼睛都直了不少,絲毫不掩蓋粗鄙輕佻的目光,話尾還吊兒郎當地溜了聲哨。

尤婉敘渾身泛起惡寒,她厭惡這等將女子當成貨品般打量的,赤-裸裸的目光。

可如今她的命尚有一半被他們賊匪握在手中,隻得虛與委蛇,謀求生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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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曉時候,天大寒,西風驟烈刮得人臉生疼。

“尤姑娘,上船吧,”賊匪頭目指著一艘小烏篷船,“怕你這個嬌嬌兒畏黑,我還特地命人將你那叫白蔻的婢女,給換到這條船上了。”

船篷上的竹篾簾子被撩開,裡頭五花大綁扭動著的,正是白蔻。

“尤姑娘還是快點上去的好,彆耍什麼花招,”賊匪頭子伸手要去摟那截水蛇似的腰肢,“你跑不掉的,不要給自己找麻煩,可明白?”

尤婉敘裝著乖覺,不動聲色躲開他的手,嬌俏一笑,梨渦噙笑如捧了蜜,勾的他險些沒了魂。

“誰說奴家要跑?”她摩挲了下懷裡的娃娃,緩緩撤下簪子,就在賊匪以為她要束手就擒時,她語氣猛地冷下來,“奴家可以去死啊,隻要不讓你們如願,我就算入枉死地獄也沒悔!”

有時候,威脅比求饒更管用。

尤婉敘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船頭,立馬回身又拿抵住脖頸,半個身子早懸於滔滔江水之上。

“彆動!”賊匪頭目嗬斥退眾人。

他惱恨自己色欲熏心,竟被個小丫頭戲耍了一通,可又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,畢竟主上再三耳提麵命,要抓活的,不許傷及分毫。

“尤姑娘當真要自儘嗎,你這般嬌滴滴人兒,可是膽子小到躲在暗格裡都要抱著泥福娃娃的,”賊匪頭子隻能放軟了語氣,“你瞧你懷中的娃娃都斑駁了,你跟我走,我請示主上給你買一對新的。”

“你當哄孩子呢,”尤婉敘嗤笑,“可我早就不是孩子了,不會被你們一根糖葫蘆騙走,讓你們趁機擄了我娘親!”

聞言,賊匪頭目眼裡凶光瘋漲:“你果然還記得當年的事,當時就該藥死你,”他悄然握上匕首,“閔氏一族,動搖國本殘害皇室,又殺害先帝與先太子企圖謀反,本就該滿門抄斬,你娘親卻被人秘密救出逍遙法外,還企圖翻案。”

“我們主上和官家一條心,當年擄走你母親,也是有官家意思在的,可惜官家心慈,念你尚且年幼不諳世事便饒你一命。”

“可沒想到,你竟然私下繼承了閔氏邪術,那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啊,你居心何在?莫不是要再現閔氏之禍!還好官家聖明,如今下旨讓我們捉拿你這個閔氏血脈,”他獰笑著靠近尤婉敘,“我知道,你娘親死後,你一直是由你大伯一家照料的,你若是抗旨不遵,可就要連累他們了……”

說話不知要打草稿麽,一席話漏洞百出,尤婉敘蹙了蹙眉,嫌他聒噪得慌,後半段話壓根沒進耳。

反倒是船尾不明顯的腳步聲,惹得她耳尖微動。

那步伐穩重從容,好似一切儘在掌握。

尤婉敘愣怔地抬眸,不遠處站著個男子。

熹微的晨光,白涼中帶著一絲深秋不可追的暖黃,一柱金輝在浮塵上跳耀,映亮了本黑暗的來路。

男子俊朗的麵容,不打招呼就闖入尤婉敘眼中。

他生得好,周身纏綿的病氣,將他襯得如空中玉盤,清冷不可高攀。

可男子的嘴角,又有一抹自得的笑。

那笑意將月亮拉入了塵世,昭彰著他是有血有肉的凡人。

“既然是聖上的旨意,那英雄可有帶聖旨來?”

他從屬下手中接過明黃的聖旨,衝賊匪頭目揚了揚,玩笑般開口:

“若是沒帶,先借孤手上的這個給你用用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