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 章 誰的血。(1 / 1)

溺海下麵究竟藏著什麼,是什麼模樣,大概每個人都曾經表示過好奇,至今市麵上仍然流轉著許多書籍,圍繞著溺海展開各種千奇百怪的想象。

好奇歸好奇。

溫禾安從未想過,自己真有切實領會的一天。

海水呈深黑色,宛若濃墨汁,她沒入水麵之後,水靈罩上柔美的湛藍色澤就是唯一的光源,勉強能照亮周身一兩米的距離。

下來之後,她浮在水層中等了等,發現確實和自己設想的一樣,沒有任何東西衝過來攻擊,海麵下的存在顯然對一個沒有靈力修為的人興致缺缺,不屑出手。

她眨眨眼睛,還沒有將那股勁鬆下去,就察覺到了溺海和彆處不一樣的點。

水靈罩將海水都隔開了,她飄在海水裡,和飄在天上是一個感覺,但這地方太冷了。

歸墟正值隆冬,天寒地凍,海水冰冷再正常不過,可水靈罩有保暖的效用,自從陸嶼然給她丟了這個圈之後,她連風都覺得是暖的,恍若春至。

可以想象溺海中的溫度低到怎樣恐怖的程度了。

溫禾安大概知道為什麼沒東西對自己感興趣了,如果現在下海的真的隻是個凡人,根本不用等它們出手,她就算不淹死,也會冷死。

她警惕地往四周掃了掃,周圍幽靜又空曠,靜謐到有種不正常的詭異感,海麵下所有應該出現的生物通通沒有,魚群,珊瑚,海草全無蹤影,那種感覺像是,這塊地方已經有主,並且被清掃過一遍。

溫禾安在原地轉了兩圈,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標。

為了看得更清楚,她飄近了點。

那裡飄著一顆碩大的海草,枝繁葉茂,身軀隨著海水起伏而舒展時,視覺衝擊很強,如果它是正常海草的顏色,那麼看上去會更像一顆柔韌蓬鬆的綠色雲團,可它是黑色,所以一眼看上去,是一大團糅雜的頭發。

數量多得能輕易絞殺一個人。

看到本尊,溫禾安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又咕嚕嚕往上冒。

她一邊苦笑,一邊用匕首利落地斬斷了外圍的“發絲”。

一把黑色的黏膩海草靜靜躺在她掌心中。

商淮的描述是準確的,她沒有靈力,所以這個巨無霸也沒有靈力。

溫禾安盯著手裡的東西若有所思,半晌,她從邊緣開始動作。

她耍得一手好匕首,薄薄兩麵刃邊割起東西來堪稱神速,再加上她做事的時候格外安靜,貓踮著肉墊一樣悄無聲息,沒有一會,就看到了那根上下攪動試探的撐杆。

她沒有猶豫,對著那團將東西纏住的草切了兩刀。

大部分海草應聲而斷,隻有淺薄一層還頑強地覆著。

但這個時候,海草也反應過來了。

隻見觸手一樣的海草倏地全部展開,如果它是個人,現在的狀態應該是捏著拳頭怒目而視,溫禾安其實沒做從始至終不被發現,毫無無損的打算,她不是盲目天真的性格。

她飛快瞥向撐杆,它現在已經開始鬆動,隻需要再補一刀,這次的任務就算完成了。

海草哪裡會給她這個機會。

它是方圓十餘裡的霸主,感知能力是弱了點,但不代表沒有實力,哪怕不用靈力,隻靠自己的軀乾,也能完全不費力地將人連皮帶肉,和著骨頭都碾碎成末。

它憤怒地纏住了溫禾安。

水靈罩隻能防水,沒有防禦效果,原本是圓圓的一個球狀,現在被巨力一扯就癟了,披在溫禾安身上,像件乾巴巴的衣服。

她第一感覺是窒息,匕首已經被扯住了。

第二感覺就是冷,透入骨髓的冷。

溫禾安被巨力扯著和這棵巨大蓬鬆的海草對視,真的是對視,因為無數根海草像兩邊退,退到最後,露出一隻眼睛。

再見多識廣,波瀾不驚的人這會也不由愣住,而後悚然。

溺海裡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!

為什麼草能長眼睛。

溫禾安也怔了一下,和海草龐大的體積相比,這隻眼睛顯得很小,尺寸正常,但很顯然不是人的眼睛,它長著很長的睫毛,眼形狹長,周圍一圈綴著細細密密的棕色絨毛。

如果她沒看錯。

這是……馬的眼睛。

一顆草,怎麼會有馬的眼睛?

這太荒唐怪誕了。

溫禾安不知想到些什麼,忍不住想去擦自己的臉頰,但下一刻,手腕就被束縛住了。

那隻眼睛冷冰冰看著她在越來越多海草的束縛下臉龐脹紅,呼吸困難,修長的脖頸往上仰起,上麵甚至凸出了青色的經絡,因為冷和缺氧,女子嫣紅的唇血色全失,呈現出一種瀕臨死亡的碎裂詭異感。

它的用意其實很好理解。

因為憤怒,所以要親眼看著敢冒犯它的螻蟻被自己絞死。

溫禾安能聽到自己身體被擠壓的聲音,嘎吱嘎吱,聽起來像骨頭擠壓碰撞的聲音,最要命的是,她被砍傷的左臂再次負傷,疼得鑽心,繃帶估計都已經染紅。

她深深吸了一口氣,在那顆眼睛距離她最近的時候,扭著身體用手肘猛地撞了下腰間的暗扣,隻見淌著毒液的銀針從厚大的襖子裡迸發出來,徑直紮在那隻眼睛裡。

海草霎時間狂湧。

溫禾安得到喘息機會,冷著臉揮動匕首一鼓作氣將少量纏在撐杆上的海草全部斬斷,好在上麵的商淮時時刻刻都在多方麵試探,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,這邊束縛一減,那根撐杆立馬“嗖”地拔了出去。

溫禾安又歎了口氣,轉頭就往海麵跑。

她現在算是底牌都用完了,那針,本來是打算用來對付陸嶼然和那些源源不斷被派來的殺手的,現在也沒了。

在海裡,她再能跑,能跑得過海草?

就這會兒,她已經能聽到後麵越來越近,恐怖無比的動靜。

溫禾安冷靜地說服自己。

撐杆上去,竹筏重新撐起結界,那些東西不會再繼續攻擊上麵的人了,能抽身的都抽身了。

陸嶼然不會真袖手旁觀,冷眼看戲吧?

這種想法才閃過,就見整片海域都亮了起來,一根接一根靈柱以萬鈞之力猛貫下來,落入海裡速度也不減,冰棱錐子般鋒芒四溢,落在海麵上像著火了一樣,照得眼前亮堂堂。

溫禾安扭頭一看,後麵追來的海草被其中兩根靈柱釘住,通身爆發出繚天的黑氣。

與此同時,一根靈力交織成的藤蔓潛下來,啪嗒一聲,鎖住了溫禾安的靈罩,將她飛快往上拉。

她眨了下眼,握著匕首的力道稍卸,這才終於慢吞吞呼出一口氣。

“怎麼樣?沒事吧沒事吧?”

溫禾安才爬上去,就聽到商淮一疊聲的問候,她擺擺手,疊起腿坐在竹筏上,全身的力氣都流失了,顧不及回答商淮,艱難扭頭四顧找陸嶼然。

在竹筏最側邊看到了人。

剛才他混戰在飛魚群裡,沾了一身的血,現在垂著眼將血跡斑斑的大氅往海麵上丟,而後接過畫仙遞來的手帕,一根根擦乾淨手指,他是冷白膚色,動作又重,很快手背就泛起大片的紅。

顯而易見。

這人潔癖犯了。

溫禾安也不意外,見海麵還是亮燎燎一片,衝他打了個停止的手勢,摁著被勒得火辣辣的喉嚨說:“彆和它們動手了,溺海很古怪,先離開這裡吧。”

陸嶼然知道她什麼意思,他深吸了口氣強行壓下眼底深處的陰翳,暫時罷手,朝這邊走過來。

溫禾安坐著緩了一會,看向商淮,生死關頭走一遭,可以說是無妄之災,現在也沒出口指責,反而挺好脾氣地搖頭,翹翹唇回答他剛才的話:“都解決了,沒事。”

商淮神色複雜地清了清嗓子。

真的不是他閱曆太少,是溫禾安這個人太、太獨特了。

就這樣相處的時候,她脾氣特彆好,話語和性格都很軟和,看著覺得極其容易拿捏,可關鍵時候下決定卻特彆快,毫不拖泥帶水,十分靠譜。

溺海都說下就下。

膽子大得嚇人。

隻有這個時候,你才能恍然大悟一樣記起她從前的身份,想起眼前這個總笑眯眯沒有半點距離感的姑娘是溫家二少主,名號在九州那叫一個響當當,攪風弄雨的事跡不計其數。

這一出下來,他算是明白,為什麼連陸嶼然都拿不下她了。

商淮還想關心下溫禾安,問問溺海下的情況,但見到陸嶼然腳步停在身側,不由得摸摸鼻子,自覺地將話語咽回去。

可能是下麵太冷,這會回到海麵上,各種感覺後知後覺地鬨騰起來,又冷,又痛,被纏出血的手腕和肘部還有點癢,溫禾安感覺眼前一片霧蒙蒙,伸手一抹,發現睫毛上都結冰了。

她將睫毛上的冰珠子一顆顆摘下來,翻身站起來,站在原地伸手搓搓臉,又搓搓鼻子,最後捂住紅通通的耳朵。

睫毛上的冰融化,襯得她眼睛濕漉,臉和鼻子冷熱交替,一搓,漫出較深的紅,顏色像夏季成熟的漿果。

溫禾安又在原地蹦了幾下,朝掌心哈了口氣,對陸嶼然說:“下麵太冷了,我感覺鼻子要凍掉了。”

商淮頗為心虛地平地起了一堆火。

陸嶼然冷飄飄看了他一眼,將溫禾安身上不成樣子的水靈罩撤下,他確實不太喜歡和人離得太近,特彆對象還是眼前這個,於是隔空動動手指,在她身上套了一層輕薄的火蘊。

溫禾安舒服得眯了眯眼睛。

“下麵什麼東西?”陸嶼然皺眉看向她,聲音微沉,伸手點了點她的左臂,問:“誰的血?”

“我的。”

他這樣一問,溫禾安也沒什麼避諱,將自己的左臂從襖子裡剝出來,見原本齊齊整整的繃帶被海草那一壓,變得七歪八扭,傷口顯然崩裂並且加深了,血跡深深洇透,還在汩汩往外冒。

“沒事,處理一下就好。”溫禾安伸手夠了夠自己帶來的包袱,從裡麵翻出一包在歸墟醫館開的藥和紗布,迎著商淮的震驚眼神,她接過陸嶼然遞來的手帕,迅速將紗布揭開,擦乾淨血,然後上藥。

傷口猙獰,在雪白的肌膚上尤為觸目驚心。

深得能看見裡麵的骨頭。

溫禾安用一側小犬牙叼著繃帶,將傷口纏上幾圈,略顯笨拙地打了個結,這個時候,她方才臉上揉出的一點血色已經全部消失了。

她接著回答上麵陸嶼然的話:“不知道是什麼東西,黑色的巨型海草,但長了一隻眼睛。”

“還很有原則,你不用靈力,它也不用。”

她大概描述了下麵的情形,娓娓道來,也不誇大,眼神透澈清亮得可以輕鬆通過任何嚴厲的審查。

如果不是陸嶼然了解她。

毫不誇張,就竹筏上坐著的這幾個,有一個算一個,不到三天,全都得被她帶跑偏。

陸嶼然往下一瞥,是女子烏黑的發頂,被蹭得稍亂,看起來依舊柔軟。

想方才,她乾脆利索地潛入溺海,他最後看到的,也是半截純黑的發絲。

他默然半晌,翻出一塊靈莊腰牌,倒扣著摁在溫禾安身側,言簡意賅:“收著。”

意思不言而喻。

溫禾安微愣,轉念一想,確實又是帝嗣的一貫作風,旋即搖頭:“不用——”

她倒不是來刻意推脫,以退為進這一套。

主要是。

今日這麼一出,完全是為了她自己。

她想活著。

以身犯險,潛下溺海不過是再三權衡思慮下的最佳選擇而已。

陸嶼然掀了掀眼看她,冷淡瞳色中意思十分明顯。

溫禾安似乎都能聽到他在說。

——以你今時今日的落魄程度,確定不要?

犀利,直白,直戳肺腑。

她一下就清醒了。

溫禾安伸手將腰牌勾到自己掌心裡,因為才上了藥不方便,將腰牌塞進包袱裡的動作格外慢吞吞,舌頭一卷,一頓,聲音也慢慢的,像卡住了臨時斟酌言辭一樣:“多謝帝嗣,等我日後混得好一點了,再還你。”

“加倍還。”

陸嶼然今日湧動了不少靈力,頭和眼眶內爬出陣陣難以言喻的痛楚,見溫禾安傷包紮好了,東西也收了,不想再多說話,意欲回到竹筏最邊上閉眼靜站,再理一理刺殺案的線索。

腳步才動,又頓住。

“若我是你。”

他背對溫禾安站著,不知是不是出於威懾某人的目的,一字一頓,聲線比落雪還涼:“今日被丟下溺海的,會是學藝不精的陰官。”

商淮將撐杆劃得飛快,竹筏像縷煙般飄起來。

溫禾安忍不住笑了一下。

商淮有意想反駁陸嶼然,好半天愣是沒找到話,他身上好像有種不怕死的精神,等終於組織好言辭,還真想去和陸嶼然比劃比劃,揚高了聲音喊:“我這不是——”

溫禾安就坐在商淮邊上,這會轉過頭,又衝他笑了一下,還悄悄比了個“你真勇敢”的手勢,她捧著畫仙送過來的熱水杯一口一口地抿,想了想,本著安全到岸的心理,還是開口勸:“我勸你,現在還是彆和他說話。”

“你看不出來嗎,他的心情大概很差。”

商淮順著溫禾安的話想到正月裡的那次刺殺,和事後巫醫的診斷,想想陸嶼然現在承受的痛楚,若是換做他,可能會直接發狂,可不隻是心情不好這麼簡單了。

他小聲嘀咕一聲:“也是,誰遇到這種事心情能好。”

不殺人都不錯了。

“嗯?”溫禾安歪了下頭,視線落在畫仙畫出的茶盞上,很漫不經心地順著他的話問:“遇到什麼事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