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筏一起,遮風避浪,溺海中遍數不儘的秘密都被薄如蟬翼的結界隔絕在外,半個時辰前的兵荒馬亂逐漸平息。
溫禾安盤膝坐著,姿態放鬆,專心致誌地抱著茶盞研究盞身振翅欲飛的禽鳥圖案,因為離得近,熱氣上湧,在她睫毛前形成一層淺霧。待半杯熱茶入喉,身體暖和起來,她還找畫仙要了點茶葉泡著,順手給商淮也準備了一盞。
說實話,很難有人在這種自然又鬆弛的氛圍中保守初心。
商淮起先還滿臉深沉搖頭,不上她笑吟吟的套,但和溫禾安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過幾句後,憋不住開始往外吐真話。
談天是一門博大的文化,光是一人問,一人答,話頂多聊到十句,就要中止,所以要注意節奏。若一人對一人滿懷好奇,另一人卻毫無波瀾,不為所動,這話也進行不下去。
好在,商淮對溫禾安的好奇到了抓心撓肝的程度。
這讓他們品茶的時間變得非常有意思。
“溫家把你的靈器都收走了,一樣沒留?”商淮回想著溫禾安這一天黃土朝天,雙手空空連件像樣的護身靈器都拿不出來的情狀,半是遲疑半是不可置信地問。
要是換個情緒波動大的,現在該連連冷笑了,溫禾安不。她嫌茶盞燙,把它放下來稍稍晾一下,甩甩被焐得紅紅的指尖,眉目稍彎,搖搖頭,回答的語氣堪稱和風細雨:“也不全是。溫家給的東西收回了,我自己的積蓄還在,隻是來之前他們搜身,不準我帶任何東西,我就找個地方藏起來了。”
商淮不由挺直背脊,哪怕知道世家大族裡許多陰私齟齬,能做主的那些人都沒什麼人情味,但此時乍一聽,還是為這無恥程度驚了驚。
這麼多年,溫禾安作為溫家的風雲人物,不知道為家族做了多少事,光是他有所耳聞的,就有好幾樁棘手麻煩得任何人都覺得無從下手的。
結果給出的東西居然全部收回了。
而且是在修為被廢,流放歸墟的前提下。
商淮年紀本就不大,臉又格外顯小,表示驚訝的時候挑挑眉,連聲音都有種少年人獨有的直率:“連靈石都不留?”
“是啊。”溫禾安拍了下袖子上蹭上的灰,自我調侃:“沒想到吧?”
商淮不由脫口而出:“你是怎麼活下來的?”
他們來之前,可是得到了消息,歸墟因為溫禾安的到來變得不太平,其中一些窮凶極惡之徒,都要錢不要命,再一看溫禾安左手的砍傷,有腦子的人都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。
溫禾安動作輕頓住,眼前閃過一段段畫麵,半晌才搭腔。
她語速溫溫吞吞的,音色清脆,臉上表情沒有明顯變化,像是在說彆人的故事:“剛開始進歸墟的時候,沒有修為,又沒有錢,有一段時間,自然是很不習慣。”
其實何止,她才被廢去修為,身體最是虛弱,滴水成冰的季節,連棲身之所都沒有。
身邊無一可信之人。
最為難捱的是心理的落差,仇恨野草般滋長,心中有百般不甘,卻不得不困囿在殘酷現實中。
“好在,沒過多久,第一批來暗殺我的刺客就到了。”溫禾安眼睛圓,稍微一彎,自然流瀉出笑意,她還饒有興致地壓著手指掰給他看:“除了靈莊的玉牌,他們身上還有三件收納靈器,我拿去賣了十兩銀子,買下了那個屋子,短時間內不用再擔心溫飽問題。”
喔。她一提,商淮立馬想起了那個房頂蓋著茅草,在風雪中搖搖欲墜,讓人無所適從的小屋。
不過他震驚的另有其事:“三件收納靈器,賣十兩?”
這價格低得,再翻個百倍都不止。
二少主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,根本不懂市場行情啊。
溫禾安迎著他狐疑的眼神,像是回到那個時候,又想歎息:“基本的價格我知道,但歸墟的情況和外麵不同,城鎮與鄉野裡原住民凡人居多,他們不需要這個,少數從溺海外逃亡進去的本身又不缺。我當時缺錢,等不了多久,賣了就賣了。”
“那些錢,購置完一些東西之後沒剩下多少,為了節省開支,我開始上山,打獵,種菜。”
並且布置陷阱。
好在那屋子後麵就連著深山,方便,不引人注目。
她掰著第二根手指說:“沒過多久,我遇到第二次暗殺,搜出來十幾顆靈石,拿去買了藥,身上總算富裕些了。”
“至少不至於餓死了。”
可她不敢亂花,連床厚被子都猶猶豫豫,舍不得加,因為不知道後麵會麵臨什麼,如果受傷嚴重,要吃藥,接骨,甚至雇人照料幫忙,這都不便宜。
她布置陷阱也需要一些工具。
處處都要錢。
“第三次沒找到什麼,還受了傷。”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臂:“就是這個。”
商淮聽得默了默,眼神很是複雜,溫禾安說得簡短,一帶而過,但其中的凶險非常人所能想象。
毫不誇張的說,他現在有種溫家已經完全放棄溫禾安,誠心要置她於死地的感覺。
“你呢?”溫禾安覷見他一言難儘的神色,眼神在他手中的撐杆上飄一圈,說得委婉溫和:“很久沒有在溺海擺渡了?”
商淮握著撐杆的手都不由得緊了緊。
說實話,他很少有在外人麵前這麼丟人的時候。
要是溫禾安直接問他的出身,他可能還有點警惕心,可作為他擺渡的受害者和平亂者,她問個怎麼回事,合情合理。
“我不是陰官本家的人。”商淮目視前方,竭力用鎮定的口吻挽救自己風雨飄搖的形象:“我姓商,單名一個淮,家中排行第六。”
商。
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圈,找出兩三家跟商字沾邊的。
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,商淮提醒:“天懸商家。”
溫禾安這下是真表現出驚訝了,她本來是伸手去夠茶盞的,聽到這句,手又伸回來,扭頭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:“天懸?”
九州大陸,廣袤無邊,光怪陸離,蘊藏著諸多詭秘之事以及種族。
有一些廣為人知,像陰官家,巫山的巫醫,畫仙,折紙族,除此之外,還有一些不麵向大眾,卻在各大世家名流中擁有不凡聲評與地位的。
天懸商家就是其中較為出名的一個。
商家有個絕技,他們在修為達到一定程度時,目光所致,能看透人內心隱藏最深,永遠難以忘懷的一段往事。
修為越高,能看到的越多。
這種本事太過駭人聽聞,即便是聖人也不敢保證自己永遠身在坦蕩日光下,時時清正,因此基本沒人敢和他們家族交朋友,倒是有挺多人找他們家做生意,據說,靈莊就一直想拉商家入夥。
溫禾安摩挲著杯沿,若有所思。
商淮一見她這樣,眼皮跳了跳,忍無可忍地壓低聲音說:“你們彆一聽天懸就都這種表情,我年齡比陸嶼然還小,家族傳承沒那麼容易接受。”
他尤為悲憤地道:“我現在最多隻能看看七境,而且我們家看人看緣分,看時機,不是想看就能看。”
天知道,出生到現在,他看人記憶的次數雙手都能數得過來,而且每次都是稀裡糊塗的情況下發生的,看的東西也沒個屁用。
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極為慘重。
——除了陸嶼然,他幾乎沒能交成一個朋友。
陸嶼然還是個臭屁脾氣,一言不合就封人的嘴,害得他滿腔話都沒人說,越長大越痛苦。
溫禾安這才笑笑,放下心的樣子。商淮見狀,又一股腦和她抱怨,說自己在這方麵的天賦不好,毫無危險性,而且他嘴很牢,就算真看到什麼也不會說。
他說完,溫禾安抬眼,又問:“你生在天懸家,怎麼去修了陰官擺渡法?”
商淮劃了劃撐杆,想也沒想,脫口而出:“我喜歡。我想上陰官本家看看。”
陰官本家除了自己人,幾乎不對外大開門庭。
除非陰官擺渡的本領得到陰官本家長老們的認可。
溫禾安想想他們現在的竹筏,剛剛出的狀況,對此保持緘默。
“你父親也同意?”
商淮立刻閉嘴,陷入詭異的沉默。
當然不同意。
為了這事,差點沒打斷他的腿,導致他不得不上巫山找陸嶼然打秋風,從此備受嫌棄。
茶過一盞,商淮看了看溫禾安,大概覺得時機差不多了,還是沒忍住,問出了自己最好奇的問題:“那三波殺手,你是怎麼對付的?”
修士真要對付凡人,連運氣都沒有發揮作用的餘地。
溫禾安想了一會:“可能是他們太輕敵了。”
不管是溫三還是江召,找殺手的時候肯定都強調過暗殺對象是個被廢且受過罰的凡人,這導致他們打心眼裡就覺得這件事就是從天上掉銀子,自然毫不遲疑,來的時候也毫無準備。
事實證明。
他們太小看溫禾安了。
“被帶上歸墟前,我偷偷用瓶子裝了點溺海的水。”
商淮目光一凜,溺海的水,是布置很多陣法的必需材料。
兩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,竹筏在海麵上如履平地,眼前茶香嫋然。
“你還要不要茶?我給你續一杯?”溫禾安起身,將自己的茶盞放在畫仙憑空起筆落成的八仙桌上,隨口問商淮。
商淮卻撇撇嘴,示意她看身後:“我才說什麼來著,不用我說,他自己很快就會找你說正事的。”
溫禾安轉頭過去看,陸嶼然正朝這邊走過來,緩帶輕裘,芙蓉冠沾了血,他乾脆摘了發冠,隨意找了條黑色綢帶將墨發綁住,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和平時不一樣的糜豔。
精神看上去比剛才稍微好了一點。
“勞煩再給你們公子畫個杯子出來。”她把頭轉回來,對身側儘職儘責的畫仙頷首示意。
經過沉船一事,整個竹筏上的人對她的態度都改變不少,至少不再橫眉冷對了。
畫仙畫出了個格外精致繁美的杯盞,恭敬地用雙手奉在桌上。
溫禾安給陸嶼然倒上茶,推到他手邊,說:“條件簡陋,您將就將就。”
畫仙見這架勢,很快畫了兩把凳子出來,擺在兩人麵前。
陸嶼然拽了一把坐下,溫禾安也坐下來,從鼻子裡發出低低的滿意喟歎。
“我差不多做好心理準備了,你說吧。”
溺海不辨日夜,竹筏上的光也不敢開得太亮,溫禾安透過沉沉的一點亮去看他的側臉,頭疼地揉揉太陽穴,和商淮聊天時的純稚輕鬆消失殆儘:“你受傷,是不是和塘沽計劃有關?”
“不是受傷。”陸嶼然脊骨貼離椅背,身體往前一傾,側首,將右邊衣袖一掀,露出一段勁瘦腕骨。
筋骨勻稱,稍微一握,力量感驀然迸發,上麵一顆蠕動的鮮紅點痣也隨之暴露無遺。
那顆痣隻有綠豆大,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,此刻卻像倉皇失措的蟲,一縮一頓,蠕動著躥逃,隻是被明確圈禁了地盤,隻能在手腕邊上狂亂扭動。
溫禾安湊近,盯著它看了半天,眼仁微顫,遲疑著小聲確認:“這是、枯紅蠱?”
陸嶼然眼皮薄,頷首時帶著種鋒利的冷感。
枯紅蠱是一種陰毒又無聊的東西,往往是修士才入門,膽子不大又記恨仇家想給個教訓的時候才用,隻要能熬過去,它並不會給被下蠱者造成什麼難以承受的後果。蠱蟲吸血作亂十日,身上紅色漸濃漸深,等到十日後顏色最豔時便會自行從人體脫落,段段碎裂而亡。
由此命名枯紅。
但是這東西一旦落蠱,會給人帶來極致的痛苦,不少中蠱之人剛開始時冷汗涔涔,神色恍惚,中期暈厥抽搐,精神失常,再到後期徹底癲狂,幾欲自絕,根本無藥可解,隻能死等。
溫禾安能認出這蠱,是因為昔日下屬曾被它暗算過一次。
那十日,整座庭院慘嚎聲不絕於耳,枯紅脫落後,這事被中蠱之人引為終身恥辱,一提就急眼跳腳。
中枯紅期間,能不動最好不動,任何動作都會加劇疼痛,特彆是後期。
看陸嶼然手上這枯紅蠱的顏色,絕對是後期了。
溫禾安動作停在原地,想想他遠隔千裡來歸墟,前後兩次大幅度動用靈力,不由覺得,這雪中送炭的情誼確確實實來得令人感動。
陸嶼然看著她半撐著身體湊過來,兩綹發絲從耳側滑下來,垂絲花一樣覆蓋在他的手腕上,半晌沒有動作,不由皺眉。
本來就痛。
現在還被她掃得發癢。
時隔三年,身體變得本能抵抗這種距離,陸嶼然抵著椅子往後退了退,在溫禾安開口前簡短地交代了事情始末:“是截殺,正月初六。全是死士,對麵出動了兩位九境,五位八境。”
溫禾安沉吟,瞥向他已經覆下來的衣袖,道:“失敗後,他們對你下了枯紅,因為知道巫山有巫醫坐鎮,彆的毒與蠱對你造成不了傷害。”
“這不重要。”
陸嶼然打斷她,與她對視,深邃的瞳仁裡印著她純真如梔子的臉,一字一句道:“他們選擇動手的那天,我虛弱至極,戰力發揮不足三成,同時出動兩位九境,證明他們知道這個消息,想要一擊斃命。而問題是,當時知道我狀態的人,整個巫山也數不出幾名。”
溫禾安微怔。
這證明從來戒嚴的巫山,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滲入了。
“溫禾安。”陸嶼然慢條斯理從椅子上站起來,彎腰傾向她,又在一定的距離停住,連名帶姓地喊她,難以想象的壓迫感和危機感一時摧腰折骨,呼嘯而來:“你現在要不要告訴我,‘塘沽計劃’,究竟是什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