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6 章 我能爬上來。(1 / 1)

有了水靈罩,溫禾安識趣地和陸嶼然拉開距離,站在一邊觀察起商淮來。

陰官在整個九州之內是極為特殊的存在,說起來,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關。

廣袤遼闊的土地,被兩條巨龍舒展身軀一樣的黑色海麵由上而下完全貫穿,海麵下隱藏著無窮儘的危險,想要平安通行,隻能寄希望於陰官一族獨有的擺渡之法。

在九州,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著不詳,它們隻有一個統一的名字,叫溺海。

九州被這縱橫的兩條溺海主支分割成“十”字,時間一長,便由此自然而然順著溺海橫陳的方向分為四塊。

其中三大塊各自誕生了無數宗族,世家,門派,又被最為強盛的一家所統轄威懾,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,即巫山,王庭與天都。

剩下一塊無人為首的地方,處於九州“十”字的左下角,也就是以歸墟為中心的方圓數萬裡地域。

這裡足足占據了整片大陸近五分之一的麵積,卻依舊混亂無序,群龍無首,很大一個緣由是這裡分布著一條溺海分支。

它比橫亙了無數年,已經趨於穩定的兩條主支更為危險,在數百年前海麵暴漲,擴張千裡,吞沒了不少村落與小宗門,像顆深深埋下的不穩定炸藥,令真正有實力的世家心有忌憚,不敢冒險紮根涉足。

溺海的危險,可見一斑。

所有人都躲著溺海走,唯有陰官不同,他們的大本營就建立在“十”字中心,兩條溺海主支的正交彙處,神秘程度與巫山神殿有得一拚。

陰官本身也有彆於常人,他們往往一脈相承,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紛爭,從生來就隻做擺渡這一件事,很少從外界汲取新鮮血液。

除非有誰獲得了陰官家家主的認可,同時暫停原有修行,專心轉修擺渡之道,短則八九月,長則三年五載,才算勉強入門。

因此除了陰官家本家,基本無人入此行。

但也不是沒有例外。

就像眼前這個。

溫禾安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轉修陰官之道的,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裡的舉動,想來身份不低,不知道怎麼舍得轉修他法的。

畢竟陰官除了有錢,可以說沒有彆的好處。而一般能有天賦獲得陰官家主認可的,修其他什麼都好,真要賺錢,做哪一行不比陰官精彩有趣。

在她無聲的注視下,商淮沒一會就收手,麵朝他們轉過來,同時做了個“請”的手勢,示意他們可以上竹筏了。

陰官擺渡,一看操作是否熟練,二看天氣是否晴朗。

顯然這兩樣都和他們沒什麼關係。

溫禾安在原地沉默一會,如果不是時機不適合,她甚至很想問一句,他們來時也如此簡陋嗎?

畫仙不知是麻木了,還是知道現在彆無選擇,在陸嶼然的無聲頷首下往前幾步,以手為筆,調動某種玄妙的力量,在腳下形成一道獨木橋,直直延伸進濃鬱黑暗中,最終停頓在那隻搖搖晃晃的木筏前。

溫禾安跟在陸嶼然後麵踏上了獨木橋,這橋的質感很真,踩上去會發出嘎吱的不堪重負聲。

走了沒一會,前麵的畫仙停了下來,他們往兩邊站,露出中間一條道。為首的那個將手裡提著的燈盞無聲拍碎,而後伸手,要將從袖中拿出的金屬令牌貼在結界上。

溫禾安被溫家人押進歸墟時也經曆過這樣一道結界,這結界隻針對溺海,不針對人,所以結界好破除,人進出相對自由,很多世家令牌裡蘊藏的力量就足以將其破開。

“我來。”

畫仙的動作被一道靈光中斷,溫禾安循聲扭頭,看向陸嶼然。

他長得高,芙蓉冠上覆了星星點點的雪,襯得這人低眉時氣質更為清絕。

陸嶼然長得好,這毋容置疑,溫禾安自己也清楚,隻是現在他給人的感覺,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樣。

從前,陸嶼然和巫山同樣神秘,神龍見首不見尾,外界將他傳得紅塵不染,神乎其神,實際上,要是逮著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,這位天之驕子也會放下身段,聊紅塵軼事,天圓地方。

那種時候,在他身上是感覺不到距離感的。

所以也算是好說話。

現在則不然,冷淡懨色刻進每個動作,每道聲線中,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半天,有些摸不準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變樣。

還是心情已經壞到極致了。

想到後麵這種可能,溫禾安將自己的領子拎起來一些,臉往下埋進小半,露出雙眼睛,跟著他的方向轉動。

陸嶼然沿著中間小道朝前走到頭,眼皮微掀,手掌徑直貼上半空中那道無形的阻隔。

“嗡!”

手指指節與透明結界相衝撞的一刹那,無聲氣浪橫鋪數百裡,將外圍風浪卷得更為迅猛,來勢洶洶,兩種力量於無人處對峙,鬥得如火如荼,好似這場無緣無故的較量非得分個勝負。

商淮看了看這邊的架勢,再看看在風浪之上岌岌可危,像是隨時要散架的竹筏,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。

這是在乾什麼?

放著現成的令牌不用,非要自己親自出手搞這麼大一出陣仗?

這不是在為難一個學藝不精的陰官嗎?

其實在陸嶼然手掌貼上去一會,結界就自動開了,隻是他的目的顯然不是這個,或者說不僅僅是這個,所以動作沒有停。

終於在某一刻,結界呈水波狀在掌麵晃起來,陸嶼然五指收攏,像是在一張寫滿名字的白紙上強行抹除兩行痕跡,動作很穩,極其強硬,不容置喙。

做完這一切,他收手,什麼話都沒有,第一個跨過結界,視滔天大浪與嚎啕風雪於無物,閃身立於竹筏之上。

溫禾安瞅著這一幕,若有所思。

三名畫仙緊跟陸嶼然的步伐,紛紛躍上竹筏,商淮看向溫禾安,下巴側向竹筏的方向示意,問:“二少主嚇到了?不敢上?”

溫禾安好脾氣地搖頭:“怎麼會?”

兩人一前一後往竹筏的方向走去,走的過程中,商淮又說:“和巫山合作的陰官有不少,但這次救你是陸嶼然的意思,族中並不知情,隻能臨時拉我過來湊合。”

溫禾安想也是這樣。

巫山到現在沒派人來殺她都算仁慈了,怎麼可能救她。

這樣一對比,陸嶼然當真顯得無比善良。

一出結界,溫禾安差點被迎麵而來的颶風吹跑,這個時候,修士與凡人之間身體的差彆就格外明顯。她在原地穩了穩,借力一股勁踩上竹筏,因為海麵晃動得厲害,以至於她一度覺得自己一腳一邊,踩進了下陷程度不一的沼澤泥濘中。

商淮最後上來,他是陰官,在自己的竹筏上最為自如,輕盈得像抹煙。

竹筏接上所有人之後,朝著歸墟相反的方向浮去,商淮手中握著根長長的竹節撐杆,顏色青翠欲滴,輕輕鬆鬆往海麵一撥,竹筏就插上了翅膀一樣,載著他們往深海中前進一大截。

與此同時,竹筏範圍內好像有個透明的罩子,將他們都罩住,將海麵上驚心動魄的動靜隔絕在外。

竹筏上卻依舊死寂一片。

巫山的人太有規矩,陸嶼然不說話,就沒人吭聲。

溫禾安自覺綴在竹筏最後一角,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,她才淡了笑,擰起眉頭自己想事情。

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太多,也太雜了。

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多久,就回神了。

他們腳下踩著的竹筏速度慢了下來。

同時察覺到的還有陸嶼然,他看向商淮,問:“怎麼回事?”

商淮當然是最先發現不對勁的,因為自己手裡的撐杆突然撐不下去了。

他起先還覺得是自己太緊張了產生的錯覺,不信邪,緊接著又往海麵連著劃拉了幾下,這次撐杆被攪住的感覺更明顯了。

商淮腦門上開始冒汗了。

“海底有東西纏上來了!”話音落下,竹筏徹底被巨力扯住,開始在海麵上打轉,罩住竹筏的透明結界罩也出了問題,它開始明滅不定地閃爍,不穩定得像是要隨時炸開的琉璃瓶。

陰官的靈罩一滅,竹筏立刻就會失去在海麵平安行駛的資格,溺海會將他們認成闖入者,不可預知的危險都將蜂擁而至。

見狀,溫禾安越過幾名畫仙,疾步上前,走到陸嶼然身邊,低聲說:“他沒適應過來,用了自身的靈力。”

這是大部分才入門的陰官都會犯的錯誤。

陰官擺渡,用的不是靈力,而是另一種由靈力轉換而成的力量,陰官內部將它命名為“匿”,與溺同音。正是這種力量,才能護人在瞬息萬變的溺海縱橫通行。

有時候,陰官因為緊張,或是長久不擺渡,技藝生疏的情況下,會不自覺地用上靈力。

哪怕隻是無意間泄露出來的一點,也會造成大麻煩。

這意味著他們腳下的竹筏會儘數虛化潰散,需要陰官在極短的時間內重新凝聚,而在這期間,竹筏上的所有人都會陷入溺海的攻擊中。

她話中的意思,陸嶼然自然也明白。

他目光似刀鋒,透過黯淡虛浮下來的結界看向四周怒湧的海麵,問商淮:“需要多久?”

說話間,商淮臉上終於沒有笑容了,竹筏底下的起伏越來越大,耳邊出現了高低不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,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。

他太陽穴止不住跳動,手背上青筋迭起,在越來越明顯的海浪拍打聲中扭頭喊著回:“一刻鐘、給我一刻鐘!”

重新凝實竹筏,以他如今的水平,一刻鐘都算勉強的。

幾名畫仙訓練有素,周身浸染光暈,隨時準備對抗溺海中的東西,商淮手忙腳亂地到處補救,陸嶼然巋然不動。

作為竹筏上唯一的凡人,溫禾安不得已隨著腳下的起伏顛簸不斷調整落腳的位置,時不時無奈地擺個金雞獨立,看看天,又看看海麵,在心裡無聲歎氣。

她說什麼來著。

她的運氣是真的很不好。

沒過一會,竹筏上的匿氣被那一縷靈氣攪得烏煙瘴氣,像個生氣的瓦罐,潰敗著裂開,下一刻,船上的人被怒湧的海浪高高拍起。

肅風撲麵,風嘯頃刻間直抵。

他們並沒有沉入海底,在被拋下的時候被一層充斥著彈力的巨網兜住,溫禾安迅速爬起來,在黑漆漆的環境中用手摸了摸代替竹筏墊在腳下的東西。

是靈力交織成的網,鋪得很細密,摸著很像兩張漁網交疊起來,橫在先前竹筏的位置,給他們充當一個落腳地。

如此簡單直接,無疑是陸嶼然的手筆。

她視覺受限,但聽覺更為敏銳,近到自己的心跳,遠到浪潮聲中一陣陣細微的,翅膀摩擦的聲音都異常清晰。

那種摩擦聲像刀刃鋸木頭,悶悶的無孔不入。

她聽了一會,很快意識到——海裡有什麼東西成群結隊地出來了。

溫禾安摸出銀針和匕首,放手裡捏著。

她的身邊,巫山的三位畫仙全都動了,畫仙和巫醫一樣,是巫山獨有的脈係,出手時星光燦燦。

借著這點光,溫禾安紙終於看清了發出那種振翅聲響的真麵目。

那是一種模樣奇特的魚,它們通體呈現深邃的幽藍色,嘴是魚的樣子,不大,可長了兩排齊整整交錯相互的牙齒,血淋淋掛著肉絲,魚腹處生了一雙透明的翅膀,不間歇地發出“嗡嗡”聲。

溫禾安隻掃了一眼,視線就被漫天蔽野的魚尾擋住了。

這種魚,靠一尾形似芭蕉葉的碩大魚尾攻擊人,而且數量越來越多,從海底下湧上來,宛如嗅到食物的鬣狗,源源不斷。

“轟!”

漁網的左側,那群飛魚的正後方,無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,那不是天然形成,而是由海底的不知名存在出手攪合製造出來的。

這下是腹背受敵。

溫禾安不由皺眉,很顯然,沒了陰官匿氣的庇護,他們現在完全暴露在溺海所有未知存在的視線中,這片海域太神秘陰暗了,多少年來,死在裡麵的人不計其數。

就這麼短短一眨眼的時間,那漩渦越卷越大,他們身下的透明網開始不受控製地朝那邊湧動。

陸嶼然十指倏然一握,龐大渾厚的靈力順著勻稱的指節遍布整張靈網,網麵頓時光芒大作,定定地鋪在原地,任那漩渦再狂攪怒嘯,也沒挪動分毫。

做完這些,他看向三名對付飛魚群逐漸吃力的畫仙:“盯緊漩渦裡的東西。”

說完,他垂眼,反身抽刀,腳踩著網麵一躍而上,就在所有人以為他將發揮屬於巫山帝嗣極端的戰鬥破壞力時,他摒卻了靈力,隻依靠純粹的手腕力量,將手中長刀逆轉,重重落在那麵由飛魚群組成的巨型牆麵上,滋啦一聲,由上而下將牆麵貫穿到底。

滾熱鮮血迸濺而出。

陸嶼然反手扯過自己的大氅,眼也不眨往跟前一擋,隨後扯下,長刀雪色中,他的睫毛被染照出碎金色澤。

溫禾安鬆了一口氣。

九境強者大戰時能鬨出什麼陣勢她再清楚不過,但溺海這地方太邪門了,哪怕是三大世家裡的聖者來了,能避都得避著走,她還挺擔心陸嶼然會收不住手。

真把這片區域裡的東西都驚動了,就太棘手了。

隻依靠純粹的身體力量,陸嶼然周旋遊走在飛魚群中,他的攻擊手法淩厲,比幾年前更甚,永遠乾脆利落,一擊斃命,閃身而過的地方,無一例外炸開緋色血霧。

好在,靈網裡熟悉的竹筏在商淮心無旁騖的操作下逐漸現出輪廓。

溫禾安走過去,問他:“還要多久?”

“馬上。”商淮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,如釋重負,提起的肩膀眼看著鬆懈下去:“準備叫陸嶼然和畫仙收手了,我……”

他握著手裡的竹撐,嗓子裡的一口氣就這樣不上不下的卡住。

溫禾安心頭一涼,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。

“怎麼了?”

商淮動了動唇,一瞬間簡直有種想對溺海破口大罵的衝動。

他手中匿氣聚攏,手掌因為用力,青筋凸起,可竹撐愣是半插在海水中,一動不動。他用力,纏在竹撐上的力道也跟著增強,他不用力,底下那道纏力倒是變得很小,可竹撐依舊拔不出來。

他本來以為是竹撐被纏住劃不動,是因為竹筏潰散了,現在看來,根本不是這回事。

海麵下有東西纏住了竹撐。

一時間,兩人誰都沒有說話。

從竹筏潰散到現在,危險都在海麵上,可大家心知肚明,最致命的東西都靜靜蟄伏在海麵下。

“現在怎麼辦?”溫禾安飛快掃了眼戰場,問:“撐杆不能再換一根嗎?”

就像竹筏一樣。

商淮搖頭:“陰官擺渡,靠的就是一根撐杆。”

溫禾安在原地定了定,商淮認命地扶額,準備叫陸嶼然,哪知她擰緊眉,麵不改色地將自己左臂上纏著的綁帶扯緊,說:“我下去吧。”

商淮一愣,旋即不可置信,懷疑自己聽錯了:“下哪?這可是溺海?”

他覺得這姑娘怕是忘記了自己修為被封死的事。

“現在現在隻有我能下去。”溫禾安說話的時候,一邊檢查自己的匕首,左右一翻,寒光凜冽,這種情況下,語氣和思路出人意料的鎮定縝密:“陸嶼然下去,飛魚群馬上能把我們生吞活剝,而且他九境,溺海遇強則強,誰知道會驚動什麼。”

他是巫山帝嗣,實力有目共睹,沒那麼容易死。

自己就不一定了。

想到這,她眼皮往上一掀,看向商淮:“陰官不能離開擺渡工具,你下去,這竹筏也得跟著消散,再聚起來,又得多久?”

最主要的是,下麵的東西遇強則強,遇弱則弱,其他人下去少不了一番糾纏,但她如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,隻需要潛下去將纏住撐杆的東西割斷就行。

她毫無修士氣息,是最不容易引起海底其他東西注意的人,至少短時間內,最大的危險隱患是被淹死。

但她身上有個水靈罩。

形勢就是這樣,越拖越不妙。

商淮見溫禾安二話不說就夠著靈網往下潛,純黑色發絲在靈罩中飄起來,連著誒了兩聲,少年氣十足的一張臉因為各種情緒堆積而擰起來,焦急問:“你怎麼上來?”

“沒有多深。”溫禾安還有心情笑一下:“我能爬上來。”

商淮緊張又忐忑地乾站在成型的竹筏上等,溫禾安整個人完全沒入溺海的一瞬,不知道是因為心虛,還是怎麼,他清楚地感覺到陸嶼然往這邊看了一眼。

以他對陸嶼然的了解。

那眼神絕對稱不上友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