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奉先初來晉州的時候就覺得此地不尋常,可倒底是哪裡異常他也說不上來。他黑夜中行走已經多年,可晉州的夜似乎也比彆的地方要晦暗一些。
晉州差不多是江州的兩倍大,西臨沙漠,南接南省,一個州郡四時氣候都是常有的。渭河從江州流過途經晉州變成了金河,大抵是河邊全是大小不一的淺灘,太陽一照金光閃閃的。
金河不似渭河那般風平浪靜,可做運河。據說裡麵水深不等,不諳水性之人根本不敢貿然下河。
孟奉先到晉州的時候天已經大暗了,整個街道上安靜的很,隻有幾隻烏鴉零星的叫著,四周漆黑一片,似走進迷霧當中,街道算是平整,可就像沒有儘頭一般,一條大路不知通向哪裡,走了很遠,才依稀看見一盞燈火在風中搖曳,原來是一個酒家。
“嘎吱!”孟奉先推門進去,發現隻有三張小桌子,角落裡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男人在自斟自飲,另一張桌子是兩個男人仿佛在對酌,隻是奇怪的很,沒有半點聲響,他們都沒有抬頭看他,隻是靜靜的喝著自己的酒。
孟奉先愣在原地半晌也不見有人出來,隻得大聲的咳嗽了一下,這時角落的黑衣男子抬頭看了他一眼,便轉過頭去,從裡間出來一個女人,村婦模樣,穿著一身素白麻衣,頭上係著一塊紅頭巾,待走進時,孟奉先不由得呼吸一滯,這女人實在是太美了。
從後麵的黑暗處走來,更像是仙子落凡塵,與塵世間的一切都格格不入,他甚至覺得這女人不像是人。
可她就那樣活生生的站在那裡,朱紅色的唇,如星辰般的眼眸,勝雪的皮膚,墨色浸染般的秀發,女子開口講話“喝多少?”
孟奉先似沉浸其中,對這一切的詭異都視而不見。
夜半時分,宮門口來了一輛馬車,走下一人來,披著帶帽大氅,看不清身形和臉龐,隻是從袖子裡伸出一隻手來,那手粗大,且布滿皺紋,握著一塊令牌,侍衛看清令牌之後,忙通關放人,神秘人便帶著馬夫在深夜入了宮門。
今日朝上混亂一片,最忙的,最心累的還是鄭溪澗大人,白天被抽了幾荊條,晚上還得監督著小皇帝把奏折批完,所以也得忙到深夜,這邊顧念山特地傳話讓梅清如早睡,晚上便不過去了。
梅清如的裡衣是蠶絲做的,輕飄飄的像是風兒拂過的樣子,這是江州特有的絲綢,西北從來沒有這種精細的東西。
她喜歡紅色,像是鮮血的顏色,生命的顏色。
屋內燈火通明,她披散了頭發對著鏡子一下一下的將長發理順。鏡子是也是新鮮玩意,不再是用黃銅打薄,而是用水晶磨成薄片,後麵塗上水銀,照的人無比清晰,當然也是價值不菲,顧念山是什麼好東西都舍得送給她的。
鏡子裡是一張看起來十分溫柔的臉,卸掉了白日的妝容,整個人也顯得柔和起來。在左下角還有一張不算清晰的臉龐,帶著麵具,一身粗布麻衣,與這寢殿格格不入。梅清如看見那張帶著麵具的臉,不自覺低頭笑了一下,那麵具似乎也越來越清晰。
突然,扣門聲響起,鏡子裡便隻剩下梅清如自己了。
蘭若進來耳語了一番,梅清如點了點頭,深宮中一切都是靜悄悄的,蘭若泡了一壺好茶,茶香氤氳,炭火也不斷散發著熱量,梅清如率先開口
“大人一直帶著帽子不熱嗎?”
那人將帽子褪下,落出一張從容的臉來,拿起桌子上的茶大口一飲而儘,說了一句“娘娘若是喜歡喝茶,老夫還有不少好茶,可送予娘娘,就這等貨色就不要拿出來待客了!”
“大人深夜前來,就是為了喝茶?”梅清如故意將茶碗重重的扣在桌子上
“不是娘娘讓我來的嗎?”那人的眼睛裡露出精明的光來
“大人可不要說這這等話,這深宮大院,孤男寡女,即使大人無心又無力,傳出去總歸是不好聽的,可讓我怎麼做人啊!”梅清如又軟下聲音說話
“你到底想怎麼樣?說吧”
“妾身能怎樣啊!隻是鄉巴佬來著,這偌大江州,您不知道太師接我過來時,給了我多少臉色,我在宮中戰戰兢兢,心無定處,這四麵八方又都是盯著我的眼睛,妾身實在惶恐!但求·····”
那人朝她看過去“求什麼?”
“但求大人能給我依靠!”楚楚可憐,聲低怯弱
“哼!你囚禁我孫女,還想讓我給你依靠,西北算什麼,那小皇帝也不可能一下子開竅,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搗的什麼鬼!”
這深夜前來的正是丞相大人柳不為。
“西北怎麼就不算什麼了呢?”梅清如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
“我告訴你,你以為用一個孫女就能威脅我,小娘皮”他語氣不善起來“我在朝堂當政之時,你還沒出世,你最好把她弄死,這樣你的的西北,你的軍權看看還能不能在你父親手中,你一個女子打主意打到我頭上,看看若到時出事,你父親是不是第一個放棄你!”柳不為放出狠話
“那大人就沒打我的主意嗎?我還沒踏入江州,就遇刺,一場大火,大人是不想我來江州吧!想讓我不明不白的死在那個客棧裡!”
“你胡說,跟我有什麼關係!”
“這江州除了你,還有誰有理由害我,你以為我死了,你孫女就能入主中宮嗎?你以為她當了皇後,柳楓就能回來嗎?你口口聲聲瞧不起西北,彆忘了你兒柳楓也是我西北的臣下!”
“你···”柳不為氣急,從凳子上一下子站起身,雙目圓瞪,像是要吃人
“對,你孫女你不在乎,你這兒子想必是放在心尖上的,我告訴你先帝給過西北一道旨意,柳楓但凡踏出西北邊界,便為反賊,殺無赦!”
“哼!”柳不為冷哼了一聲“你以為我會信你,就算如此,你父親梅肅還沒有那膽量跟我作對!”
“他沒有,我有!”梅清如說這話時眼睛裡麵映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影子,柳不為後背發涼,一股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脖子上,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,頓時跌坐在地上,失聲尖叫。
房間裡的燈火暗了幾分,透過窗戶看去,一個龐然大物的黑影幾乎占滿整個亮處,等候在門口的馬夫,聽見裡麵的叫喊,動作敏捷的想要進去看看,可還走兩步就被蘭若抹了脖子,一腔熱血噴灑在台階上,在冬日裡還冒著熱氣。
這可能是柳不為此生最狼狽的時刻,他也顧不上涕淚亦或是□□裡的溫熱,隻能蹭著地皮拚命的往後挪去
那龐然大物通體雪白,中間夾雜著黑色的紋路,最奇異的是背後一對翅膀,額間似燃燒的烈焰,分明是一隻老虎猛獸,那老虎的頭足有半人來高,聳肩躡步,似攻擊的狀態。
野獸的眼睛都是淡然疏離,充滿殺機,老虎就那樣巋然不動,也依舊氣勢逼人。
那老虎亦步亦趨的跟在梅清如身後,皇後一身紅衣同老虎額間的紅焱一起跳動,一步一步的向柳不為逼近。
梅清如低下身子朝他看去,那老虎便站在她的身後,一雙琥珀琉璃的大眼,充滿了殺機,梅清如還是像從前那樣先勾起一抹微笑,她柔聲說道
“告訴大人一個秘密”像是很親昵的動作,可柳不為張著嘴喘著粗氣
“西北梅家軍,那梅字不是梅肅的梅,是我梅清如的梅”
說著又咧開嘴笑了兩聲,順勢用手捏起柳不為的下巴,垂眉低眼,嘟起嘴唇,像一個小女孩撒嬌一樣,可那雙眼睛還是無限黑暗的深淵
“妾身真是害怕呢?大人可願做我的依靠?”
白虎擋住了大部分的光亮,梅清如此刻就像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那般微笑,柳不為腦中一片混沌,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?
“我聽聞”她湊近了說
“大人駁回了西北軍費的奏折,這樣實在是不好,大人若與我一條心,那便是與西北一條心”她的眼中滿是柳不為渾身顫栗的樣子,她好像十分享受這個時刻,且語氣不容置否。
“我···我”柳不為從喉嚨裡擠出這兩個字
“即為一條心,那我便告訴大人一個法子,可救你的孫女”她高高在上像極了憐憫施舍
“叫那個····暗夜之主來求我!”
“皇···皇後”柳不為最後也隻說出這一句話,便被蘭若攙了出去。
之後那白虎趴在地上,慵懶耍賴的樣子,他蜷成一團將梅清如卷在裡麵,像一塊紅寶石落在乾淨的湖泊上。梅清如綢緞一般的長發蓋住了大半張臉,露出一隻眼睛來,有些呆滯,有些困頓。白虎外麵的毛發堅硬而紮手,而裡麵肚子上一圈的軟毛,溫暖柔順,成了小小的一方天地,老虎的四肢粗壯,腳掌足有碗口大小,爪尖鋒利,卻也隱藏起來。
梅清如伸出小手,一下一下給他順著毛,她的整個身子都貼在他的肚皮上,隨著他的呼吸起伏,似江中蕩漾的小船,隨波上下,溫暖而寧靜,不久便有了困意,眼睛眯成一條線,可手上還一直抓著一簇毛發,嘴裡小聲嘟囔道
“阿月,你瞧見了,他們都想欺負我”
“嗯,我知道”那白虎回話道,是清亮的少年聲音。
安南王府座落在一片幽靜之地,周遭四野開闊的很。南省四季如春,多處都是高大闊葉樹木,可王府周邊幾公裡內都沒有一顆大樹,有的隻是低矮的灌木叢圍城的一圈圈花圃,裡麵圈禁著數不清的蘭花。大抵四時之花不同,這花圃中的顏色也各不相同。
這蘭花很特彆,扇葉一樣的花瓣,聚集在花蕊中心,似一隻快要起飛的粉白蝴蝶,可她飛不出那片灌木叢的。
這些花沒有各異的姿態,每一朵都看不出分彆,應當是靜心打理過的,可是啊!千篇一律的鮮花又有什麼看頭,安南王這氣度都容不下一朵彆樣的鮮花,想是在這南省帝王一般的存在了。
那藥確實是很好,可過了那個勁兒,王依又被痛醒,這一路崎嶇不平,傷口也隨之顛簸撕裂,車廂裡又是一股濃的化不開的血腥味。
痛點也好,能讓她保持清醒,她看著車窗外的景色,是她從未見過的世界。她嘴角扯起一抹苦笑,這天下之大,她卻被困於四方院內多年,也不知是福還是禍,如今這幅模樣,卻未必不好,前路也都是自己掙出來的。
馬車繞過正門,穿過幾處亭台,從一處角門內進入,停到一處空地。王依趕忙調整好姿勢,裝作熟睡的樣子。門“嘎吱”一下子被推開,頓時車內亮了起來,她沒敢睜開眼睛,隻覺得一雙大手從她的腰間穿過,將她抱了起來。
她能覺察道這人應該就是抱她上馬車的那個人,穿著藍色鎧甲的大個子,果然他心跳依舊很快。
走幾步應當是進了一個房間,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在床上,觸手的溫熱還沒散去,他的手就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抓住指尖。
小手指尖微微泛紅,似少女害羞的臉色,那手白淨柔嫩,隻是手腕上幾道模糊的血痕,實在讓人憐惜。一抬眸,兩人對視,這人長的端正,四方臉盤,粗眉闊口,足足一副武將模樣,小依眼中含淚,欲說還休,隻是喊了一句
“將軍……”
那人閃電般的收回手“我不是……”方正的臉上也泛起了紅雲
她掙紮著起身,臉色蒼白,一滴淚水隨著臉廓滴落“我隻是想求您給我買幾味藥,我還不想死,但我實在不知道求誰?”
“王···王府內有專門治療外傷的藥品,會有人給你拿來的!”他雙眉緊蹙,話說的很快
“可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,我學過些醫理,所以還請將軍幫個忙,我還有些銀錢,若不夠我來日定給將軍補上!”
“不···不是錢,我···”他略停頓了一下“我不識字!”
“無妨,我給將軍寫下來!”
在小依殷切的眼神中,他鄭重的點了點頭。
“將軍如何稱呼”
“許成大”
南省比不得江州寸土寸金,所以一個安南王府跟皇宮相比也差不多大小,院子雖大,但也是十分規整方正,每一塊都劃分了用途,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從不多話,王府必須整潔如新,地上連塊落葉都不許見,且每一處都要對襯分布,就好比會客大廳門外就有兩隻三角梅,每一處枝丫都修剪的十分相似,像兩個衛兵一般。
安南王大名辛子森,可也好久沒人喚過這個名字。平日裡都叫他王爺,他喜靜,所以單劃了一個院子,裡麵隻有一間臥房,平日裡隻有時雲能進。
他院子外麵有一架紫藤,養了很多年,枝葉繁茂,整整齊齊的垂下來,開辟了一個小亭子,裡麵一尊石桌,一個石凳,他愛獨自坐下架下,或飲酒,或讀書,總歸是自己一個人。
時雲小心翼翼的推門進來,瞧見王爺又是身白衣,纖塵不染的樣子,背著手站在紫藤架下,他脫掉了一切能束縛自己東西,頭上的發冠,厚重的外衣,可他那副樣子總像是背負了千斤的重擔。
時雲在身後小心詢問“王爺,那女子安排進避水閣嗎?”
王府中有一處湖水,成八卦圓形,湖中心有一高樓,名為避水閣。從岸邊到避水閣足有四五裡遠,並未修橋,隻有一頁扁舟可隨時通過。那樓閣三層來高,可俯瞰整個湖麵以及王府風景,就算是時雲也未曾見過,隻是平時王爺有看上的少女····亦或是少男,都會用扁舟送到閣樓上,仆人隻到門口,便不敢往前,隻有王爺一人能上去,至於做什麼大家不言而喻。
那些人都是被蒙著眼睛,亦或是打暈了送進來,不消得半宿便又送了出去,至於送到什麼地方,也有專門的人處理。
那些被選中的人大都相似,長相相同,年齡相仿,隻不過隻可駐留半晌罷了。
這些年長的像的人也不過寥寥幾個,有人想討好獻媚,奉上美女佳人,都被一一回絕,更有甚者獻上楊柳細腰的男子,也無濟於事。王爺似乎這些年都在守著那張臉過日子,總歸從那避水閣出來,他是有些笑意的,其餘時間皆冷漠似冰,能上前的人也不過就時雲、楊和二人。
這王爺玩弄良家女子的稱號鮮有人聞,可這龍陽之癖南省無人不知,所以安南王早過而立之年,卻遲遲未娶,大家也就見怪不怪。
可那個王依不再是從前的那一副麵容,所以時雲有些忐忑,不知該怎樣安排。
在她問了那麼一句之後,王爺伸手指了指石桌上麵有一張紙條,時雲拿起一看,原來是幾味藥材,那張紙的下麵還有一些不知是血還是什麼東西的紅色印記。
王爺此時開口說話“你親自去藥店問問這藥是乾什麼用的,一份不差的買回來交給許成大!”
“是,那女子···”
“不用送去避水閣,把她身上的傷治好,在裡麵給她添一張床”王爺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臥房。
時雲有些震驚,但還是強壯著鎮定,磕磕巴巴的說“這女子身份,來曆不明,貿然安排到王爺臥房,怕是有些··有些”
“無妨,之後她就是我的貼身婢女,今後你就不用打掃這裡,由她來做就行!”
“可···可她萬一是什麼細作··奴婢也怕王爺有危險”
“不怕,她不會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