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星還沒到晉州,就瞧見遠處天氣綻起煙花,這是信號,要召他回江州。
深夜裡幽暗的綠光照的人心惶惶,那個像精靈一樣的小姑娘隻說了一聲“哥哥”便再無他話,這山林中常有狼群出沒,所以他沒有辦法隻得一手將小姑娘托舉上馬,帶著她一起趕回江州,好在小姑娘沒有反抗,靠在他胸口前,與他同乘一匹馬。
馬上一起一落,小姑娘的發頂一下一下的撞到林星的下巴,不知怎的,這小姑娘看著神秘莫測,卻給林星一種熟悉的感覺。
馬兒隻是走到太師府前的長街上,一陣風拂過,驚起一身雞皮疙瘩,那風似乎與他告彆,哭訴離彆之意,風兒盤旋著不願離去,林星心跳加速,他早就有所感應,出事了。
到門口時,馬兒還未站住,林星就趕忙將那姑娘抱了下去,自己則用儘全身的力氣跑進府中,果然多了一口新的棺材。
那棺材還未蓋上,許是等著他。陳雲風在一旁跪著,應是聽見了他的聲音,嘶啞著嗓音說
“你去看一眼吧!”
林星沒回話,隻是不動聲色的跪倒了陳雲風麵前細聲說道
“不必了,我記得她的樣子”
“可時間久了,會忘的”陳雲風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
“大人不必掛懷,我們自學藝那天便知生死無謂,惟願主上安,這一天或早或晚,總會來的”林星聲音有些顫抖,眼中似乎噙滿了淚水,但使著勁不讓這淚水流出來。
“林星啊!我不會忘的!”
“大人”林星悲悲切切的叫了一聲,卻被門外的吵嚷聲打斷。
一群家丁托著一個不人似鬼的東西磕磕絆絆的走進來,那鬼身上的袍子臟汙的像是在坭坑裡滾過,披散著不知沾染了什麼不明東西的頭發,臉黑的分辨不出五官,被家丁抬過來的時候還一直掙紮著亂動,嘴裡不住喊著
“放開我!放··開我!”
家丁實在是沒有辦法說是趕走了兩三趟,還逮著翻牆一次,非要說見太師大人,這個節骨也不敢再生事,隻得壓過來給大人發落。
林星隻得應起事來,揮了揮手讓家丁放人,那鬼舒坦一些,還知道用手捋一捋頭發,徑直向陳雲風走過去,林星剛想阻攔,隻見陳雲風看了一眼,卻噗嗤的笑出聲來
“你怎麼···搞成這幅鬼樣子!”
那鬼沒有惱怒,隻是反問一句“你怎麼···搞成這幅鬼樣子!”
太師大人突然小臉一皺,鼻子眉毛互相向對方奔走,秋水就那樣決堤
“師兄!”
“師兄!”
“師兄!”
他不斷的哭喊著這兩個字,似說了千言萬語,訴不儘萬般委屈,最後也隻有師兄了!那股風又吹來了,也同樣吹過了十幾年,師兄走過去把他的臉埋在自己的肚子上,撫摸著他的後腦,像小時候一樣,輕輕的說
“我在的,我在”在師兄麵前,他永遠可以做一個小孩子。
許是太師哭的太過於瘮人,以至於沒有人發現那個小女孩是什麼時候進來的,可她的容貌到哪裡都不容得被忽視,孟奉先首先發現了她,那個姑娘打扮的不像是中原人物,額間的裝飾也很是奇特,看起來也隻像個十六七歲的模樣。
眼睛黑洞洞的,像一潭深邃的湖水,在夜色中散發幽幽的暗光,那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太師大人,似要湖水傾覆過去。
孟奉先憑借著習武多年的直覺,本能的從這個姑娘身上看到了危險,可還沒等他上前詢問,就有人來報說是安南王到了,想先來陳府吊唁。可眼下這個樣子,太師應該不想讓任何人看到,所以他得先去攔一下,況且這個安南王也不是個省油的燈。
當初樓國叛亂,陳家大公子領兵出征,可敵強我弱,隻得尋安南王的援助,當年陳雲風應是答應了他一個條件,他願意出兵,如今怕是來討債的。
林星從前總覺得自己家的公子,無所不能,他驕傲放縱,任意妄為,聰明不可一世,現在有些懂了,他的那些難過,傷痛隻是無人訴說罷了。
府裡最後的一口棺材也被抬走了,眾人都跟著去墓地下葬。孟奉先做的算是好的,他杜絕了絕大部分想前來吊唁和看熱鬨的人,因為棺材都擠滿了院子,哪裡還容得下賓客。
人群都隨著棺材去了墓地,在江州的遠郊,浩浩蕩蕩一排馬車,和熙熙攘攘的人群,擠滿了江州的街道。
陳雲風並沒有跟著去,他的師兄給了他一壺酒讓他喝醉了就不難受了。偌大的院子空蕩蕩的隻剩他一個人,他還沒喝就要醉了,晃晃悠悠的又回到了悠然居,他自己的院子。
院子裡的水池因好久沒有人清掃,都變成了死水,散發出難聞的味道,他靠在欄杆上,向下俯身看去,渾水映不出他的影子了。
他許是醉了,全然不知有一個人跟在他身後。看水看的累了,就滑下來斜倚在欄杆上,那人就這樣與他打了照麵,他完全沒察覺出不對,隻是問了一句
“你是誰?”
“茯苓!”小姑娘答到
“茯苓,茯苓”陳雲風皺著眉頭想這個名字是誰
“哥哥,我是你妹妹啊!”茯苓搶答
“妹妹··”陳雲風笑了笑“妹妹,你應該叫我二哥啊!”
“二哥?”小姑娘不解“那大哥呢?”
“大哥···大哥死了啊!”陳雲風聲音低了下來,隨即又想到了什麼“妹妹可有喜歡的人?”
“什麼?”
“哥哥替你搶回來好不好!”
“可··可我沒有啊!”茯苓疑惑
“是啊!你怎麼就叫茯苓,你為什麼不叫茱萸啊!”
茯苓皺了皺眉頭,向後退了兩步,突然晃晃腦袋,霎時間一道雷電閃過,陳雲風手中的酒壺跌落,他瞪大了眼睛,酒醒了,或許根本沒醉,他渾身有些顫抖,用屁股蹭著向後退,他突然想起三月三,他也是喝多了酒,在高樓處向下望,當時水麵模糊,現如今那倒影竟清晰了起來。
而對麵的茯苓口中還在說著“哥哥,我來帶你回家!”
是夜,天空晴朗,月明星稀。闔宮內外都熄了燈,冬夜的晚上格外冷清,隻有圓盤似的月光不怕孤獨,自己高高懸掛,灑下一片銀光。
屋內傳來輕微的響動,梅清如從床上坐起,掀開帷帳,今天是滿月,她小口小口的喘息著,汗水打透了裡衣,甚至從發梢上滴落,她的臉甚至比窗外的月光還要白上幾分。
依照興國舊曆,皇後入宮們須得閉門不出三日,才可與皇上相見。且太上皇喪期未過,所以更不可有更多熱鬨喜慶的東西,皇後所能有的最高的禮遇也就是太師接駕了。
梅清如住進原先皇後的寢殿,瞧得出是重新翻修過的,這裡的寢殿與旁處大不相同,一張四麵都有帷帳的朱紅色大床直愣愣的對著正門,上午的太陽一刻不落的駐足於此,夜半的月光也是照的人心慌,可梅清如看了一眼就喜歡上這裡,當即就搬了進來。
夜半時分,她卻心口痛的從床上滾下來。她雙手攥緊了拳頭,死命的砥柱牙齒,不讓自己發出太大的聲響,可明晃晃的月光卻將她全身照了個便,從前她住的地方是不曾見過光的。
她穿著一身朱紅色的裡衣,如墨般的長發披散在身側,一隻蒼白且修長的手從帷帳後麵伸了出來,穿過頭發,抓住她的一隻手。
那手骨節分明,觸之如玉,溫潤涼滑。手雖細嫩,手掌卻寬大,像是男人的手。梅清如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,手掌與那雙大手相融,十指緊握,她似乎長歎了一口氣,臉上的痛苦之色略減。
可卻有另一隻手向她的領口伸去,觸之一團柔軟,繼而向下,梅清如微微喘息,渾身戰栗,那手遊移到心口就停住,緊緊的覆蓋上去,用一掌的冰涼解心口的火熱,胸口的一團落到那掌中恰如其分,早已契合很久。
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“娘娘,牆外麵有情況!”
那一雙手似閃電般的縮回去,梅清如調整了一下衣領,氣息微弱的回到“來了!”
蘭若拿了一件外衣披在梅清如身上,低聲對她耳語,是那個小皇帝,想要翻牆進來,梅清如嘴角揚起一抹微笑“沒想到他這樣等不及,你去拿一盞燈來。”
那小皇帝弄出的動靜不小,也累的不行。他爬上幾丈高宮牆,還沒爬穩,就一個跟頭翻了進來,想來身後的借力推了他一把。幸而底下是一片柔軟的草地,他雖一頭栽了進去,也被幾棵硬氣不肯低頭的野草紮了兩下,但整體上沒有什麼大礙,他雙手支撐起來,努力的把頭翻過來,一回頭就對上了天上的月光,以及女孩手中的燈盞。
女孩的頭發披散下來,及腰的長度,雖大部分隱匿與黑夜,可也有映著月光,閃閃發亮。女孩的將燈盞舉至頭邊,她臉上的輪廓也變得溫暖柔和,可燈光越不過那座鼻尖的高峰,所以剩下的半張臉也會隱藏起來。
女孩笑得比春風還要溫暖,好像有一隻小手在顧念山的心底瘙癢,他的皇後和月亮竟同時出現,顧念山也不再強撐著,隨意往草地上依靠,笑得看不見眼睛。
梅清如總覺得這個小皇帝不尋常,與她之前見過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,單憑那雙眼睛,清澈如湖水,不像是帝王的眼睛。
小依又去挑了幾但水回來,因為是深夜,水顯得格外冰涼,她走的飛快,仿佛一下子就變成了袁老娘期待的那樣。水桶搖搖晃晃,打濕了她的大半衣襟,可她卻不覺得冷,她滿臉通紅,熱,十分的熱。
袁耕哭到站不起身,隻得小依一點點用打來的水清理屍骸,那屍體上不僅血肉模糊,更多的是汙穢的大便。
袁老娘出門走親戚,途中跑到山腳一偏僻處方便,卻被山頂掉下的巨石砸落,當場暴斃,袁老娘生前沒享過什麼福,死後更是不體麵。
小依十指通紅,不知是凍得,還是血色,總之這雙手也不再乾淨了。
袁耕強撐著給老娘辦了一場葬禮,隻是蘇記的棺材肯定是買不起,那個他親手做的棺材也不能用於自己老娘身上,隻是在臨村的木匠手裡買了一副單薄的木板,隻需兩人就能抬動。
親戚朋友不多,但人來來往往大抵也得個十幾口,他們問起小依,袁耕便說是未過門的妻子,小依也沒做過多解釋,就那樣當起了女主人,挑了十幾但的水,做了十幾口人的飯,雖粗糙,但也勉強能飽腹。
袁耕瞧見她這幅樣子,以為她接受了這個事實,願意留下做他的妻子,他也會在應酬當中對她擠出一個笑來,好似在說:“我沒事,不用擔心我!”
這場葬禮還沒有幾日,小依的手已經磨出了薄薄的繭子,她小心的撫摸著那些痕跡,微微發紅疼痛,她從小便預想自己人生到底有多少條道路,可這一條是她萬萬不願意接受的。
人潮散去,天氣卻是比幾天前要暖和一些,袁耕像是被扒了一層皮,眼窩深凹,嘴唇發紫,任誰橫遭變故,一時間也是恢複不過來的。
小依也累瘦了一圈,袁耕拉著她的手,滿是繭子的大手覆蓋住嬌嫩的小手,大手堅定決絕的說
“小依,我隻有你了!”
小依慢慢的抽回手“對不起”
袁耕臉上揚起一抹苦笑“有什麼對不起的,我知道了”
“不,真的對不起!”
遠郊的驛站車水馬龍,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街角的一對男女,袁耕將身上的包袱交給小依,小心叮囑
“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,彆惹主人家不高興!你性子軟,彆人欺負你,你也不敢還回去,要是乾不下去了,就回家啊!”
小依臉色很是不好,雙眉緊蹙,輕吐出這樣一句“你非要這樣嗎?”
袁耕撓了撓頭“我老娘去了,我也就沒有牽掛了,你放心我定會查出殺害你家的匪徒,給你一個交代!”
“可是”小依有些焦急
“你不用替我擔心,我做了十多年的棺材,總有點手藝在身上的,可一輩子隻做棺材我也是不甘心的,總得出去闖一闖,努力能讓自己配的上你!”袁耕安慰道
“你我……遇見不過一月有餘,你就真的肯為我豁的出命去!”小依加大了聲音說
“你說我見色起意也好,不安好心也罷,我就是喜歡你,我知道以我的能力,家世能遇上你是天大的幸運,隻要你想要,我這條命就是你的,行了,等我回來”
還沒等小依回話,袁耕說的決絕,走的也很利索,隻是揮了揮手當做告彆,小依看著遠行的背影,眉間舒展開來,眼中也滿是疏離和淡漠,朱唇輕啟吐出兩個字來
“傻瓜!”
話畢,就轉身走近了那個驛站,如今驛站在招下人,說是南邊來的大官下榻於此,小依撣了撣身上的灰塵,變化了一個笑容,邁進了新的門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