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日將叛軍頭目於菜市場處決了”
“哦”
“西北的軍費上報要比去年多出兩成高達二十萬兩”
“行”
“安南王近期要入都城將東南戰況悉數與皇上稟明”
“好”
“晉州今年所收稅款一千兩,比去年多收一成”
“嗯”
“柳大人告病,近一段要修養,且來人詢問柳小姐將何時入宮”
“你定”
“鄧老先生說是如今朝局不穩,想要重新披掛上陣,為皇上解憂”
“誰?”
“就是從前太上皇的老師,如今在江州書院教書”
“無所謂···”
“那····” “你先等一會兒”鄭溪澗大人話還沒說完,就被小皇帝打斷“太師去接皇後什麼時候回來!”
“這先前來人稟報說是要酉時進皇城”
“還有好幾個時辰呢?”小皇帝歎了一口氣
鄭大人隻得繼續說下去“那給鄧大人什麼官職合適呢?”
“誒呀!你自己定就行啊!”
“這·····”
“等太師回來問問他!”小皇帝瞧見鄭大人的臉色又要變成豬肝色,馬上又轉換了一個口吻。
顧念山自當上皇帝之後,便無一日舒心,皇上的工作量可比太子要大多了,早知道就不當這個皇上了。每每怨念,這個新上任的尚書大人,不是結巴,就是囉嗦,但凡他表現出一點不耐煩的樣子,那人就雙腿戰栗,渾身發抖,他隻得轉換出一副笑臉,好讓大人安心,畢竟如今公文都堆成山了,要是沒有這個鄭大人幫忙處理,顧念山真的想把這一把火燒了。
鄭溪澗大人最近想投河的心都有了,每夜晚披星戴月離開皇城時總要經過渭河邊上,看著天上殘月,真想一個猛子紮進去,同月亮長眠好了,可是轉念又想想這江州全城百姓飲水,用水全係與此河一身,便算了。
鄭大人想來年少時傲氣,金榜甲第,肆意官場。隻是官場從不缺有才之人,他也因為不會轉彎的脾性倍受排擠,好不容易熬進尚書院,可隻是因為同將軍交好多受排擠,多年官場沉浮也讓他彎下了脊背,學會了點頭哈腰,得了一個老好人的稱號。可誰曾想尚書造反,同根牽連之人逃的逃,跑的跑隻有他被強推到管事的位置,還有同僚陰陽怪氣說他是祖墳上冒青煙。
“冒青煙!”簡直是祖墳炸了
鄭大人這個職位看似風光,可沒有實權,躺在當中受夾板氣。下麵的官僚有年紀長的,有資曆老的,自然不服他,每每陽奉陰違,夾槍帶棒,他也隻得忍受著。
上麵的有還未處理完家事的年少太師,性情乖張暴戾,聽說動不動就滅人滿門,雖無心管事,但也得事事告與他知曉,就是他可以不理,但你不能不報。關於這位太師的傳聞可實在是太多了,鄭溪澗隻是見他一麵,登時就覺得冷汗直流,不敢怠慢。
還有就是總借口自己年老體弱的丞相大人,柳相上朝學著漁人的樣子,作三休二,雖然總是報病,卻牢牢把持著財政大權,絕不鬆口,要麼就是滿眼熱淚從前朝,再前朝講起,誰讓人家是三朝元老呢?鄭溪澗也實在是怕了這個丞相大人。
剩下的就是剛剛登基不滿一月的小皇帝,鄭大人剛接觸時以為這個小皇帝城府頗深,不顯露山水,可相處幾日才發現,他不是不顯現,是真沒有。這小皇帝腦仁沒有二兩重,一兩裝著女人,一兩裝著太師,國事,政事一問三不知,好在還算好說話,隻是愚鈍的過分,鄭溪澗隻得一步一步的提點,過了怕說他僭越,不足底下一堆事情等著,鄭大人恨不得長三頭六臂,一頭交予太師,一頭交予柳相,剩下的給皇帝。
總之鄭大人沒有體會到高位的榮耀與權力,隻有戰戰兢兢,不敢行差踏錯,謹小慎微的伺候這三個主子。他長歎一口氣,還得給鄧老先生找一個合適的官職。
按理說這事哪裡能輪得到他說話,可如今朝中能用之人寥寥,鄭大人也不得不頂上。鄧老先生是江州書院的院長,這興國官場八成的官員都在此書院受教過,就連太上皇也是鄧老的學生,鄧老桃李滿天下,做事又一板一眼,極其認死理,恪守規矩,也因此臉上溝溝壑壑,像是拿著刻刀一板一眼深深刻出來,每一條,每一縫都有其中道理。
如今天下混亂,怕是心係國民,便不得不出山來重整社稷。
可這混亂不是一時之事,就憑這場戰亂,鄭大人無心去查,小皇帝不想去查,柳相和太師都各懷心事,這興國這樣隱藏在層層烏雲下的迷茫而晦暗的活著,可若是有人真的將這烏雲撕開,那些隱藏在深溝中的東西暴露出來,到底是好還是壞!
鄭大人頭痛的很!
皇城的東邊的牆根底下有一個狗洞,從前顧念山都是從那裡出去,如今他當上了皇帝,那個狗洞就被封了起來,皇城都是最好的工匠,修補的像是從來都沒開過那個洞一樣。可顧念山一眼就能看出來,那裡是從前他求生的希望。可如今他站在高處俯瞰,洞口還是那個洞口,怎麼修補,都能看出裂痕。
這個皇宮裡剛剛經曆了一場喪事,顧念山的父親在戰亂中死亡,隨之而去的還有服侍多年的老太監王賀,顧念山哭的撕心裂肺,令身旁的人為之動容,無一不抹淚歎息,可隻有他自己知道,他哭的是誰!
就像是他與從前徹底割裂,這裡再沒有人知道那深藏的秘密,如今再看他已然是至高無上的皇帝,可身邊也沒有誰了。
晚上陰沉的天終於有些放晴,可也隻是消散了部分的陰雲,剩下一些亮暗夾雜的雲彩在頭頂飄飄悠悠,一列血紅色的長隊也徐徐朝這邊行來。
顧念山立於皇城之上,吹著冬日不算溫和的晚風,看著城下那條血色的長蛇盤旋著走進。那條隊伍的中央就是他的皇後。
不知怎的,他有些緊張,攥緊了衣袖。從前他的眼睛清澈透亮,如今也多了一些深色的東西,他瞧見了領頭那人,黑色的大氅,雪白翎毛,將他瘦弱蒼白的臉幾乎淹沒,顧念山心想:他瘦了好多。
到了皇城入口,都得下轎行走,從上麵看去,隻有一雙朱紅色玲瓏的小腳,踩在斑駁的雪地上,不到兩步就臟汙了鞋麵。
太師大人隻送到門口,不知怎麼向上望了一眼,顧念山期盼著他能看見自己,嘴角也扯出笑容,露出八顆牙齒,像從前一眼,傻裡傻氣。
可太師的眼睛隻看向了清冷冷的天空,和低沉的雲層,並未看向他。
這可惜這天色不好,沒有斜陽夕照,不然金光映襯著紅衣,就像是一場天地間婚禮,可顧念山等不到自己的婚禮了。
太師架馬回轉,皇後深入宮門,兩人就這樣背道而馳,一紅一黑在不堪的雪地裡向著他們自己的方向走去。
天色本就是混沌的,時辰也是晝夜分將,可顧念山突然清明起來,他的皇後來了。
林星還沒回去陳府,就轉變了行程,轉去了晉州。晉州在江州西邊,快要到了興國的邊界,因為林瀟久去不回,且與失去了聯絡,林星心中掛念,便一定要去看看。
林瀟去晉州僅僅是因為當初太傅王大人,死之前去過那裡,這一係列的事件似乎都是與王大人之死有關,況且接到線報,說晉州有些不尋常,所以林瀟便自己過去查探。
可能也是為了躲避眼下的那些苦痛,她實在不知怎樣安慰,更不知如何是好,看著家中燈火通明的靈堂,那黝黑的棺材大的似乎能把所有人裝走,這裡甚至堪比棺材鋪,她覺得她應該做些什麼。
夜晚的風也大了起來,江州到晉州要穿林淌河,林星一匹駿馬飛快,可終究追不上太陽的速度,明月高懸,深山老林裡呼嘯著風聲,夾雜著不知道什麼野獸的嘶吼。
林星夜路走慣了,可總覺得今天格外的陰森,銀白色的月光照映出斑駁的樹影,在滿是雜草的路上明暗交雜,林星是不怕黑夜的,甚至喜愛黑夜,可馬兒卻焦躁了起來,揚頭大叫,偌大的鼻孔裡噴著熱氣,躊躇不前。
林星隻有在少時學藝時吃了些苦,剩下五成分給了姐姐,五成因為自家大人的寵愛。這些時候的好日子,讓他恍若夢境,覺得生活本該如此,可那場變故,讓他不得不清醒。
林子又高又密,依稀能分辨出遠處的重巒疊嶂,晉州深處山區,半座城被大山包圍,剩下半座被沙漠吞噬。
殘月碰到烏雲,本就晦暗的月光近乎沒有,顯得樹林裡陰森森的。馬兒咆哮,加之風擾,林星習武多年,感知超於常人,他長劍橫握在胸口,今夜注定不太平。
果然不消一刻,飄過來幾簇綠光,像深夜裡忽上忽下的鬼火,一簇···兩簇,最後竟遠處的山林漫山遍野的忽閃著淡淡的光芒,馬兒早已雙股戰栗,一個勁兒的退縮向後。林星掣住韁繩,後方山高林密,跑起來馬兒未必是群狼的對手。
突然從山林深處響起一聲嚎叫
“嗚~”
悠長而又尖銳,似乎要喚醒這座沉睡的大山。緊接著又是一聲,聲聲相連,像是來自地獄裡的召喚,一步一步的向林星逼近。
林星暗罵一聲“我去!這咋這麼多狼!”
本來林星的輕功躲避狼群應當不成問題,可他看了看身下幾乎癱軟的戰馬,心下一橫,今天說什麼也得一起回去。
可還沒等他解開韁繩,身後傳來了一聲異響,跟漫山遍野的狼嚎不同,這聲吼叫更加低沉,開闊,隻有一聲卻在狼嚎中尤其明顯,完了,不會還有彆的東西吧!林星出了一層冷汗。
果然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,霎時間山林肅靜,狼群好像一下子消散,隻有樹木枝折的動靜,那戰馬也嚇得鼻孔散大,喘著粗氣,林星攥住了長劍,猛的回身
“嗯?”
隱秘的草叢後麵竟是像一隻小兔子似的少女,少女的額間帶著一塊水晶樣的裝飾物,對著月亮,淡淡的光芒一閃一閃的,跟她眼中清澈如水的月色一起跳動,雖看不清臉,可她卻渾身散發著耀眼的光。
多年之後,這個場景林星還曆曆在目,他不時回想那晚的光到底是來自天上,還是女孩身上。
林星的長劍並沒有放下,劍尖直指她的心口
“你是誰?”
女孩也沒有害怕,大眼睛濕漉漉的,像是剛哭過一般,隻是糯糯的喊了一聲
“哥哥”
幸而是冬天,屍體可以存放很久,那些想念,那些遺憾,也被這個冬天冰封在狹小的棺材裡。
怎麼就是冬天呢?這冬天也太冷了,茱萸那麼怕冷,可怎麼辦啊!
陳雲風從不信神佛,可他在院子裡開了法壇,做了道場,請了滿江洲的佛道大師,超度,誦經,每日人聲鼎沸,吵鬨,叫嚷,也是讓他的家人在家中多停留了片刻。
今天是下葬的日子,李夫人大門緊閉,依舊在山上不下來。陳雲風無心理事,隻有周椿和孟奉先一直在身側忙裡忙外。
陳雲風是陳家剩下的唯一血脈,也是唯一能為家人守靈的人,他跪的板正,就像是這一月有餘每天做的那樣。棺材很重,幾個人抬起的時候發出“吱吱呀呀”的聲響,他沒有哭過一聲,隻是像一片輕薄的雲,怕是風一吹就散了。
陳雲風找了那麼多人,擁擠的差點填滿整個院子,可不知為什麼,他總覺得一抬頭看見的是灰蒙蒙的天,身邊的人都失了麵孔,這世界也隻他一人罷了。
外麵閃進幾道人影,抬著一個木架,架上覆蓋著一層白布,裡麵鼓起一道人形,那幾個人抬著這架子跪倒在陳雲風麵前。
陳雲風朝這邊看了一眼,也沒起身,隻是輕輕的問了一句
“是誰?”
“林瀟!”
院子裡最後隻剩下一口棺材了,是陳青鬆的,陳雲風半晌沒有出聲,隻是那口厚重的棺材被抬走時,他說
“再去買一口棺材吧!”
袁耕終於補齊了工錢,興致衝衝的買了三兩豬肉和一匹花布,天氣寒涼可做些黃花乾菜肉圓湯,暖暖身子,所以肉都選的是三肥七瘦的後尖,這也是他老娘的拿手好菜。
那匹花布他特意選的素淨藍色,還稍稍有些發灰,他想小依應該喜歡這種素色。回到家時天色尚早,老娘依舊在廚房裡忙碌,他把肉交予她,還不忘詢問
“小依去哪了?”
老娘瞧見他手上的新布,也沒回話一把奪了過來,嘴裡嘟囔著“這布的顏色不好,你身上的襖子舊了,就給你做件新的吧!”
“娘,小依還沒有冬襖呢?她身上那件早就破爛了!”
“一個女人家的又不出門,穿什麼好看的衣服,今天瞎跑差點就沒找見她,兒啊!你要是不抓點緊,這女人遲早留不住。”
“娘,小依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,怎麼都得遵循她的意願!”
“什麼意願?”袁老娘聲音大了起來“我看你就是讀了兩本書把腦子讀壞掉了,起初有哪個女人是心甘情願嫁人的,到最後不還是都一樣,我看就是你沒本事,今晚要不我去你二姨家,你自己抓點緊!”
“誒呀!娘···”
話還沒說完,小依就從外麵擔了兩擔水回來,她身上的舊襖被扁擔磨的露出了棉花,臉上也是紅紅的腫起,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,瘦小的身子被兩大桶水墜的搖搖晃晃,袁耕看見趕忙上前去接過來,同時也看見了她臉上的不對勁。
“怎麼了!”袁耕小心詢問
“沒事!”小依聲音有些顫抖,將頭彆過去
“趕緊做飯吧!”袁老娘不斷的催促“我打你也是為你好,今天這麼多人,你亂跑跑丟了怎麼辦!我們袁耕這麼喜歡你,你要是丟了他得多傷心啊!”
袁耕一瞬間明白了,雙眉緊皺,大喊了一聲“娘!”
小依及時攔住“沒事 !”
那兩桶千辛萬苦抬回來的水因為這一場吵鬨被遺忘在門前,水早就不像剛被打出來那樣上下翻騰,反倒成了一桶死水,深不可測。
晚上袁老娘果真做了肉圓,小依雖然不是主廚,也沒敢閒著,跟著在廚房也煮了一碗青菜粥。袁老娘做完飯後,自己也借口說是有事匆匆巴拉了兩口飯便離開了。
肉丸子一個個圓滾滾的擠在小小的瓷盆裡,黃花菜也是提前泡發好的,墊在肉圓底下,吸飽了肉汁,十分鮮美。
“你嘗嘗,這可是我娘的拿手好菜”袁耕夾了一個肉丸到小依碗裡,自己舀了一大碗的青菜粥,剛想入嘴,就被小依叫住
“袁大哥,我今日在街上瞧見有人家招下人,我想我在這兒以叨擾了多日,若是能出去做點活計,也不用再麻煩大娘和大哥了!”
袁耕“鐺”的一聲放下碗“你這是什麼意思?”
小依低下頭,一時沉默不語
袁耕冷靜下來,柔聲說道“小依,我這些日的心意你應當明白啊!是因為我娘打了你一巴掌,還是你從前錦衣玉食,嫌我家貧!”
“我落難到這兒,自身難保,怎會嫌棄你呢?隻是我家人無故慘死,我總想著我這一輩子不能就這麼過去,我父兄疼我一場,總得為他們做點什麼?”小依的臉上很是平靜看不出任何波瀾。
“你想做什麼?”
“我總得明白他們因何而死?怎就···死了呢?”小依說這話時有些梗住
“他們不是被山匪所殺嗎?”
“對··對啊!”小依有些結巴“是哪個山頭的匪啊!”
“你一個女孩子,要怎麼查”
“可我也不能就這麼算了啊!”
“小依”袁耕拉住了她的手,小依沒有躲過去,隻是眼神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厭惡
“我替你查”
“什麼?”小依瞪大了眼睛
袁耕用勺子攪了攪粥,那粥摻了青菜,滲進去絲絲的綠意也算好看,隻是放的時間久了,更加粘稠起來,他舀起一勺,接著說“如果這件事對你如此重要,我願意替你去!”
說著便要把那勺粥往嘴裡送,可小依伸手攔住,袁耕向她看去,那張精致小巧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焦急或是悲憤的神色
“這粥涼了,我再去給你熱熱!”她又恢複了平靜
“我知道我隻是一個做棺材的,沒念過幾天書,也不可能配的上你,可我想做一場夢試一試,隻要你幫我照顧好老娘,我什麼願意替你做!”袁耕一概老實憨厚的模樣,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堅毅。
還沒等兩人繼續往下說,就聽見外麵有人大喊:袁老娘出事了!!
袁耕聽聞此言忙不迭的站起身,跟了出去,小依則手腳的麻利的將那兩碗青菜粥端起扔到了泔水桶裡,出門時天色漸黑,隻是還能模糊中看清一絲影子,她走到門口看似漫不經心的將門前的兩桶水踢翻在地,便也追著袁耕的腳步過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