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日,雁靈便出發了。
臨行前,蘇彤為雁靈準備了不同的藥,有止血、行氣止痛、活血化瘀、安神之類的,它們分彆裝在不同的瓷瓶中,收在一起。除此以外,蘇彤還準備了許多可以存放的乾糧。
雁靈將馳英、壁訟和砂響留在了息甲,自己舍棄馬車,騎著夤夜,帶著彌月和尤雀出發了。
當日離開觀星閣前,丹娥用靈線給了她一個卷軸,那卷軸實際上是一封地圖,記載著南昆周邊的詳細地貌,而他們這次走的,便是一條十分險峻的路。
從千丈林、臨海嶺、入海這一條線路到東殃境內,跋山涉水、走走停停,需要耗費近半個月,也正是因為四方大國之間距離甚遠,才更加體現了中州之地的重要性。
古時,中州是一個通商中心,大小國家在這裡建立了屬於自己驛站,由此製衡,互通商貿。那時,即便天各一方,西肅也會有來自東殃的絨花簪子,東殃也會有來自西肅的絲綢緞子。
不同工藝的碰撞迸濺出絢爛的火花,若沒有中陵的壓迫,這人間本該是多姿多彩的,絕不會如今這般,皚皚白骨山,淒淒朱血河。
第二日傍晚,他們到了千丈林。
林有萬千木,木長數十丈。千丈林顧名思義,無數鬱鬱蔥蔥的樹遮天蔽日,不受光照,不受雨沐。傳聞中,路過次樹林的人需提燈一盞,方可行走其中,且不能抬頭向上望,因為林間棲有非人之物。
有了如此陰晦的山林,倒是很好地阻斷了屠嚴、鷓嶙與南昆之間的邊境。
他們進入林子後,便感覺一下進入了深夜,林間時不時有從遙遠處傳來的銅鈴聲,讓人辨不清虛實,更顯陰森。
連續趕了兩天的路,雁靈也有些疲憊,她對彌月二人擺了擺手,隨後找了塊背靠大樹的平坦之地,隨手拾了些木枝與殘葉生起火堆,坐下休息。
尤雀見雁靈一副要在此休憩的模樣,多次欲言又止。
雁靈瞄到尤雀的神色,便笑了笑,道:“休息會吧,這片林子沒有兩日是出不去的。”
彌月和尤雀對視一眼,隨後便也翻身下馬,圍著火堆坐下。雁靈解下行囊,從中掏出一塊夾了豆子泥的餡餅,一分為三,將其中兩份遞給他們。
吃了餡餅,喝了些水,又休息了一陣,三人才感覺身上的疲憊感消退了一些。
“主公,你不害怕嗎?”尤雀忽得問雁靈到。
雁靈抬眼看著尤雀:“為什麼這麼問?”
彌月和尤雀是雁靈接管西肅後才加入鬼騎的將士,他們自然不清楚雁靈在漠裡鬼騎大營中的過往。她的事若非親眼所見,從他人口中聽來的,大多也都難以令人相信。
夜裡的大漠毒物與魍魎交錯,令人畏懼,但大漠畢竟是他們熟悉的故土,那些玩意也不是回回都能碰上。而這千丈林不同,這是一塊完全陌生的土地,他們隻能從旁人口中探得其中的一些曲折,深入其中時,未知與黑暗往往會更讓人更加恐懼。
被雁靈一問,尤雀有些不好意思,彆扭地道:“就……就聽人說過,千丈林有……咳咳,有鬼出沒。”
彌月暗暗用手肘戳了一下尤雀,示意他少言。
萬一主公覺得他們不靠譜,中途把他們送回去息甲咋辦?
“彆怕。”雁靈緩緩說到,“鬼索人命,人傷人命,二者有何差。”
被雁靈一說,尤雀覺得似乎很有道理,他剛想稍稍放鬆一些,便又聽見雁靈開口。
“不過……”雁靈頓了頓,“這片林子是有些詭異。”
彌月與尤雀都是一愣,隨後戒備了起來。彌月問她到:“主公,此處有何不妥?”
“你們聽得到銅鈴聲嗎?”雁靈一邊撥著火堆,一邊問道。
二人點了點頭。
隻要是耳聰目明之人,進入這林子後便會聽到若隱若現的銅鈴聲,他們隻當是有人將銅鈴掛在樹枝上作為引路之物,不敢往深處去想。
“除了銅鈴聲,還有些其他的聲音。”雁靈頓了頓,平靜地說到,“有些像人的腳步聲,也像蛇行之聲,和銅鈴聲混在一起,但我暫時辨不清是人還是獸的,也不敢確認。”
“主公,若真是如此,怕是危險。”彌月道,“千丈林往馥川郡之地被山攔著,除此以外便是臨海嶺,一切還是以主公的安危為先,要不我們還是回頭,繞路而行,主公意下如何?”
雁靈搖了搖頭:“從這走,有件事我必須親自確認虛實。”她頓了頓,繼續道,“若遇危險,我允許你們先行離開,保全性命才是要事。”
“主公!屬下並非此意……唔!”
彌月話音未落,便被雁靈捂住了嘴。隻見雁靈豎起手指放在唇邊,做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一陣寒風穿過,篝火堆的火光晃動,林子在刹那間安靜下來。
銅鈴聲一陣、一陣,像一片浪潮,緩緩從黑暗深處湧來,從而逐漸變得清晰起來。
忽地,他們頭頂也傳來一聲鈴響。
雁靈抬頭,眯眼凝視著樹乾中端,隻見分枝之處,一枚僅有半個手掌大小的銅鈴懸掛其上。她從身側取過攬月弓,搭上一支羽箭,嗖的一聲將那枚銅鈴射了下來,隨後她旋身一攬,接住了墜落下的銅鈴。
銅鈴的聲響越來越近,越來越響,借著昏黃色的火光,他們看到了林子深處有人影浮現。那些人影有弓著背的,有一瘸一拐的,帶著若隱若現的森冷火光,搖搖晃晃朝著這邊靠近,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。
“你們待在這。”雁靈背上長弓和箭袋,一手握著腰間的無間,目光直視著林子深處。
“主公,屬下陪您同去。”彌月和尤雀同時起身,彌月壓低聲音對雁靈道。
“不用,我不會有事的。”雁靈將銅鈴係到腰間,轉頭叮囑二人,“看好馬匹和行囊,我去會會這些東西,一會我發了響箭,你們再來與我會合。”
說罷,雁靈往林子深處奔跑而去,不多時,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。
此時林外已值深夜,月光都透不進的林子顯得鬼氣森森。
雁靈踏過一地枯敗的殘葉,觀察著四周的動靜,她每路過幾棵樹,其中一棵的樹乾分枝上便會懸著一枚銅鈴,那銅鈴不大,聲音卻很響,應是內部構造被人動過手腳。
迎麵有一陣一陣的寒風襲來,伴隨著如潮起潮落一般規律的銅鈴聲,帶來一股有些刺鼻的氣味。那是一種腐爛的異香,猶如開在屍骨之上的鮮花,氤氳透骨,豔麗得令人不適。
千丈林這條路是雁靈主動挑的,既然暫時不回去西肅,那麼她便要來到這裡求證一件事。
有關於青極信中提及之事。
那些人影越來越近,在將要碰麵時,雁靈閃身躲在一棵樹的背後,她斂了呼吸,借著浮動著的青白鬼火,靜靜地看著那些追隨著銅鈴聲走來的人。
不,應該不能稱之為人。
這些東西佝僂而乾癟,青灰色皮囊包裹著凹凸不平的骨頭,手腳腕上掛著銅環鐵鏈,它們身上還披著破破爛爛的麻布袍子,一瘸一拐、一步一停,伴隨著鐵鏈拖行在枯葉上發出的、蛇行一般的聲響,猶如地底爬出的惡鬼,那些刺鼻的異香便是由此散發而出的。
這是青極在信間提及過的,除了“藥傀”以外的另一種傀儡,讖鬼。
藥傀需要九方家族的血脈,從小以大量寶貴藥材喂養,且反複給其下毒、解毒,使其百毒不侵,在成年後抽其鮮血、注入水銀,投入藥爐煉製為傀儡。成功的藥傀為行屍之態,身強力壯、不老不死,善於肉搏,馴養過後可由特殊物件來指揮其行動,是最強的護衛。
可以用於煉成藥傀的孩子被叫做狩嬰,而眼前這些,是藥傀的失敗品——讖鬼。
九方家族的旁支或者女子,他們會在觸犯族規或生下孩子後被送往祭壇,然後被放乾鮮血,割斷筋脈,在這些可憐的人剩最後一口氣時,再將他們投入藥爐。
藥傀的煉製很是苛刻,這些無法成為藥傀的,便會變成行屍走肉的怪物,被稱為“讖鬼”。
讖鬼同樣不老不死,但比起藥傀要差的許多,它們幾乎隻能用於充當肉盾。讖鬼不比藥傀,它們聽不懂人言、看不清事物,隻會發出吱嗚之聲,追隨著銅鈴聲行走。所以九方家族想了個法子,將這些讖鬼送到與巫嶺交接的千丈林,九方家族的人在整片林子都掛了銅鈴,隻要有風晃動銅鈴,讖鬼便會緩緩往鈴響處走,但不論它們怎麼走,都不可能走出這片樹林。
外來者路過千丈林,見到死了卻還能動著的讖鬼,無不以為見鬼,久而久之,就再也沒有人敢往這裡走。
九方家族違天道、違人道,蒼天難見其罪惡,卻為世人所不容。
話雖如此,但世人又怎知其中秘辛?
若不是青極對這個家族深惡痛絕,存了恨意與殺意,這片林中的讖鬼,隻會不斷地變多。
雁靈暗中觀察著這些讖鬼,稍作清點,發現數量至少近百。
幽幽鬼火中,她看見隊伍最末端的那個讖鬼緩緩轉頭,向自己看來。
雁靈心頭一緊,無間出鞘半寸,嗡鳴陣陣。
但那讖鬼隻是用兩個乾枯的眼眶,凝視了她片刻,然後繼續往前走。
既然已證實了青極信中提到的讖鬼一事,那麼另一件事基本也可以認定。現在她要做的,是讓這些被困在林中的靈魂得以解脫。
信中提及,讖鬼雖不老不死,但若被砍了頭還是會行動停滯,且讖鬼怕火,隻要限製他們行動後,再將它們焚燒便可。
讖鬼走遠,雁靈才走了出來。
她望了望附近,沿途又射落了幾枚銅鈴,隨後她將這些銅鈴全部係在一起,用力地晃動了幾下。
果然,讖鬼遠遠聽聞雁靈手中洪亮的銅鈴聲,身子動了動,隨後緩緩轉過身子,又朝著雁靈這邊走來。
雁靈扶著刀,平靜地看著朝她湧來的讖鬼。
他們也曾為人子女,年少時也懷著建功立業或安度平生的憧憬,但最後,他們卻要在九方家族的迫害中,成為了這般痛苦的存在。
它們伸著雙手,仿佛摸索著什麼一般,緩緩朝著雁靈走來,淒淒鬼火打亮它們空洞的眼眶,雁靈從中看見了渴求。
於它們而言,停下意味著死亡,而死亡方能解脫。
她將所有銅鈴一並係在腰間,彈刀出鞘,迎麵朝著那些讖鬼而去。
她的刀在青白鬼火的映照下迸射出冰冷的寒光,腰間銅鈴玲咚作響,伴隨著利刃削骨之聲,讖鬼身首分離,倒了一地。
這些讖鬼行動遲緩,並不難纏,雁靈清理掉它們並未花費太長時間。
斬首過後,鬼火散儘,雁靈收了刀,輕歎了口氣。片刻後,她摘下攬月弓,從箭囊中取了一支響箭,朝著高處射去。
不多時,彌月和尤雀便找到了她。他們看著雁靈腳邊形貌猙獰、佝僂可怖的東西,感覺後背一陣悚然。
“主公……這是?”尤雀試探著問道。
雁靈從懷中掏出火折子,用力一吹,隨後燃起一根火把,對著二人說:“你們先去找些枯枝,要多一些,這些……要燒掉。”
“遵命。”彌月和尤雀也不再多問,立刻分頭去尋可以用於燒火的枯枝。
雁靈在樹乾上找了個窄小的樹洞,將火把插在上麵,隨後,她借著火把的光,將這些讖鬼挨個挨個拖到附近一個有些下陷的淺坑中,堆放在一起。
它們雖然被砍了頭,唇齒卻依然張張合合,口中支支吾吾地似乎在說些什麼。
尤雀和彌月回來時,雁靈正等在淺坑旁,他們將枯枝覆蓋在淺坑周圍以及讖鬼身上,雁靈取下火把,靜靜地看著這些讖鬼,然後將火把丟入其中。
讖鬼同落葉般枯敗,和乾枝混在一塊,在火把投入的瞬間便迸濺出火光。
雁靈從夤夜身側的行囊中取來自己的酒囊,拔開塞子,敬向火坑。
“無需歸故土,天地皆為塚。”雁靈仰頭灌了一口酒,又道,“已有人為你們複仇,往生吧。”
說罷,雁靈將酒囊中的酒灑入坑中。
一時間火光更盛。
不知從何處,傳來了一聲很輕很輕的歎息,但隨即,又被淹沒在火木迸裂聲中。
這把火燃了一夜,將這些不該再留於世間之物燒了個乾淨,隻留下那些滾燙的枷鎖,還淩亂地交疊在坑底。
“它們曾經都是九方家族的人,被九方家主殘害,製成讖鬼,以銅鈴作牢籠,困於林中。”雁靈背對著彌月與尤雀,緩緩說到,“它們身已死,卻仍可行走,魂魄鎖於其中,不得解脫。”
彌月和尤雀聞言,臉上難掩震驚。
雁靈在灰燼之上覆了土,撕下白袍一角紮成一朵花,放在其上。
“很早的時候,九方家族尚重岐黃之術,但不論任何東西,隻要有一處開始腐爛,便會連根一直腐爛下去。”雁靈繼續道,“這一代的九方家主是如此,西肅王族是如此,中陵皇族亦是如此。”
青極以身為餌,抱著九方家族共赴黃泉,有朝一日,或許她也會走到這一步。
經此一事,彌月和尤雀大概是受了不小的衝擊,顯得有些壓抑,雁靈倒是沒有反應,帶著他們繼續往前走。
過了兩日,他們終於看見了出口,臨海嶺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