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海大地,山指的是西北之地背靠著的六英山,海指的是東南之地背靠著的四幽海。六英山高聳入雲,峰巒重疊,四幽海浪潮翻騰,無邊無際,凡人既翻不過六英山,也跨不過四幽海,所以山海之中的大地,才是凡間。
臨海嶺背靠四幽海,與千丈林、鷓嶙、入海接壤,因為儘是高高低低的山野,所以鮮有人煙。
從這裡再往東走,便到了入海處,而從臨海嶺走到入海處,他們花了整整四天。
入海處同千丈林、臨海嶺一般,與鷓嶙之間被一道道橫嶺攔起,走雁靈這條路的人少之又少,所以這裡顯得與世隔絕。
此地除了矮林,還有綿延的海灘,一到入海處,視野便會驟然開闊起來,遠遠望去,還能依稀望見十來戶在近海岸矮林口錯落著的人家。
在這樣的地方,居然有一個漁村。
整個漁村不過二三十口人,世代居住在這裡,以海為生。
這裡的漁民在矮林中開墾田地,從海裡捕撈魚蟹,自給自足,不過這裡藥材稀缺,還是需要去往東殃進行交易。漁村去往東殃也並不容易,要翻過一座山,途經一條狹窄的山穀,再走數十裡,才會看見東殃的城池。
雁靈趕了幾天的路,也有些疲憊,加上將要入夜,海邊風浪有些洶湧,於是便與彌月、尤雀二人來到了漁村,想借住一晚。
這漁村的村長是位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,看起來十分老實憨厚,很是和善地接待了他們。因為漁村鮮有外人,村民見雁靈等人騎馬而來,紛紛擠在村長家中。
“哎呀!你們這群人!”村長將人往外攆,一邊道,“客人遠道而來,需要休息,你們莫要如此擠在這裡!不成體統!不成體統!”
“呀!村長嘞!體統那是貴人才需要的,我們很隨意啦!”一位婦人端來了油酥小魚擱在桌上,熱情地為雁靈添了茶,道,“姑娘!快吃,這可是我們這兒的特產!”
雁靈全身都包裹在鬥篷中,低頭喝著杯中的茶,彌月尤雀二人憨笑著應著,三人頭一回感到坐如針氈。
過慣了刀口舔血生活的他們,一時間適應不了這般過分熱情的人。
“你們兄妹幾人今夜便放心在這休息吧!”村長對著彌月與尤雀說道。
雁靈見彌月和尤雀麵麵相覷,便在桌下伸出腳,輕輕踢了他們一下,示意他們順著村長的意思,裝作兄妹。二人本想著要他們裝成自己主君的兄長,萬分的不合適,但既然雁靈同意,便如此辦。
“村長呀!你家隻有一個空屋子嘞!”先前為雁靈添茶的村婦提醒道,“雖說是兄妹,住一塊也不合適,不如妹妹同我一起,去我家居住吧!我女兒近日去東殃趕集了,她屋子還空著嘞!”
“不……不必了,阿姐!”彌月連忙拒絕,“家妹身體孱弱,如今還病著,我們同住一屋,將就一夜便好。”
“哎呀,我會幫你照顧的!”村婦拍了拍彌月的肩膀,笑道,“你信不過劉三娘我啊?!”
“兄長,沒關係的。”一直沉默著的雁靈突然發話了,她語氣柔軟,仿佛真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,“我去三娘家住上一夜好了,免得落了閒話……”
“那您……那你要多加小心。”彌月輕聲道。
幾人在村長家喝了點茶水,又吃了些點心,那位被稱作劉三娘的村婦便把雁靈帶走了。
她們一路穿過村莊,走到村尾,雁靈忽地問道:“三娘,這村子看起來有很多空屋子,難道都無人居住麼?”
“過幾日東殃有集市,大部分的人都往那去啦!”劉三娘笑著道,“妹子,你會武功呀?”
雁靈搖了搖頭,毫不心虛地道:“不會。”
“我看你腰間掛著刀,很危險嘞!”劉三娘目光瞥了眼雁靈腰間的刀,柔聲道,“女孩兒家家的,可莫要舞刀弄槍,平白無故傷了,可就不好看了!”
“你可誤會啦。”鬥篷下的她麵不改色,語氣卻仿佛很是羞赧,“臨行前,兄長給了我一把刀,說用來唬人的,我哪會那些打打殺殺的呀……這一路走來,遇到了山匪野獸,把我嚇病了好幾回。”
“哎喲,天可憐見!妹子你放心,我們這村子雖然偏僻,但是安全得很。”說著,劉三娘帶她在停在村中心的一間木屋子門口。
這木屋質樸又乾淨,木屋廊台上懸著幾串貝殼風鈴,正被海風搖曳著,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劉三娘帶她來到走廊末尾的那間屋子,隨後推開了門。屋子看起來是常年都有人居住的模樣,收拾得很是乾淨,窗台上擺著香爐,木床上還鋪著皮毯與褥子。
“妹子,你今夜便睡這吧,我女兒要出門好些日,你多住幾日也無妨!”劉三娘一邊替雁靈點起油燈,一邊又回頭看向她,“哎呀!快把袍子脫了!你不會要穿成這樣休息吧?!”
雁靈將腰間的刀擱在桌上,猶豫了一番,小聲道:“前些日在山中遇到毒草,起了些疹子,雖然好得差不多了,但留了些傷疤,怕人看了笑話,三娘您一會出去了,我再脫下。”
劉三娘也沒放心上,隻當她真的是起了疹子,女孩子家又愛美,怕人看了嫌棄,於是便點頭:“行吧行吧,那你自己安頓自己,我就住你隔間,有啥事你就儘管喊我!”
說罷,劉三娘走出屋子,將門合上。
雁靈看著劉三娘離開,片刻後,她緩緩走到窗邊。
從這裡,她可以將整片海岸收入眼中,此時已經入夜,潮水上漲,翻湧得厲害。雁靈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袖口,隨後走到床邊,和衣而臥。
夜半,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之聲,門被緩緩打開,有人躡手躡腳地走入屋中。
是那劉三娘以及另一個未曾露過麵的男子。
“你確認這是個好貨?”男子聲音存疑。
“她說是起了毒疹子,嫌醜,不肯脫這袍子。”劉三娘哂笑一聲,“憑我多年的看人眼光,這一定是個海珠貨,你可不知道,她露出的那截子手腕,白白淨淨,哪有半點痕跡!”
說罷,二人上前,輕輕解開雁靈的袍子,借著屋中微弱的火光,她們看清了蜷縮在床榻一角沉睡著的雁靈。
“這……這可確實是海珠貨!”男子壓不住聲音中的欣喜,“送去東殃能賣不少錢……”他打量著雁靈片刻,又問村婦道,“這女子頭發怎是紅色的,倒是少見!”
“據說南境那邊出了種染料,能把頭發染成其他顏色,不過價格昂貴,估計她是哪個家族的小姐,故意倒騰的!你再看她這樣貌,和那兩男子哪有半點相似,他們定是她的護衛,說兄妹隻是框我們用的。”劉三娘說完,又催促他,“老大昨兒帶著珠女下海采珠了,要明日才會回來,方才她帶來的那兩人察覺出了什麼,被老六打暈了,現在關在地窖裡,你可快些,把她也先關進去!”
“知道了知道了!”那男人一邊不耐煩地應著,一邊從床上抱起雁靈,將她扛到肩上。
雁靈毫無反應,依然沉睡著,對此時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。
“你這婆娘,配的迷藥倒是厲害!”那男人見雁靈如此折騰還不曾清醒,便嘀咕道。
“那是!先前那兩人定是慣習武的,那點藥下肚後還要迷糊好一會,像這種弱女子,一杯茶,配著那熏香,得睡上好些天呢!”劉三娘得意道。
她不是第一次乾這事了。
他們扛著雁靈,一路走到村尾一座鋪滿草皮的木屋裡。如果遠看,會以為這木屋是個糧倉,上邊的草皮是為了防風防潮,但實際上,這裡沒有那麼簡單。
木屋裡燃著火盆,及時開了窗,也有些悶熱,劉三娘先一步走到男人麵前,挪開一個沉甸甸的酒桶,露出一個地門。
她打開地門,男人扛著雁靈走下階梯。
這木屋之下,是一方用石材堆砌起的地窖,地窖用石板分出不同的隔間,昏暗而陰冷,與外邊形成鮮明對比。階梯下方的陰角處擺了張木桌,一個魁梧的男人守在此處。
“二……二哥,三娘!今晚好東西這麼多呀?”魁梧男人打了個酒嗝,笑道。
“死老三,你可少喝些酒!”那村婦上來就揪住男人的耳朵,指了指被地窖深處,“這裡的酒都快給你霍霍乾淨了!”
二哥不耐煩地皺了皺眉,找了個關著其他女人的隔間把雁靈丟了進去,隨後鎖上門,對著老三道:“看好這女人,等老大回來,可是要送到東殃大賺一筆的!”
“好!好嘞!”老三一拍胸脯,應道,“交給我吧!”
老三雖然看起來不靠譜,但魁梧壯實,尋常人並非他的對手,他守著地窖開始,還沒有人能逃出這裡。四哥和三娘這才離開,臨走前,三娘還飽含威脅地剜了他一眼。
他們一走,地窖又恢複了寂靜,老三繼續坐到桌前喝酒。
隔間裡的女人們見人都走了,這才慢慢地圍到雁靈身邊。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扶起雁靈,摸了一碗水過來,遞到她的嘴邊。她們本以為雁靈同先前的那些旅人一般,已經被藥倒了,誰知那碗水剛到嘴邊,她的手腕便被雁靈緊緊拽住。
她差些驚呼出聲,卻被雁靈一把捂住嘴。
“噓……”雁靈小聲示意她與周圍的幾人。
她們這才驚魂未定地往外看了看,隨後點點頭。
“你們是這兒的村民嗎?”雁靈唇齒張合,無聲地問道。
幾人拚命點頭,老婦人湊上前,埋在雁靈耳邊小聲地說:“外邊那些是東殃的山匪,大約是半年前來到村裡,把我們所有人都關了起來,他們從中挑了十幾個水性好的孩子,逼他們出海去撈海珠。”
其中一個年紀尚小的女孩拉住雁靈的衣擺,一手指了指隔壁,用眼神告訴她,隔壁還關著許多人。
先前雁靈已從劉三娘和四哥的對話裡推敲出一二,如今聽聞老婦所言,心中才確認。
這個村子被一群外來者占領了,那些山匪脅迫這些常年居住海地,能觀天氣、通水性的村民下海捕撈“海珠”。
所謂海珠,是四幽海近十三丈深處的紫珊瑚礁中才可以挖出的寶珠,這種珠並非來自蚌類,而是自海而生,數量稀少,彩光流動,璀璨通透,也被稱作靈珠。
四幽海無窮無儘,自古便是凡人禁行之地,尋常人下至七八丈之處,便會擠壓五臟六腑,再往下,很可能會爆體而亡。隻有受過訓練的、身體纖細的珠女,才有可能下至十三丈之處,她們腰間係繩,口銜長管,要一邊防著凶惡的海獸,一邊在海中尋找寶珠,這些昂貴的寶珠價值連城,是王公貴族爭相追捧的存在。
東殃靠海,設有采珠場,如今山海間大部分的珍珠以及所有的海珠,幾乎都是出自東殃的采珠場,因此東殃也成為除西肅以外最富庶的國家。
如此流油的生意,自然被抓在王室手中,尋常人大多也難以觸及。如今區區山匪,卻能探得其中彎繞,在境外之地橫行,隻怕是得了誰的授意,有意如此。
“彆怕。”雁靈安撫了女孩,悄聲道。